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舐犊之情 作者:点墨金蝉 洞庭龙宫。 吕洞宾目光扫过殿内戒备的水族将领,神色淡然,朗声道: “请大王屏退左右,此事只宜密陈。” 洞庭龙王闻言,苍老面庞之上,阴晴变幻,龙目之中,忧惧与惊疑交织难掩。 毕竟,眼前这位,乃是实力非凡、有着赫赫凶名流传于世的纯阳剑仙吕洞宾。 与这般人物独处一室,纵是身为一方水域之主的洞庭龙王,亦不由心生忌惮,如芒在背。 “这……龟丞相……” 洞庭龙王略作踌躇,眉峰紧蹙,目光缓缓移向侍立身旁、龟甲泛着幽冷清辉之龟丞相,微微使了个眼色。 随后,洞庭龙王大袖一挥,龙威自显,沉声喝道: “尔等,暂且退下,无本王诏令,不得擅自入内!” 言罢,洞庭龙王又转向龟丞相,目光如炬,凛然道: “丞相,汝与虾将军、蟹将军于殿外静候本王旨意。” 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若殿内稍有异动,速来发兵助我。 随后。 “纯阳真人……” 洞庭龙王话锋一转,转向吕洞宾,声虽缓和,却仍带一丝难以掩饰之戒备。 他抬手引向后殿幽深之处,道: “请随本王移步后殿静室说话。” “好。” 吕洞宾青衫微动,颔首应允,随龙王步入龙宫深处。 穿廊过殿,水波流转间,水晶宫阙的华光渐暗,最终来到一处更为幽静偏僻的偏殿。 殿内陈设古朴,仅有玉案、蒲团,及一面巨大之、以千年蜃壳磨制之屏风隔断内外。 洞庭龙王于主位蒲团落座,示意吕洞宾也坐下,眼神凝重: “此地清静,再无六耳。” “纯阳真人有话,不妨直言。” 吕洞宾并未立刻落座,他那双阅尽红尘之眼眸,锐利如电,似随意般扫过那精美绝伦之屏风之后。 以他纯阳元神之敏锐,刹那间便捕捉到屏风后潜藏之两道隐晦气息! 其中一道深沉内敛,气息几近于无,若非他道行精深,几乎被瞒过。 另一道虽稍弱,却也带着龙族特有之水泽之气。 想来必是洞庭龙王心腹护卫,暗中布置以防不测。 洞庭龙王这是怕他暴起发难吗? 不过。 既然能被洞庭龙王安排着防备自己,想必皆是洞庭龙王之亲信。 吕洞宾心中了然,嘴角微扬,掠过一丝了然笑意。 他转身坦然面对洞庭龙王,声音清朗,直入主题: “贫道闲游至中原济水河畔,偶见大王之爱女琼芷公主,竟在荒郊野外牧羊!” “风霜扑面,雨露侵衣,琼芷公主形容憔悴,玉容失色,那凄楚之状……实令人不忍卒睹!” “这……” 洞庭龙君闻言,龙须无风自动,面露不信之色。 吕洞宾神色凝重,续而言道: “贫道趋前探问其故,公主悲从中来,泣诉道:夫婿偏爱阳刚,厌弃阴柔,颠倒伦常,视她如无物,百般嫌憎!” “其公公婆婆亦无怜爱之心,致令她流落至此……” “公主言至伤心处,泪如雨下,肝肠寸断!” “贫道闻之,深为痛惜。” “公主遂将这血泪之信托付于我。贫道既已应承,今日特为此事而来。” 言罢,吕洞宾袍袖轻拂,郑重地将那份血迹斑斑、透着无尽冤屈的羊皮书取出,递向洞庭龙王。 洞庭龙王伸出的手微微颤抖,接过那犹带女儿气息与泪痕的血书。 目光甫落于字迹之上,那字字泣血、行行控诉的悲惨遭遇,便如惊雷般轰入脑海! 自家女儿之笔迹,他自然熟稔于心。 自家女儿之精血,他亦能真切感知。 “这……” “这……我的女儿……” 洞庭龙王见此血书,想象到女儿的遭遇,如遭重击,脸色刹那间惨白如纸,捧着血书之双手剧烈颤抖起来。 他猛地以宽大之龙袍袖口掩住面庞,堂堂水府至尊,竟发出压抑不住之、野兽般之呜咽: “呜呜呜……呜……琼芷我儿!痛煞父王!” “是本王的错!是本王的错啊!” 洞庭龙王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悔恨: “是本王有眼无珠,当初听信谗言,择婿不慎,贪图泾河龙王之权势。” “致使闺中弱质,远嫁异乡,身陷囹圄,受此非人之苦,而本王竟懵然不知!” “本王……本王枉为人父啊!” 泪水透过龙袍,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吕洞宾待洞庭龙王悲声稍敛,沉声而问道: “大王既知公主蒙难,不知作何打算?” “呜……” 洞庭龙王闻此问,袖口之下,脸庞骤然僵滞,那沉重呜咽之声,戛然而止。 殿内一时陷入死寂,静得可闻落针之声。 洞庭龙王那原本因愤怒和悲伤而挺直的脊梁,仿佛被无形的巨山压弯,缓缓佝偻下去。 脸上之悲戚,瞬间被深深的无奈所取代。 他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吕洞宾锐利之眼神,只是垂首望着地面,沉默,长久之沉默。 毕竟……那是泾河龙王啊! 如今的泾河龙王,是八河总都管,天庭敕封之司雨大龙神,位高权重,手握中原帝都长安之八河水脉,更兼在天庭水部根基深厚,盘根错节。 “现任”的四渎龙神(黄河龙王、长江龙王、淮河龙王、济水龙王)为其子。 西海龙王是他的大舅子。 他这洞庭之君,不过一方湖龙王,如何敢轻易得罪泾河龙王? 又如何敢与四渎龙神、西海龙王为敌? 此等势力,岂是他能抗衡? 又如何能得罪得起? 这沉默的份量,重若千钧。 就在这时。 “呜呜呜……我那苦命的孩儿啊!” 一声凄厉悲怆之哭喊,陡然打破这死寂沉闷之氛围! 只见一道身影如疾风骤雨般自屏风后抢出,竟是位身着华贵龙纹宫装、云鬓微乱的中年美妇。 她神色仓皇失措,脚步踉跄却疾速上前,一把夺过洞庭龙君手中紧攥之血书,凤目含泪,盈盈欲滴,急急展卷观瞧。 甫一看清血书内容,中年美妇顿觉五雷轰顶,悲痛欲绝之情如决堤之洪,泪如泉涌,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琼芷!我的琼芷啊!” 洞庭龙后捧着血书,泣不成声: “那狼心狗肺、猪狗不如之济水龙宫!” “那济水的小骊龙,竟如此狠毒无情待我女!” “碎我女龙珠、封我女修为、吞我女嫁妆、将我女囚禁凌虐,又将我洞庭水脉之族人尽数抽髓化羊……龙君!你尚在犹豫什么?!” “直接发兵,接琼芷回家。” 紧随洞庭龙后之后,屏风后又大踏步走出一位龙君。 此人身形魁梧,一头赤发如火焰般张扬飞舞,面容不怒自威,双目开合间精光爆射,周身散发着一股狂暴凶悍的龙威。 正是洞庭龙君之胞弟——“钱塘龙君”! 即“钱塘江龙王”。 关于主掌某一方水域的龙王。 中华本土,一般称“龙君”,如洞庭龙君。 “龙神”,也是中华本土的原生概念,乃“神龙”之神格化,强调“神”的属性,如长江龙王、黄河龙王、淮河龙王……是四渎龙神。 “龙王”之称号,则佛教东传后所衍之概,源自梵语“Nāgarāja”(蛇王),后与华夏本土龙文化相融,遂成司水、护法之神祇,如四海龙王之类。 君,即君王。 简单来说,龙君、龙王、龙神……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即掌管一方水域的大龙神。 “你们怎么出来了?” 洞庭龙王正沉浸于悲痛之中,被胞弟与王后之突然现身惊得一怔,旋即脸上涌起一阵尴尬之色。 洞庭龙王连忙抬手抹去脸上泪痕,对着吕洞宾郑重介绍道: “纯阳真人见谅,此乃孤之发妻,琼芷之母,洞庭龙后。” “此乃孤之胞弟,如今的钱塘龙君。” “钱塘龙君……” 吕洞宾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钱塘龙君。 龙族之中,姻亲交错,通婚之例,屡见不鲜。 龙族血脉盘根错节,仿若一张巨网,纵横交织,错综复杂,令人难窥其全貌。 而各地龙王之位,亦非一成不变,亦有更迭兴替之时。 这位钱塘龙君,神力颇为不俗,在龙族之中亦是佼佼者。 然其性烈如火,暴躁异常,行事多有鲁莽冲动之举。 上古之时。 “如今的钱塘龙王”,曾贵为“黄河龙王”,位列“四渎龙神”,一时风光无限,威震四方。 奈何因其脾气火爆,肆意妄为,得罪了诸多仙神,被一降再降,一贬再贬。 昔日荣光渐次消散。 而这位钱塘龙君之凶名,吕洞宾也早有耳闻。 此钱塘龙君行事果决,刚猛无俦,其性格便如同“钱塘江怒潮”一般汹涌而暴烈。 据传。 钱塘江每值大潮之际,那潮水涌潮,咆哮而来,声如狮吼,惊天动地,水柱拔地而起,直冲霄汉。 那便是这位脾气不好的钱塘龙君在发怒。 且钱塘江之潮水,素以浩大著称。 潮头高耸,冲击之力猛烈非常,故而钱塘江两岸之堤坝,修筑艰难至极。 常是此方刚费尽心力修筑完好,彼方又被汹涌潮水无情冲坍。 钱塘江潮水肆虐,给两岸带来之灾害,甚巨。 钱塘江之性,恰似黄河,皆暴躁难驯。 所以,古有谚语云: “黄河日修一斗金,钱江日修一斗银。” 此言足见钱塘江潮水之危害,亦显潮神之威难敌,钱塘龙君之龙怒难平。 在后世,为了对抗这位钱塘龙君,即潮神。 有一位吴越之王钱镠,选定农历八月,在钱塘江畔搭设高台,亲率万名弓箭手,严阵以待,迎战潮神。 此一战,以人力战潮神,惊天动地,是为: “钱王射潮”。 岁月悠悠,今之钱塘之地,钱塘江畔,犹存“钱王射潮”之巨型雕像(高约三十米),以纪念此事。 但见钱王手持强弓,目光如炬,似仍凝视着那汹涌之潮水,欲与潮神再决高下,以护一方百姓之平安。 而杭州“钱王射潮”雕像的对面,正是“钱塘龙”巨型雕像(高约五十米)。 但见钱塘龙身姿矫健,龙须飘动,龙目圆睁,仿佛仍在咆哮发怒,尽显钱塘龙之无上威严。 “钱王射潮”和“钱塘龙”,隔江相对。 这位钱塘龙君虽有过人之能,却因性烈如火,难容于众,故而在龙族之中,毁誉参半。 忆昔上古,大禹治水,疏洪救民。 彼时,黄河之水为龙门山所阻,泛滥成灾,百姓苦不堪言。 大禹毅然决然,手握开山神斧,力劈龙门山。 斧光耀目,山石崩裂,龙门山竟被开山神斧劈开,遂成广袤之峡谷。 洪水奔涌,循谷而下,畅行无阻。 此事详载于史籍。 《汉书·沟洫志》有云:“昔大禹治水,山陵挡路者毁之,故凿龙门,辟伊阙。” 《水经注》亦载:“昔大禹疏龙门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故谓之伊阙。” 然大禹此开山疏水之壮举,虽利泽万民,却导致黄河改道,水流变迁。 这可惹恼了当时的黄河龙王,即现在的这位钱塘龙君。 此黄河龙王自恃神通,雄踞黄河,辖万里波涛之涨落,岂容他人擅自改其河道,乱其水脉? 遂,黄河龙王怒而与大禹争斗,欲阻其治水之功。 一时间,黄河之上,风云骤变,电闪雷鸣。 一人一龙,展开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 大禹手持如意金箍棒(后被孙悟空所得)和开山神斧(后被杨戬所得),击败了当时的黄河龙王,即现在的钱塘龙君。 大禹将其锁住,交与天庭发落。 此事是为: “禹王锁龙”。 只是世事难料,未曾有人预料到,上古那位凶名远扬的黄河龙王,如今的钱塘龙君,竟与那温文尔雅的洞庭龙君是亲兄弟。 此等关系,若非天机泄露,凡人又岂能知晓神仙之事? 凡人只见黄河水患频仍,修缮艰难,耗费巨大,亦见钱塘江潮汹涌澎湃,肆虐成灾,治理不易。 凡人遂有“黄河日修一斗金;钱江日修一斗银”之叹。 却不知,这位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钱塘龙王,正是当年被贬谪的黄河龙王。 是以钱塘江之性情,与黄河颇为相似,皆暴躁难驯,桀骜不羁。 此等龙神之渊源,凡人怎知? 此时此刻。 悲怒交加的洞庭龙后再难按捺,对着依旧伏地不语、似泥胎木偶般的洞庭龙王,声嘶力竭地厉声斥责道: “俗语有云,牛尚有‘舐犊之情’!” “那凡尘牲畜,尚知疼惜幼崽,护其周全。” “你这做父亲的……堂堂八百里洞庭之主,威震一方水域!” “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护持不住?!眼睁睁看她在那豺狼窝里受此非人折磨,你……你于心何安?!” 言罢,洞庭龙后泪如雨下,悲恸之色令人动容。 而此时。 钱塘龙君也已经看清血书内容。 刹那间,他怒发冲冠,赤发根根倒竖,似根根利剑。 狂暴的龙气如决堤之洪,不受控制地汹涌溢出,震得殿中摆设嗡嗡作响,似在瑟瑟发抖。 “混账东西!” 钱塘龙君猛地一掌拍在身旁之玉柱之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玉柱之上瞬间留下清晰可见之裂痕。 钱塘龙君声如雷霆炸裂,震耳欲聋,怒声喝道: “天若无阴阳,则日月不明,乾坤失序;地若无阴阳,则草木不生,万物凋零;人若无阴阳,何以分男女,繁衍生息?” “此乃天地伦常!” “那条泾河的孽障小龙!自身阴阳颠倒错乱,喜好那些龌龊不堪之勾当也就罢了!” “他自去走他那假凤虚凰、违背伦常之歪路,只要不祸害旁人,也没人屑于管他。” “可恨至极者,乃那泾河老贼!” “此泾河老贼心术不正,歹毒狡诈!” “现在看来。” “当年不过是那泾河老贼强行逼迫我等,将琼芷侄女嫁于他之子,妄图借此遮掩其门庭中那臭不可闻、污秽不堪之丑事,掩人耳目。” “如今倒好,他泾河一脉竟如此怠慢、这般肆意糟践我之亲侄女!” “可怜我那琼芷侄女,如花似玉之龄,本应享受人间至美之幸福,竟在那如龙潭虎穴般的夫家,遭受如此惨无人道之凌虐囚禁! “形同牧奴,任人欺凌,受尽屈辱!此仇此恨,倾尽四海之水也难洗!” “纵使将那泾河一脉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大哥!大嫂!你们且在此安坐!” “莫要再为此事伤神劳心。” 钱塘龙君胸腔剧烈起伏,眼中杀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喷薄欲出: “我这便杀奔济水!定要拧下那济水小龙的狗头,一口生吞了他!” “再将那帮欺辱侄女的腌臜水族,屠戮得一个不留,片甲不存,让他们为所作所为付出惨痛代价!” “而后堂堂正正接我琼芷侄女回家!” “谁若敢阻拦,我便连他一并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