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借宿 作者:怪诞的表哥 日头西斜,寒风吹散屋瓦上的积雪,似将杀猪巷的喧嚣吹散了两分。 一团白烟从兜子摊腾起。 老妪也许是心疼坐在寒风中的三个小辈,拿起一笼兜子,摆在小案上。 “买得多,送你们一笼。” “谢过老人家。” 萧弈大大方方拿起筷子吃了,少了郭信,终觉这兜子不如原先的香。 吃罢,他看看天色,摸出五枚铜钱放在案上。 “走吧,一会宵禁了。” 郭馨问道:“展昭怎么办?” “他应该还猫着,明日再来吧。” “好,我扶你。” “郎君,我们去哪?” 萧弈环顾四看,道:“柳溪巷……” 将近申时。 柳溪巷中传来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以及妇人为半文钱与货郎讨价还价的嚷嚷。 三人缓缓走进,在一口老井前站定。 井栏被绳索磨出了深深的凹槽,旁边是个破旧石槽,打水的人们抱怨着天气与粮价。 巷尾第三户是个竹篱围出的小院,院门是从外锁的。 隔壁院里有个老者正坐在门口编竹篮,头也不抬。 “嗐,俺还以为是旗头的两个娃儿回来了。” 一个打水的妇人回头,打量了郭馨、郭宗谊一眼,笑道:“可比花家两娃漂亮多了,一看就有福气。” 萧弈抬手一指花秾,问道:“婶子是说这家有两个娃?” “是哩,也是姊弟俩,与他俩一般年岁,可惜他浑家气他窝囊,带娃跑回城外娘家去喽,就前几日的事。” “他怎不出城去劝回来?” “这不每日有差遣嘛,俺与你说,这户啊,越混越破落,男人没心气,大夫说他眼睛不好就是因为……啥来着?哦,肝肾亏虚,精血不足。骨子里亏虚了,干啥都提不起劲。” 萧弈问道:“听婶子说是旗头,我还当是与同袍吃喝,不顾家里。” “哪个丘八耐烦与他来往哩?说话慢吞吞文绉绉,听他扯一句卵,俺男人都快活三回喽。” “阿娘!”巷子里有孩童的大喊声传来,“屎都冻住了,水咋还不提回来?!” “来喽!这么大声叫魂啊?老娘难得和小郎子聊两句……” 萧弈由郭馨扶着,倚着粗糙的土坯墙,坐在墙角的石头上。 一只瘦巴巴的土狗在刨食,被他吓跑了。 郭宗谊很小声地嘀咕道:“我们是姑侄,不是姊弟。” 这孩子倒是很记大人的话。 等了一会,远远听那粗嗓子的妇人喊道:“旗头回来了,肚子怎打发?” “七婶挂心了,我在城楼啃了胡饼。” “眼瞅着年关喽,看着孤零零,怪可怜的。” “唉。” 萧弈起身,转过土墙。 花秾是独自回来的,正摸索着钥匙,把脸凑到锁上去开门。 “花长行。” “啊!” 花秾吓了一跳,眯眼看来,待认出是他,顿时惊愕,呆立在那。 愣了好久,那如细缝般的眼里浮起欣喜之色。 “萧校书?你真来了?!哎呀,这……这……” “既说过详谈学问,冒昧打扰了。” “是,是。”花秾一时语无伦次,连忙侧身,道:“萧校书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快请,快请。” 小院不大,收拾得很齐整,角落堆着些柴火,屋檐下挂着几串干瘪的苇絮、几根风干的萝卜。 入了屋堂,首先闻到了一股劣质墨水的味道。 除了寻常物件,一张破方桌、两条破条凳,便是墙角堆着些书籍和卷起来的旗子,墙上挂着一顶旧幞头、一张旧弓,里屋的门帘低垂,静悄悄的,显然并无妇孺在家。 萧弈快速扫视,见无异常,才招过郭宗谊、郭馨,让他们进来。 “这是我身边仆婢,茗烟、晴雯。” 花秾把眼眯成缝,大概是昏暗中看不清人,笑着点了点头。 “寒舍简陋,实在委屈萧校书,卑职这就烧茶泡水……不不,是烧水泡茶。” 他赶到冷冰冰的灶台前鼓捣,笨拙地生火,却怎么也打不着,紧张尴尬得头都要埋进灶里。 “稍待稍待,恰逢拙荆不在……” “我来吧。” 萧弈上前,拿过火石与火镰,划了两下,点燃火绒。 花秾局促地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脸色微红,忙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瓷瓶,从中翻出个布包,连续掀了许多层,才拿出珍藏的团饼茶来。 “这是卑职珍……是陈年的顾渚紫笋,只盼不会怠慢了萧校书。” 终于,煮上了茶,屋里也添了些暖和气。 萧弈从行囊中拿出三卷书,摆在桌案上。 “登门造次,不好空手而来,我身无长物,只有几卷书籍,花长行莫要嫌弃。” “这怎么好意思?” 花秾下意识婉拒,可当目光落在书卷上,又忍不住凑近了去看上面的字样。 之后,如饿汉见了珍馐一般兴奋起来。 “这!是王公仁裕的著述?!该是才著成不久吧?这……这这这太贵重了!” 当然贵重,不提这三卷书值他一年半的饷钱,这心意更是难得。 他声音都带着颤儿,想伸手去摸,又觉唐突,在衣襟上使劲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卷,如获至宝,眯着眼看,几乎要贴到书页上。 萧弈微微一笑,道:“宝剑赠英雄,好书赠知音。我看花长行是爱书之人,留在你处,比在我行囊中蒙尘要好。” “知音不敢当,万不敢当。” 花秾爱不释手地轻轻摩挲着书页,又生怕把墨迹弄花了。 “萧校书可是进士,卑职连正经学堂都没去过,经史子集也看不懂,就是好读些杂书,看些前朝旧事、市井风情、山川见闻……见笑了。” “人各有志,何必强求科举一途?我看花长行谈吐不俗,似是家学渊源?” “唉,说来惭愧,先父早年披坚持锐,积功升至侍卫步军左厢第三指挥第四都都头,拼了命才在这东京挣下这小小家业。他略通文墨,最敬重读书人,盼我文武兼修,光大门楣,可惜我是个废物,眼睛不争气,武艺也稀松。先父在时提拔我为小校,这些年一路落到旗手,实在是辱没先人。” 萧弈顺势问道:“可是因上官排挤?” “不不,是我没用,孙头儿对我一向照拂,时常让我帮忙打理文书。就是……许多事,我做不来。” “那近日京师巨变,这位孙头儿是升了,还是贬了?” “这也能料到?萧校书真乃诸葛在世,就在今日,他跃迁第三指挥的指挥使了。” 萧弈讶道:“据我所知,侍卫步军主帅王殷是史弘肇麾下,他竟未被牵连?” 花秾还真知道一些,小声道:“孙头儿能跃迁,自有其门道。” 萧弈倾过身子,做倾听状。 见他如此感兴趣,花秾犹豫片刻,道:“孙头儿的升迁令是枢密院直接下发的。” “他是投靠了权知枢密院事的苏司空?” 花秾却摇头道:“不,他投靠了右厢都指挥使聂将军,兼任枢密院承旨。” “原来如此。”萧弈问道:“花长行没借这机会谋个升迁?” “唉,如今军中这风气,将领攀附权贵、贪墨军饷,兵卒欺压良善、烧杀抢掳,我不懂逢迎,又狠不下心,自是处处碰壁。若是升迁了,反倒惹出麻烦来。” 花秾说着,脸上又浮现出与世格格不入的苦闷。 “我不过是个废物啊。” 萧弈捧起茶杯一抿,淡淡道:“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天下纷乱、藩镇割据、礼崩乐坏的世道。” 闻言,花秾如得知音,点头长叹道:“天下分崩离析数十年,卑职从出生就见纲常失序,兵祸连连,百姓流离,苦不堪言,真不知何日是个尽头,看了许多书,却还是无从寻找答案啊。” 萧弈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正是兴亡交替之理,如今乱极思治,天下兴盛……不远了。”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花秾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大,脸上露出震撼之色。 他倏然起身,想要翻找什么,膝盖撞在桌案,却连痛都忘了。 “此言精辟,一语道破千古兴亡之机,如拨云见日,该记下来,记下,纸笔呢?我的纸笔……” 萧弈遂从行囊中拿出笔墨纸砚。 花秾着急,用茶水研了墨,提笔就埋头书写。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那一笔一划于他而言,就仿佛是某种漫长的绝望之后的一缕曙光,使他眼中浮起了希冀。 萧弈见状,对这个生于乱世之人有了更深的一点了解。 过了一小会,花秾停笔,将眯着的眼睛努力睁大看向萧弈,带着求知若渴的神情问道:“萧校书,你说‘天下兴盛不远了’,此言何解?” “大势如潮,浩浩荡荡,自当顺天应人,结束乱世,重建秩序……” “好,好。” 花秾听得激荡,轻声叫好,边写边记。 笔走龙蛇,待“秩序”二字写罢,萧弈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然后呢?” “天要黑了。”萧弈抬头看了眼天色,“时间过得真快。” 花秾一愣,眯眼看看天色,看看纸上的字,脸上浮起莫名的悲伤。 良久。 “卑职送萧校书。” 萧弈却不走,问道:“开封宵禁,夜路难行,我三人可否借宿于此?” 一瞬间,花秾细缝般的眼睛里却透出了惊慌与为难之色。 “这……” 萧弈眼一沉,点点头,叹惜道:“看来,你知道啊。” “卑职……只是猜测。”花秾低下头,喃喃道:“萧校书,你……你其实,不是校书郎吧?” “你不问我昨日为何没来,看来一开始就知道了?” “是,今早侍卫步军司下了书令,有逃犯假冒官员。” “你打算押我去立功吗?” “不不不。”花秾连连摇头,急道:“我断不会如此,你绝非恶人。” “你我只一面之缘,你信我?” “信!” “那你也觉得这朝廷无道,滥杀无辜、残害良善,是吗?” “我……” 花秾欲言又止。 萧弈知他怕被牵连,微吁了一口气,起身一揖,道:“相谈甚欢,告辞了。” 暮鼓声已响,柳溪巷外长街戒严,出了门,他还得另寻藏身之处。 还未出门,身后忽传来了花秾的声音。 “寒舍鄙陋,若郎君与贵仆不弃,暂住一晚,也是……也是使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