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小舅舅
“真的吗？我爹就是你口中的狗皇帝。”代青对自己的爹向来没有什么感觉，两人之间更像是陌生人，这声狗皇帝叫得毫无负担。
大汉脸上表情一噎，干笑两声：“哈哈，和你开玩笑呢，你这小孩不经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代青。”
“我那小妹，名为代鸢……”代舒的声音忽得拔高，拳头攥紧了又放开，放开了又攥紧，青筋隐隐浮现，心里头忽然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感。
代青抬头看他，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终于生出些波澜，轻声道：“我的娘亲，便是代鸢。”
“我苦命的小妹……”代舒一听得自己的小妹就是这孩子口中离世的娘亲，心中顿生苦涩。
原以为小妹跟了狗皇帝，就算是没得了全心全意的宠爱，也能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最不济也是衣食无忧，却没想到她竟过得是这么个苦日子！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当初就算是用铁链子给小妹拷上，也绝不能让她跟了狗皇帝去！
代舒眼眶泛红，心中悲愤刚起，可转头，又见孩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的心瞬间又软了下来，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没了娘亲，也是个可怜的。
代舒极力放缓音调，可他天生一副粗嗓子，这般刻意夹着声音，反倒更显得难听嘶哑：“你该叫我小舅舅。”
像是乌鸦叫。
这是代青对代舒夹着嗓子说话的第一印象。
小舅舅？这三个字在口中反反复复演练了几遍，却始终没能叫出口。
“许是重名呢。”代青不敢叫。
他已经没有娘亲了，这世上再无其他的亲人。
若是突然多出了一个小舅舅，而后小舅舅又弃他而去，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
代舒见状也无法，他总不能强按着小孩，逼他喊自己小舅舅吧。好在，寻觅多日，今日总算是得到了关键线索。
或许冥冥之中，阿鸢的英灵也在庇佑这孩子，才让自己误打误撞，被禁卫军赶到了这个偏僻的拐角旮旯里。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出，他就算是把皇帝的后宫翻个底朝天，恐怕也不会找到一个名为“代鸢”的妃嫔。
代舒离去时，身影略显匆忙，可没过多久，却又折返回来，怀里抱着一床厚厚的棉被。他手脚麻利地将代青床上那床轻薄
的被子塞进柜子里，嘴里还念叨着：“都入秋了，怎么还盖着夏被，唉，你这小孩……”
说着，还从身后掏出一包糕点，塞到代青手里。代青瞧着那包糕点，心中暗自怀疑，这八成是他从御膳房顺手“摸”来的。
那是一包桂花糕，打开包装，甜丝丝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代青不喜欢吃甜食，可不知为何，这包桂花糕却很是合他的胃口，好似甜到了心里去。
那晚的被子很重很暖，压住了对娘亲的思念，代青难得睡得很沉，做了个美梦。
梦里，他在吃着甜丝丝的桂花糕。
自那日后，代舒时常往冷宫里跑。有了线索，代鸢在宫里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得以被揭开，代舒也借此了解了小妹凄苦的一生。
错付薄情郎，踏入阿鼻乡。
每多了解一分，他的心便多一分痛楚，酸涩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却又无处宣泄，只能化作加倍的疼爱，倾注在代青身上。
短短几日，代青的房里便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蹴鞠、竹马、九连环、兔儿爷、糖葫芦、炒栗子、云片糕……琳琅满目。
也不知这个小舅舅是如何操作的，宫人们对此视若无睹，每每想起这个名义上的小舅舅将蹴鞠从怀中拿出来的模样，代青就忍不住抿嘴偷笑。
他一开始还以为男人也会生孩子嘞，哪晓得竟“生”出个蹴鞠来。
孩子的心思最是敏感细腻，谁真心实意对他好，他是能感受到的，那声“小舅舅”也不再像起初那般难以启齿。
小舅舅太幼稚啦，抱着自己转了好几圈都不撒手，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才不是小孩。
代青觉得头顶上的那片蓝天都在晃，晕乎乎的。
不就是叫了句“小舅舅”吗？至于这么高兴？
嘴角压了又压，还是没压住。
原来在空中飞是这种感觉，娘亲太瘦弱了，抱不动自己，也飞不起来。
院子里多了架秋千，是小舅舅做的，当被人推着飞上最高处的时候，代青见到了宫墙外的景色，他的世界不再局限于这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地。
他在飞。
代舒很认真地寻求了外甥的意见：“代青，你愿不愿意和小舅舅回家？”
“回家？”代青很是不解，一脸懵懂，“我已经在家里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代舒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家里有了蹴鞠、有了泥人、有了小舅舅，虽然没了娘亲，但是我很喜欢现在这个家。”代青说得一脸认真。
代舒在心底轻叹一声，不是的，这不叫家，这里……是冷宫。
他是个粗人，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一个五岁的孩童理解家的含义。他斟酌良久，才缓缓开口：“回另外一个家，家里有医术高超的祖父，有慈祥的祖母，有长着一张臭脸但其实是热心肠的大舅舅、有很喜欢你的小舅舅、有好吃的饭、有各种各样的零嘴、有温暖舒适的床榻，有很多人都在等着你回家。”
代青歪了歪脑袋，眼睛里闪烁着憧憬：“那个家听起来很好，他们都会喜欢我吗，像小舅舅一样喜欢我？”
“喜欢的，比小舅舅还喜欢你。”
“那我可以带娘亲一起回家吗？”代青从衣襟里拽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那香囊的颜色有些陈旧，边角也微微磨损，可在代青眼中，却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这是娘亲留给自己的。
娘亲躺在床上再也叫不醒的那一刻，小小的孩童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拿着比他手还大的剪刀，笨拙却又无比小心地剪下了一小缕娘亲的头发，藏进了香囊里。
此后的无数个深夜，他都只能紧紧攥着怀中的香囊，才能进入浅浅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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