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自人间来 作者:布谷聊 西葫芦洲,精怪遍生,妖魔洞出。 求仙访道之人,就有如枯树中的蚂蚁,无处不在,处处觅食。 方束,便是这样一个求仙访道的人。 只不过他现在面颊凹陷,骨瘦如柴,脸上、脖上、手上,都长着指长的黑毛。 他走起路来也是一拐一拐的,再无半点人样,活脱脱一个大猢狲。 虽然暂时没有了人样儿,但是该有的行头,还是得有的。 他给自己置办了一套道袍,肩上扛着个黄皮葫芦,手里还拿着个铜铃,叮叮当当的摇响,像极了才从猴戏班子里逃出来似的。 这日他蹚水过河,来到一栋山间酒楼前。 还没进门,他就闻见了阵阵的肉香血香,以及一股子冲鼻的腥臊臭味。 酒楼的门前没有伙计,只挂着两条脏得流油的布帘子,帘子后面的声响不断: “面好咯!” “大爷大爷,快来玩呀!” 方束一把就晃入了酒楼中。 一颗颗獐头牛首跳出,一张张羊脸驴脸露出,有鸟妖飞着倒水,有鼠妖游来走去。 得了点妖气的畜生们,正在馆子里赶集开席,忙忙碌碌,好个热闹。 方束口鼻中的香气腥气,也是愈发的浓郁,当真是让他口舌生津,喉头蠕动。 他一边走,一边探头探脑的到处看。 左边布帘处有汤锅,搅和着心肝脾肺肾。 卖面的猪妖切开自个的肠腹,从中摸出一条条白生生的绦虫,干放在汤碗中,冒热气儿的让伙计端出去。 右边的布帘处有娼妓。 一大一小的羊婆子、狐狸婆子,正在搔首弄姿,争相拉客。 它俩还互相对骂:“小骚货!当心驴大的玩意,攮死你!” 此外,还有蜥蜴怪手起刀落,剁着自己的尾巴,悬肉叫卖;鸡婆子坐地排卵,当场煮蛋兜售…… 不过酒楼里面最热闹的,还是属于大堂的正中央。 一条狗、一头猪、一只羊,正被死死的捆在三张条凳上。 旁边有妖怪又怕又惧,垂涎三尺: “人鞭、我就要人鞭。这玩意儿日日发情,壮阳!” “人肉如羊肉,还是骚着点的好。” 条凳上的猪狗听见了,被吓得直哆嗦,各自一泡尿淌下。 那尿骚味却惹得妖怪大赞: “对!就是这个味儿。” 方束不紧不慢的走过来,他就近找了个座位坐下,方便凑热闹。 叮铃铃!坐稳后,他便摇着手中的铜铃,喊道:“店家,上酒!” 堂中一头老狐狸听见,头还没扭过来,就喜滋滋的高声应下: “来嘞!” 它穿衣戴帽,人模狗样,像是酒楼主事的,当即就放下了其他妖怪,游似的跑向方束。 只是当看见方束的身上连个褡裢都没有,仅仅挂了个轻飘飘的空葫芦时,它的尖脸顿时就垮了下来,步子也变慢。 老狐倌儿闷声道:“要吃啥,店里啥肉都有,猴脑也是有的,够新鲜。” 方束摸了摸自己的毛脸,也不恼,笑呵呵道:“先来酒,再把各种肉都来一份,心肝的最好。” 老狐倌儿再三的打量方束,那一双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它转过身,托来了两大盘的心肝肠肺。 但是酒水,屁都没有。 各种肉刚一送上来,方束闻了闻,便趴在桌子上稀里哗啦的吃起。 他连咽都不用咽,肉块就抖动着、跳动着,一块一块的消失在他的嘴里。 这幅饿死鬼投胎的模样,让老狐倌儿的胡子抖了抖。正当它要走时,方束却叫住了它,含糊不清的问: “那三个绑着的,究竟是牲口,还是人?” 老狐倌儿斜睨着眼睛: “自然是人,否则哪用绑的这么紧。” 方束的脸上没有诧异,反而露出了喜色,他抬头问: “某听说人这玩意,生来就能修仙,可稀奇了,不是凡妖凡怪能比的。 但你这的,看起来只是三头牲口,连凡妖都不是。” 老狐倌儿的脸上露出讥笑,问方束:“外地妖? 这叫造畜法,能把人变成牲口,方便运货、方便宰杀,各个山头都在用,早就烂大街了。” 它还卖弄道: “毕竟人这玩意儿,无鳞无羽、无爪秃毛,过于丑陋。要是不变一下,能把咱妖怪吓个半死,哪里还会有妖怪敢吃人。” 方束对此,恍然大悟。 四周的妖怪们听见谈话,都觉得有趣,探头探脑的看过来。 就连那三头牲口,也都是尽可能的望过来,眼眶含泪。 特别是其中那老羊,它圆形的瞳孔紧紧盯着方束,一动不动。 “原来是幻术。”方束咧嘴含笑: “坊间传言,幻术这种东西,遇水辄坏,所以运货的路上,是不能喂水、也不能淋雨,更不能沾上血水、粪水。是么?” 他虽然是在问那老狐倌儿,但是眼睛,却是瞥看着那三头牲口。 老狐倌儿目露狐疑之色,它怀疑这穿袍子的猴厮,是故意发问在逗它玩。 不等老狐倌儿作答,旁边就有妖怪突然指着那三头牲口,急声叫到: “快、狐老倌,快看!” 大家都往那三头牲口看去,发现其中的老羊正伸着脖子,挣扎着往旁边狗猪撒出的热尿舔去。 “拦住他、快拦住他!”老狐倌儿大急,烫脚似的跳过去,“喝了尿就会变回去。” 它急忙将老羊压住,并招呼妖怪们帮忙。 但四周的妖客们都被吓得向后猛退,只有店内的伙计敢上前帮忙。 赶来的猪妖压腿,鸟妖抓脸,骚羊婆子一屁股就坐在了老羊的脸上,堵嘴。 方束看着堂中乱哄哄的这一幕,乐得是咧嘴大笑。 老狐倌儿好险的才将老羊给压住,并且招呼伙计们,要将老羊竖着绑到柱子上去。 它一边拖着老羊,还一边故意往方束身旁走,口中骂骂咧咧: “遭瘟的东西!小心他待会现出原形来,把你们都给吓杀了。” 也不知这老狐狸是在骂谁,方束耸了耸肩。 而妖怪们见老羊被绑紧了,胆色便恢复了。它们纷纷嬉笑道:“哟!不就是个人嘛,长得再凶又能凶到哪去。” “狐老倌,别太胆小了,不如让大家伙干脆看看人到底长啥样哩。” 老狐狸听见这话,它一边捆着老羊,一边背对着大家,继续骂骂咧咧: “呸!人这东西,无物不吃,比咱妖怪还凶残狠毒,特别是里面唤作‘道人’的,会挖心挖肺、剥皮抽骨的吃咱,我都不敢看……遭瘟的!别动!” 方束吃肉没酒,又听见了它的嘀咕声,便高声喝问: “那敢问店家,人身上的什么东西,用来泡酒最好?” 老狐倌儿一听这话,便哼声: “外地的。人心最毒,胜过蝎子蜈蚣,自然是用人心来泡酒,最好了!” “好,这三幅人心我都要了,拿酒来!” 老狐狸停下动作,拧起眉毛,扭头看向方束。 它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问:“客官,钱够吗?” “钱?”方束摸了摸身上。 四下的妖怪们看见他身无长物、模样局促,顿时对此哄笑连连。 “嘻嘻。”有几个妖怪放声笑话:“没钱你吃个屁的酒啊,臭外地的。” 方束坐在位置上,面上依旧不恼,只是微笑的看向那几个妖怪。 噗呲的,堂中忽然就有三声脆响! 只见是方束口齿微张,一条长舌吐出,哧溜的就刺入了三个妖怪的胸口,剜了对方那桃子般的心脏,连枝带水的卷到身前。 堂中慢慢的就变得安静了,妖怪们都默不作声。 特别是那老狐倌儿,它直瞪瞪的盯着方束,一动不动。 方束则是拎着三串妖心,垂着长舌,含糊不清:“谁说没钱,就不能吃酒了。”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堂中依旧安静,也没有妖怪上来拿走妖心。 方束对此感到诧异。 他只是杀了三个妖怪罢了,这群敢吃人肉的家伙,还会对此惊惧? 察觉有异,方束下意识的摸了摸脸,然后往桌上的黑亮空碗一看,顿时发现了端倪。 只见是他的身上沾血,手上、脖上、脸上的黑毛,因此迅速消退,变成了纸灰。 其面颊也丰盈起来,露出了他那没毛没鳞、光秃秃的脸蛋,仅仅眼睛上还残留着两撮弯毛。 幻术已破。 堂中的妖怪们见状,惊恐万分! 事已至此。 方束会心一笑,索性举起了空酒碗,笑问群妖: “诸位妖兄,我这人样,可还满意乎?” 根本没有妖怪敢作声回答。 在它们眼中,方束的嘴唇红似鲜血,擦也擦不掉,一张脸白似新骨,一颗颗牙齿整齐如刀,又凶又丑。 “人!是活人啊!!” 霎时间,桌椅板凳东倒西歪,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妖怪们被吓得是上蹿下跳、狼奔猪突,喧哗声大作。 只有方束还稳坐在桌上。 他哑然失笑。 见四周混乱,方束只得啪的就将三串血淋淋的妖心扔在了桌上,用力拍桌大喝: “店家,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