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阿姐

作者:咕咕怪
“大人真的不知吗?”

  外头,戏终人散场,客归影渐长,冷月高悬映清霜。

  月光幽幽地倾洒而下,洒落在女子的肩头,女子冲陈生柔柔一笑,白嫩修长的手指搭在琵琶上,素色的琵琶骨,泛着淡粉的指尖。

  像极了那人。

  陈生愣愣地盯着女子;“你不是她。”

  人的手形形色色,各有千秋。

  有人的手,纤细娇嫩,柔若无骨,指尖微微蜷曲,便是惹人怜爱。可那双手落在琵琶上,又似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指尖在弦上跳跃,便是一曲悠扬婉转的调子。

  有人的手,布满了老茧,关节肿大,皮肤松弛褶皱,一道道沟壑遍布,里头填满了生活的风霜。

  有人的手,青筋在手背上蜿蜒凸起,掌心粗糙,磨出血泡又结成硬茧,有着浅浅的纹路。

  一双是阿姐的手,曾在寒夜为陈生掖过被角,在他饥馑时递来吃食;一双是阿爹的手,曾带着陈生在街头谋生,为他遮风挡雨;一双是陈生的手,如今这双手早已褪去儿时的无力,变得粗壮结实。

  人人都道陈生是个刚正不阿、敢于谏言的忠臣,知晓他自幼便是个孤儿,从街头流浪的小乞儿,一步步拼搏,登上朝堂高位。知民生,晓民意,得民心,是百姓眼中的青天大老爷。

  却很少有人晓得,陈御史幼时在乞丐窝里讨生活时,他曾短暂的拥有过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亲人拼凑而成的家。

  贱货。

  这是陈生小时候听过最多的词。

  在还没有羞耻心的年纪,别人往他的破碗里头扔下一个铜板,骂一句贱货;在他脚下丢一个干硬的馒头,骂一句贱货。

  他不懂贱货是什么意思,他只懂铜板能换来些许吃食,馒头能填饱辘辘饥肠的肚子,于是便笑嘻嘻地收下那句辱骂,乐呵呵地将食物填进肚子。

  后来,他遇见了阿姐和阿爹,三人挤在破败不堪的庙里,身上胡乱盖着些破破烂烂的碎布,相互依偎取暖。那时陈生才明白,贱货就是骂人的意思。

  在有了羞耻心的年纪,再不愿做街头乞讨的小乞儿,不要再做别人嘴里的贱货。

  可这个词始终如影随形。他干过跑堂,掌柜的会将一碗滚沸的热汤淋在他身上,骂他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货;他去码头上干过苦力,工头冷不丁踹他一脚,喊一句“没吃饱饭的贱货。”

  十七岁零九个月,正值青春敏感的年纪,陈生跟着那些人一样,对着阿姐,嘴里无声地骂出这两个字。

  贱货。

  恶狠狠地擦去下巴上的汗,咽下嘴里的泪,他再不肯踏进那间破庙一步。

  那间破庙里不再只有阿姐和阿爹,还有数不清的陌生男人。

  他们有着不同的手,黝黑的,粗粝的,手指细长的,指节短粗的,盖在女人的细腰上,掐在女人白嫩的脸蛋上。

  以前有人骂陈生贱货,他气得狠了,还会像个小狼崽子一般冲上去,不顾一切地给他一拳,心里想着我他娘才不是贱货。

  后来再有人骂陈生贱货,他也不气了,笑呵呵地递上一个敦实的屁股:“老爷,要不你踢我一脚出出气。”

  那些个骂他贱货的人都没了脾气,心道这是个傻的,没意思。

  说到底,人啊,喜欢骂人,无非就是想欣赏弱者脸上憋屈的表情,那种隐忍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刻,才是骂人者最酣畅淋漓的快意瞬间。

  皇天老子底下有大官员,大官员底下有小官员,小官员底下有商户,商户底下有掌柜,掌柜底下才是最不入流的臭鱼烂虾。

  他们承受着一级级压迫剥削下的咒骂。

  陈生认命了,他就是个贱货,小时候是,长大了还是。

  偶尔遇到天桥底下弹着琵琶卖唱的女子,有人便会凑过来,一脸坏笑地打趣:“陈生,那不是你以前的阿姐吗?”

  “什么阿姐,不过是同在破庙里歇过脚。”

  那人就抄起汗津津的巴掌,搓了搓:“滋味如何?”

  怒气在心中翻涌,面上却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们不是盖过一床被子?”那人却不罢休,紧接着追问。

  “我盖你妈!烦不烦!”陈生被问出了火气。

  那人见势不妙,不敢再问。陈生长得高壮,粗活干得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小乞儿模样,他有硬邦邦的拳头和满身的腱子肉。

  偏有不长脑子的,还要揪着这事不放:“嫩不嫩?要是嫩,我勒紧裤腰带,也能趟进一个被窝里。”

  陈生的火气再也压不住,给了那人一拳头,重重地砸在那人脸上,血顺着他的指尖流出。那男人也被激起了几分气性,两人扭作一团,周围是不断起哄地叫好声。

  日子过得太烦闷了,这种拳拳到肉、鲜血四溅的场景,才更能激活人们麻木的神经。

  他们需要看一些乐子,谁的乐子都好。

  他们既是看客,也是被看的乐子。

  人群散去,陈生脱力地躺在地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眼前突然浮现出阿姐的那张脸。他和阿姐是盖过一床被子,可那时候,他只把阿姐当阿姐。

  眼角落下一滴泪,落进泥地里去。

  等到再度转醒时,陈生眼前真的出现了阿姐的那张脸。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双手撑起身子,可刚一使劲,便仿若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虚弱地垂落下去。

  掌心触碰到的,依旧是那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如今却已破旧不堪的被子。幼时给他带来无数温情的被子,此刻却让陈生感到无比恶心。

  陈语嫣笑眯眯地俯身向前,双手轻轻一按,便将试图起身的陈生重新压回了被窝里:“阿生啊,你瞧瞧你,就是这性子太倔。别人不过随口说几句,又不会真的掉块肉,你何苦和他们较这个真,拼得个头破血流的?这下可好,到头来还要贴银子进去买药,你亏不亏?”

  陈生闭上眼,扭过头去,不看她。

  半晌才吐出一句:“你贱不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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