小姐有病 第45节 作者:未知 胡老爷两個指头轮着叩响炕桌,蹙眉呢喃這日子。怨她太太把日子定得仓促,当中就剩個把月的光阴,如何来得及去打算退婚的事? 到底是個聪明人,心头伴着指下“笃笃”的动静,還是一点一点打算起来。 不一时胡夫人回房,走近碧纱橱内,看见他欹在榻上,倒奇了一下,“唷,真是好大的稀奇,你回家来不先去瞧你那個命根似的儿子,竟先跑到我這裡来坐着。” “我有事情要找你商量。” 胡夫人赶退了丫头,乜着两眼坐在榻上,拂着她那片湛蓝软缎的裙面,“要是拿银子的事,你别想。我问你多要点做雀香的嫁妆你都說沒有,我难道就拿得出什么闲钱?家裡开销大,是一点富裕都沒有。” 胡老爷想事刚想個起头,给她冷语一嘲,又接不上了,便不耐烦地咂嘴,“啧,谁說要问你拿银子?雀香的嫁妆你也不必愁了,有进项补上。” “哪裡来的进项?” 他吊着眼,“你說呢?” 胡夫人豁然开朗,见了笑脸,“妙真的那笔钱?怎么,安家愿意退亲?安家就不想這笔款子?” “安启荣是什么德行你還不知道?他要是只想发财,家裡何至于落败成這样子?人家是读书人,打小就看不上咱们這等买卖人户。要不是二姐姐长得好,他会和咱们结亲?哼,男人呐,不论读多少圣贤书,逃得過‘财’字也逃不過一個‘色’字。” “呵,亏你還有這自知之明。”胡夫人听见雀香的嫁妆有了着落,放下夫妻嫌隙,亲自走去给他瀹了碗茶来,“就是找我商议這事?” 胡老爷稍稍端坐,“是也不是。安启荣上晌到染坊裡找我,有意思要退這门亲。不過他那個人,死要面子,想叫我寻個折中的法子,既退了這门亲,又不叫外人诟病他们安家過河拆桥。這媒妁之约的事,我能有什么好法子,只有找你商议。” 這事情胡夫人倒在行,年纪大的夫人太太们闲在家裡,替人做媒算是一桩很有成就感又几处得好的事情。她替人家牵了不少媒线,替她的女儿更是攀上门好亲,谁不称赞? 只是這悔婚的事却不常办,還要做到胡安两家面上都過得去……她静静细思细想来,只能伤尤家的体面。這倒不妨碍,横竖尤家早是声名狼藉了,只得個孤女落在他们家,還不是随他们摆布。 她前后打算半晌,凑過脑袋去并胡老爷耳语。一线阳光在两個脑袋之间的嫌隙裡频频闪动,胡老爷的表情也是连变几番。 說完二人又是撤开脑袋相看一眼,就此定下個计策。那变幻莫测的光影终是静止下来,在窗纱外面,愈发白得浓烈刺目。 妙真最讨厌這样的天气,柳摇深绿,轻云黯黯,将太阳蒙住一层,滗去金色的光,漏下来的是一片闷的白。照在人身上,倒是半点不烫人,却像形成個不透气的囚笼,把心关在裡头,憋得心慌。 她憋了這大半年的光景,由湖州辗转至常州,到处求亲告友,皆无所获,一颗心在腔子裡渐渐跳得沉重。偶然都要怀疑它是奄奄一息了,总算又有個好消息来救它一下,死也死不了。 良恭将安阆待要退婚的坏消息瞒下,只告诉她听,“安大爷已写信往北京去求他认得的一位施大人,是翰林院学士,想必有些能耐,只等那头回信。” 妙真欣喜一笑,想着到底還是安阆這有功名在身的有本事,心下安稳不少,自我安慰式地点点下巴颏,“翰林院学士,是在朝廷出入的人,他要是肯帮,我爹的事就有指望了。表哥還說什么了不曾?” 良恭在碧纱橱下摇头,妙真又說:“那你往后常往安家去跑,听听北京那头回信沒有。指望舅舅舅妈是指望不上了,也不好劳动他们家的下人去跑。” “我心裡有数。” “你见着姨父太太了么?他们好不好?我還是好多年前他们到嘉兴去时见過一回,都不大记得他们什么模样了。他们有沒有问我?” 良恭不忍相告,编些话哄她,“去时安老爷不在家,安夫人倒是问了好些话,還說本来要来瞧你的。可眼下不是议亲的时候嚜,他们那头也忙得很,想等五月初三带着礼一并来瞧你。” 說到婚事,妙真有几分怅然,感慨這亲事张罗得真不是时候,她乱七八糟的一片心裡,顾不上体会一点临嫁的欢喜与雀跃。或许根本沒有。 她看一眼良恭,招呼他进来自己倒茶吃。想到自己是要嫁人了,也就在心裡彻底宽宥了他与易清小姐的事,想着這些小事都不要紧了,反正她也是要嫁给别人,沒有要求一心一意的资格。 “我晓得表哥虽然有了功名,還沒封官拜马,安家一定還是有些张罗不起。你下回去时,倘或姨父太太问起,你就告诉他们,不必大操大办,如今這情形,从简就是了,我也不讲那份风光了。” 良恭在案前搁下茶壶,衔着茶盅转来一张嘲弄的笑脸,“你如今也晓得屈尊降贵了。”语气却是无限的怜惜。 妙真对着他翻了记白眼,“我就不知道体谅人家的难处?你怎么总看我是那骄横得不讲理的人?” 她是低了头,要像随心所欲那是再不能够的事,凡事都只讲個“過得去”。在如今這困顿情形下,這份婚姻在她是“很過得去”的,而心底另一份感情,只能是委曲求全。再要叫她刁蛮作怪,也是缺了点精力。 良恭放下茶盅走来,两手撑着炕桌歪着脸睇她,也不再避忌什么,想着是看一眼少一眼,多一眼就赚一眼。 妙真的脸给他看红了些,瞪他一眼,“要坐就坐,不坐就滚出去。” 他就坐下,還是盯着她看,心下恨安阆不知好歹,他觉得她配得上一切人的爱。 妙真把脸摸了摸,“你老是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良恭笑着摇摇头,顾不上自己這一份心酸,要趁热打铁哄她高兴,便把在外头买来的胭脂膏子摸给她,“颜色有四五种,這样花那样花做的,我也辩不清。這盒掌柜的說是添了珍珠粉,珍珠总是好东西吧?” 妙真把那圆圆的小瓷盒子打开嗅了嗅,瘪嘴道:“多少钱买的?” “十個钱。” 在這脂粉头油上头,妙真是内行。她狠狠翻了两眼,“哄你個沒见過市面的傻子呢!十個钱想买珍珠粉,不如去做梦。我从前使用的都是一二钱银子一盒。” “是么?”良恭从未在市井内吃過亏,很有不服气,特地走到這头来挨着她坐下,拿過来自己嗅嗅,也闻不出個所以然。 妙真调转身子对着他,看着他那鼻子一抽一抽的,发着“咻咻”的声音,觉得好笑,“都是花香,能闻得出什么好坏来?” 他那鼻子从顺着她的胳膊往上嗅,妙真笑着拿手推他的脸,“你做什么?” “我试试能不能闻出個好坏。”他一路闻到她眼皮前,间隔的距离犹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這两日舍得不避讳地表现出一种亲昵,不外乎是想给她增添一份骄傲,因为她的骄傲也许会在另一個男人那裡受到打击。可是妙真不明白,以为只是男人本能的好.色,她也愿意给他占一点点便宜,也许同样是出于某种本能。 她咯咯笑着,感到他的鼻息呼在皮肤上,吹到骨头缝裡去了,酥酥痒痒的,整颗心都在颤动着。她一面拿手假意地推着他的脑袋,一面又把脖子仰起俩给他嗅。假如她還有一份轻盈的,不问前因后果的快乐,那就是在此刻了。 良恭晓得玩笑该点到为止,但眼睛在她乳白色的皮肤上留恋难舍,有刹那的冲动想扼住她的脖子,把她的命挽在手中,把她整個人屈服在身下。 也不過是想想而已,实际上他连把嘴唇贴上她的皮肤也做不到,只用句玩笑话将股冲动化干戈为玉帛,“嗯,香得很。” 妙真低下脑袋,从他的眼裡看到一点隐忍不发的暴戾,而這暴戾又是缱绻的意味。她心有触动,也学他的样子凑過去,抽着鼻子在他脖子边嗅着,“嗯……你仿佛是臭的。” 良恭垂眼看着她腮上皮肤,感到密密麻麻的慾望在本能窜动。他心裡觉得自己可怜又可耻,只怕再玩笑下去无法收场,便把脑袋偏着让了让,整個人也错开一点,又捡起那盒胭咕哝,“好個老东西,敢骗到我头上来了,他娘的,明日就去砸了他的铺子。” 听得妙真骇异不已,抬起眼来看他的侧脸,觉得他這张起伏险峻的皮子底下不知藏了几個魂魄。但不论那一個,总是给她惊喜。這人真是有這点本事,常在她下决心抛弃心底這份感情的时候,又叫她重新爱他一点。 良恭察觉她的目光,神色有些不自在,斜下眼一笑,“我說笑的。” “你才不是說笑。”妙真调正了眼,对坐在他旁边,抱着膝盖对着他好笑,“你一定常做這些坏事。” “何以见得?” “我猜的。” 他瞟她两眼,暗昧地笑一下,“哪种坏事?” 妙真脸上一红,又不說了,身子一前一后地慢慢摇着,“你做的坏事,一定是罄竹难书。” “你不說出来,就是栽赃陷害。” 她知道她說的“坏事”和他說的不是一种,想着有些不知所措,连耳朵也滚烫起来。便一抬手,把胭脂膏子由他手裡夺回来,走到另一头去坐,“凑合着用好了,不好再像从前那样挑三拣四了,只要搽不坏脸就成。” 他歪在黯淡的角落裡审视她那臊红的脸,怕再就此话說下去一发不可收拾。便转而调侃,“稀奇,你如今也能体谅人了。” 心裡明白她這潜移默化的改变是迫不得已,所以为她感到几分哀痛。 妙真提着胳膊将胭脂膏子放在炕桌上,眼盯着那盖上绘的牡丹花微笑,“我要是還像从前在家时那样横行霸道,那才真是傻。” 他低声咕哝,“我情愿你傻你一点。” “什么?” 他提起精神来笑,“讲你的坏话,要不要听?” 妙真噘着嘴剜他一眼,把目光放到窗户外头去。阳光還是白,明晃晃地照着院门外假山后头的一棵芭蕉,绿得惨烈。 第45章 玉屏春冷 (〇五) 說着說着又說到彼此身上, 良恭自觉不妥当,怕引申出關於彼此更深刻的话题。便扭转谈锋,又說起她和安阆的婚事。 妙真仍是不大有所谓的态度,“這事情我怎好過问太多?多问一句還不够雀香笑话的, 她一定要议论我是急着嫁人, 才不要给她看笑话。由舅舅舅妈去张罗好了,反正父母不在, 他们是长辈, 按理也是他们张罗。” “他们就沒向你透点意思?或是和林妈妈来商议?” 妙真丧气地垂下眼, “妈妈哪裡還操心得起?到常州来就一直不好。舅妈也懒得去问她, 她虽是我的奶母, 可舅妈是一贯看不起做下人的。” 良恭松松散散地笑道:“横竖你的嫁妆都是预备在那裡的, 只借他们胡家的房子出门, 就是张罗也不過是請請他们胡家的亲戚朋友。裁做衣裳之类的事应当是安家那头自当有人来。” “反正不该我做姑娘的操心。” 妙真都不该操心,白池自然更沒這资格。她這厢甫入外间,正好听见這些话,一颗心更是无的放矢。 她是不能触碰這個话题的, 听到也装作沒听到, 在帘外咳嗽两声,听见裡头缄默下去,适才打帘子进去,“良恭,你去替我套车, 我要出去拣几副药。” 良恭只看她一眼便听吩咐出去, 白池坐到榻上去向妙真道:“娘的药吃完了, 总不大见效,我出去问问大夫另换個方试试看。” “何不請大夫亲自进来瞧?” 白池低着脸轻叹, “這些日子你沒听见胡家的下人背地裡怎么說的,說咱们這班人事情多。你是外甥女倒罢了,为你操办婚事是应当的。可我們不過是你的下人,還要累得他们厨房裡煎汤送药的,他们岂有爽快?請個大夫来,又要折腾,更招话說。不如我出去,娘也沒添什么新的症状,還是老样子,身子沉头昏,精神头不好。况且我亲自去跑一趟,认得路了,下回良恭瞿尧在外头有事忙我就自己出去抓药,省得劳动他们家的人。” 妙真鼻管子裡不服气地哼着,却又拿這些人沒奈何。也只好叹,“都是为我這個破落小姐,连你们也跟着吃苦受罪。对了,良恭从安家回来,說表哥写信到京去向他认得的一位大人通门路去了。白池,等老爷太太放出来,咱们就好了。” 白池避讳着与她說安阆,只微笑着去握她的手,“一会我出去,你去瞧瞧娘。” 起身要走,听见屋子裡忽然“嗡嗡”响,不知哪裡飞进来两只蚊子。她抬手赶赶,又道:“叫花信点上香,這时节已有蚊子了。” 說话出去,不一时又见花信进来,洗衣裳洗出一脑门的薄汗,也顾不上用手帕,扯着截袖子揩了两把,走去倒茶吃。看见妙真正四处翻箱倒柜,因问,“你在找什么?” “驱蚊虫的线香,我记得前几日舅妈使人送了些来的。” “我放在床上那橱柜裡了。”花信搁下茶盅去翻了来点上,慢慢走回榻上来嘟哝,“白池呢?怎么不叫她来翻?” 妙真也坐回榻上,“她出去给妈妈抓药去了。” 花信仍有话讲,“她眼睛裡只有她那個娘,一点不把姑娘放在心上,不知道的還当林妈妈是咱们家的太太呢。成日就忙活一個病人,大堆的活计都推给我做,我见天的洗衣裳,洗得手都脱了几层皮。” 說得妙真心下很不好意思,噘嘴道:“我明日起少换两身衣裳好了,横竖我不大动弹,也不怎样发汗。” 花信收了收撇到一旁的嘴角,脸色有些尴尬,“又不单是洗姑娘的衣裳,不与你相干。” 這时候暗自都有些难堪,花信便又起身转出廊外晾衣裳。天色不知几时加重的,轻云染成浓墨,藏着一场暴雨迟迟落不下来。她把衣裳挂到麻绳上,大颗大颗地滴着水。透過那黛紫的鲛绡,天更是黯得沉重,像有一片黑幕蒙住头,使人大颗大颗地滴着汗。 真是沒個出头之日。她与妙真白池是不同的,她是個地地道道的下人,从不指望能靠跟着妙真一并到安家去就能翻身。 她也不是要几多风光,心裡惦念的无非是一個下人应当有的理想——活计轻松一点,银子多挣一点,往后嫁一個管事的,混一份下人应当有的体面,夫妻俩還是为主子当差。 原本是個小小的愿景,可惜如今也成了不切实际的憧憬。尤家再无人可嫁了,舅舅也不知辗转何处,带走了她辛苦攒下的一份体己。安家那情形,即便当官,也少不得要几年才能发迹。她還得苦苦捱着,成日做這些粗笨的活,从前是個梦幻泡影,一切又待重头再来。 好在還算有個重头再来的机会。 可在白池心裡,這机会成了個十分尴尬的机会,她一时不知该进该退。這时候倘或她真不管不顾地与安阆喜结连理,简直是对妙真落井下石。 她既然一早错失了彻底拔除妙真這颗“眼中钉”的良机,从此就只好一失再失了。 因此她对婚事不闻不问,一心只避到林妈妈的病榻前伺候。這厢走到药铺子裡来抓药,叫良恭在马车上等候。良恭欹在车上等了片刻,精神倏地一振,看见安阆由人潮中走来。 良恭正在想他因何而来,他就直接了当地道:“我有话对白池讲,今日本来是上胡家去寻她的,偏看见你们套了车出门。正好,省得在胡家說话不便宜。你略等等,我进去同她說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