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经幡
岁岁似懂非懂的看着他,看了会后,喵呜一声,又忽然跳了下去。“岁岁……”毛茸茸的猫尾自榻上一扫而过,不曾留下半分痕迹。“所以,你也觉得她没救了是吗?”
外头杖责的声音尤在,在那片凄厉求饶声中,岁岁步履轻盈地回到猫妈妈的身边,和它并排蹲着,眼神无辜的盯着他。“不会的,不会的……阿隐不会的……”孟廷希僵硬地收回目光,浑浑噩噩的抱着她,抱紧她。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天逐渐暗了,世界也逐渐静了,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孟廷希缓缓回神,身随步转,竟是回到了那刻在骨子里,却再不愿提及的地方,一阵不安涌上心头,他下意识的想要逃离,下一刻,却被那无忧无虑的嬉闹声吸引,那里是一对小孩,在一片海棠花海下嬉闹追逐着,好不快活,他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他们,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发痴,“仲文。”
身后突然多出一个声音,回过头,是阿隐,她笑眯眯的看着他,杏眼弯弯,犹如月牙,但在他想要走近她的时候,她又忽然转身离他而去,走着走着,跨进一处偏院,她又回头看向他,虽尤是笑眼盈盈,但眼角处却莫名多了几分涩意,两扇门逐渐合上,能看见她的视线越发狭小,渐渐地,伴随哐当一声,门锁一落,那张脸彻底不见,“不要!”
孟廷希恍然惊醒。原来是梦。自回来以后,他便没休息过片刻,加之房里难忍的热气,他也很快起了不适之症,竟就这样昏睡了过去。但也正是这么一阵昏睡,他好似突然想起些什么,下了榻后,他没再一心扑在如何用药之上,而是径自扎进了书房,借着明灭漾漾烛火,他思量片刻,然后在红纸上郑重落笔:合婚庚帖。最后一笔转圜而成,他在正文部分继续写道:天神在上,立此书为证,两姓联姻,良缘永结。窗下烛火漾漾,随着他一笔一笔落下的印记,融化的白蜡一划而下。时间一点点的过,待“孟廷希”三字笔成,他把庚帖收好,然后接过叫无忧备下的五彩经幡,缓缓晕开朱砂。像是天神感应,当天夜里就变了天气,“我自来不信神佛,不信天地灵气。”
他在门前取下腰牌,脱下鞋袜,然后虔诚万千的双膝下跪,深深叩首,“如今,但求佛祖显灵,以我寿命,换她周全!”
猩风骤起,几阵震人心魄的电闪雷鸣后,外头开始下起大雨,伴随着滚滚寒潮,廊边雕栏呜咽作响,他一步一步走出宅院,一次一次叩首:“但求佛祖显灵,以我寿命,换她周全!”
狂风暴雨如期而至,深山之下,孟廷希就那样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迎着雨一步步往前,三步一叩首:“佛祖在上,信徒孟廷希,愿折寿二十年,换吾妻林氏,余生安泰!”
“轰隆隆!!!”
借着雷声一起,狂风急雨越发放肆,淅淅沥沥拍打在他脸上身上,晕着淤泥成片,浮起血迹半身,滴滴答答落在地下,扣在额心:“佛祖在上,信徒孟廷希,愿折寿二十年,换吾妻林氏余生安泰!”
电闪雷鸣交织,晃着高山佛像,越发清冷,如同深渊鬼魅,叫人胆寒。借着交错而过的闪电,他一次次跪下,一次次深深叩首:“佛祖在上,信徒孟廷希……”声音一遍一遍回荡在山谷之间,雨下了整整一夜,到达山顶,孟廷希已没了人样,额头膝盖已是血迹斑斑,想是前两天刚愈合的伤口已然崩开,雨水伴着血迹和淤泥在他身上肩上四处晕开,取出包裹,经幡却是不染半分。踉跄两步,他极努力的稳住身形,然后双手把经幡奉上,堪堪跪下后,他抬头,正眼对上佛像双眼,双手合十,虔诚万分:“我孟廷希,自来利己,不敢说俯仰天地之间问心无愧,但求我佛慈悲。”
点上香火,他盈盈叩首:“如今,我与林氏女结发为夫妻,自此同心同德,甘苦共进。信徒在此立誓,我愿折二十年寿命,换吾妻余生安泰,若佛祖开眼,请赐我吉兆。”
说完,他将经幡一头挂在佛像脚下,高高举起另一头,往山下直冲而去。到达山脚,纤绳长度正好,将经幡这头系在扶桑树下,一望无际的经幡,竟不曾沾染尘土分毫,夏风一起,飘飘扬扬的经幡下,孟廷希抬头望向山头佛像,再次叩首。望着他泥泞斑斑的衣衫以及血肉模糊的双脚,无忧不免担心起来,却也知道此刻的他心意已定,断不会轻易言弃,捏了捏迈前半步的大腿,逼着压下想要上前拦他的念头,又将另一包裹呈上前来。孟廷希接下后,再次将包裹高高举起,三步一拜,深深扣头:“佛祖在上…”如此往返,从深夜到天明,又从清晨到黄昏,天迹再次暗下的时候,山头已是挂起经幡九条。借着余晖寥寥,他瘫软一跪:“佛祖慈悲…请,赐我吉兆…”晚风轻轻,扶桑树乃至佛祖脚下经幡成漾,只是原就熬了这么些日夜,昨儿再经此折腾,孟廷希再难抗住,磕下头还未直起身,两眼一抹黑,就猛地栽了过去。孟廷希再次醒来时,已是回到家里,环顾四周,怕是又是一个日夜了吧,房里昏昏暗暗的,没见着无忧,近身伺候他的,反是个姑娘,孟廷希眯了眯干涩得有些发疼的眼睛,看清这姑娘的那刻,他整个心都怔住了,“你怎么…”在这伺候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阿隐身边的丫头,白露,若是别的人倒也罢了,这丫头自来和她形影不离,这个时候不守着她,倒有闲心跑到这里来,莫不是…一阵不安再次涌起,白露这时却是喜极而泣,“奶奶醒了,爷且安心,奶奶醒了!”
想是诚心动天,原本只剩最后两口气,甚至眼看着就要一点点僵硬的人,在昨夜一阵震人心魄的雷声后,竟忽而吐出口黑血来,醒来后不但能喝下半杯水,还不忘问她的爷去哪了,众人怕她承受不住,瞒了经幡一事,只说爷是备药去了。而她,一场病下来,这身体倒不受控制了,没等到他来,又昏睡了过去。孟廷希来到她房里时,她还睡着,虽说尤是昏昏沉沉的,人气倒是复了不少,身上的红斑烂疮也逐渐退了。孟廷希轻轻抚过她眉梢,然后握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细细摩挲,她的手心细细软软的,抚在他脸上,带着几分少女的温度,叫他心安,叫他欢喜,便如从前被她调戏那般,震怒之下,他心里更多的是夷愉,只是他始终过不去良心的谴责,不忍亵渎埋在内心深处的愧疚,才不得一次次将她推开,但在这一刻,他好像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他要与她结发为夫妻,要与她甘苦同舟,他再也不想去在乎所谓的人伦天理,不想去猜测有朝一日诸事败露的后果,如今,他定要给她名分,叫她实至名归地做了他孟廷希的妻。阑珊灯火下,他缓缓躬下身,在她额心落下一吻。他不知道的是,这场病与他而言是锥心之痛,与她,不过犹如梦一场,在那场梦里,她看不清四周,只知道有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里,一对嬉闹追逐的孩童,还有个坐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们的一个人,可是好奇怪,她分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却始终看不清那院子正上端挂着的是什么字样,更看不清坐在不远处的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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