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五章
你自以为看透了前头,便猜得出这结局,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错得一塌糊涂。
古老的檐下,一个青衫女子面色苍白地靠着身后的杏黄的墙壁,出神地望向遥远的天际。
暮云卷着残光,在远山的天边化出一道淡紫橘边的晚霞,冷冽而柔和。
圆觉在不远处看到她,缓步走上前去:“施主可是在苦恼?”
颜卿望着那片碧瑶池,莲花轻摇款摆,株株曼妙如佛手。
只是那红莲华色,现在看来倒像是吸尽人血抽骨嚼筋才长出的极艶来。
“法师,您万不该将这七煞放在这莲花池下,”颜卿面上攒起一味笑,却又笑得十分诡秘,“让别人知道,佛祖慈悲的莲花宝座下,原是人间炼狱血雨腥风呢。”
圆觉听了她不敬的言语,倒是毫不介意,含笑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当真玲珑心思,只是这能看见的却不一定真实,能感受到的也并非存在。”
“莲花与江湖,如同菩提明镜,本就是空空化相,翻云无常,只不过多少人妄念执着,贪想生痴。然而,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这是非善恶,倒也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呵,妄念痴嗔,听法师话中的意思,难道有所执着就是一种罪恶吗?”
“贫僧并非此意,只是人活一世,便有一世的执着,业障易除,心瘴却难消,女施主是俗世中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法师,”颜卿肃容,“当初您为何同意将七煞搬来此处?”
“贫僧若不同意,奈何旁人就需点头,倘使生灵涂炭,贫僧于心不忍。”
“所以,与其徒增杀戮,不如只让一人来下这地狱?”颜卿问得凄厉。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圆觉手合十礼,微微一笑,朝前缓步走去。
“欲除烦恼先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他且行且吟,眉目慈悲。
夕阳西下,圆觉行走在幽径上,晚风吹拂,也吹起了他身上披着的黄褐色的海清,海清被霞光照耀,漫出柔柔的金芒,恍若佛光,能破除一切无明和幽魅。
颜卿挺直了脊背。
清风刮过,菩提树下,一叶飘然,只是少了那看不见的烟雨,多了一味隐忍的凉薄。
心血吗?屏风后,那人淡淡一笑,或许。
可是,再贵重的心血,都抵不过我那两个女儿的性命。
密室烛光明灭,那人依然咳着,沙哑的嗓音却有了一丝解脱的畅意。
他捂着嘴,刚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又是一阵猛咳。
指缝间隐隐流出几滴黏腻浓稠的液体,淌在地上,慢慢晕开,有如寒冰冬日绽放的朵朵艳色红梅。
为了一道圣命,他铁腕石心在江湖中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使得七煞有了立足之地,使得它壮大,使得它成为了世人眼中像幽冥地府一般可怖的存在。
也曾以为,这样下去,在他百年之后,自己的两个女儿便有了强健的依靠,也算不辜负那人临终的遗愿。
只是,算来算去,他却算不过上位者的居心,算不过自己的命格。
重重朱红的宫门后,殿宇森森,坐在宝殿之上的人笑得一脸云淡风轻。
白爱卿,七煞楼在你的手中,真是越发的强大了呢。
听了那人的话,他心惊肉跳,脑中有如擂鼓轰鸣。
跪伏在地上,以最顺服的姿势,可宝殿上的人,不信。
终于悟了。
“卿儿,你知道,七煞之所以自存在之初便如此强大,全依仗于朝廷,知道这么多秘密,如果被怀疑有了二心,如果被江湖所困成了累赘,那高堂之上的人,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弃卒保车。”
他怅叹一声:“它的存在,本就是一个错误。”
“朝廷施压,江湖血债,在二者的夹缝中求生存,七煞只能有两种结局——或是被朝廷所毁,或是被江湖所灭。”
“我只是选择了后者而已。”白椴华抬起头,深深地盯着挂在墙壁上的那张气吞山河的万里江山图,嘲讽一笑。
当年,也是有人赐了这幅画给他,命他为了这江山,兴了这七煞。
而如今,他被逼无奈,下了一步险棋,与那人对抗,却顺应了天道。
多么讽刺!
空空旷旷的暗室,颜卿站在屏风前,一脸的震惊。
“七煞在,便是一处牢笼,楼里的人恍然不觉,还当自己是站在江湖顶峰的一处风光宝地,即使被其所禁锢,也执迷不悟,还笑吟吟地安慰自己说手中端的那碗毒汤是甜水。”
“在楼中一日,便世代为其所累,所控制,所折磨,永远不得逃脱。”
“你知道的太多,对别人而言就是一种威胁,他要费尽心思把你毁掉,你柔弱不懂得自保,便是个死,你刚强坚硬,却也不是生,过刚易折,亘古不变的道理。”
说的,便是他的那双女儿。
白唯生性懦弱,不适合江湖上的尔虞我诈权谋诡计,倘若他有朝一日不在人世,她继续留在七煞,早晚会死于其中的明争暗斗。
所以,坠崖而亡,让白唯永远“消失”,既可以障人耳目,又可以给她自由,从此天高地远,任君逍遥。
所以,差人给颜卿透漏消息,连白蔷也瞒过,心思缜密,令人咂舌。
而剩下的那个,性格强势、倔强、又顽固,每每出现都要张扬着一张邪媚而愤世嫉俗的脸,高傲得不可一世。
“江湖中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把头系在裤腰带上度日,手上沾了那么多血腥,下一世轮回到底是人道还是畜生道,他们自己早就有了觉悟。”
白蔷看着指甲上刚刚涂好的蔻丹红,嘴角一勾,轻轻吹着气:“所以,我们到底还算帮了他们呢。”
七煞楼楼主白椴华的长女白蔷,旁人只道她黑白颠倒善恶不分,可孰知江湖在她眼里却也是光怪陆离到变态扭曲。
既有野心,又有手腕,还有对七煞的一腔赤诚。
七煞由她担纲,再合适不过。
但那片赤诚也正是白椴华最为担心的。
他抚着紫檀木座椅,决定满足她的心愿,将这七煞拱手奉上,直到等她撞了南墙,磕得头破血流,摔得遍体鳞伤……否则以她的脾性,永不会甘心。
“可惜,明里暗里劝了她多少次,她总也不听,总也不信,就索性毁了它,让她自己醒悟。”
以手扶额,白椴华沧桑的眉宇间透着淡淡的无奈,眸中却是九死不悔的决然。
所以,你并非天生凉薄,而对着你的一双女儿,却硬要做出那冷若寒霜的样子,是早就料到了这一日吗?
颜卿心中一凉:“你难道就不怕她们会恨你?”
“恨?”白椴华突兀一笑,本就嘶哑的嗓音愈加模糊不清,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咽喉。
“呵呵,且由她们恨去罢。”
颜卿突然觉得心中一阵难过。
那颗真心,他藏着掖着不让人看出来,于是她们就真的谁也没发现,义父,你并不指望她们感谢你,是不是?
不远处,悠远的钟声响起,一声声,一更更,远处斜阳若影,敛去余晖,最后沉沉没入青山远黛。
夜晚,月明星稀,乌云几度,树影婆娑。
经过一天的忙碌,疲惫的人们早已都各自归家甜甜睡去,街道上一反白日繁华,显得空旷而萧索。
不起眼的暗角处,秦笙一袭蓝衣静立良久,几乎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偶有赶夜路的行人或打更的经过时瞧见,都不禁心里突突地惊了一惊,以为自己看见了什么鬼魅暗影。
他在等着一个人。
明明是好风如水的夜晚,秦笙却觉得此刻紧攥的双手冰如寒霜,略带寒意的眼角,缱绻着浮生冰凉的纹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那个人,只是想着她竟然还不回来。
他不知道现在,心里究竟是怒火多一点,还是担忧多一些。
有些绝望,内心却隐隐涌着些希望。
突然觉得,她就这样,永远别回来,多好。
没有背叛,没有利用,没有来时恨,没有离时愁。
最初,一切尚未开始,最后,就不会有所沉醉。
微风起,几缕浮云飘过,月色落。
一个跌跌撞撞的黑影落入瞳孔,秦笙的动作远比思考要敏捷得多,一阵风过,青色的衣衫落了满怀,苍白的脸深深埋了进去,如此柔弱,令人心疼。
“不要扶我,你又是……谁?”满口遮掩不住的酒气扑面而来,秦笙无可奈何地笑着,刚才的胡思乱想顿时烟消云散,只知道空荡荡的心,一块儿石头终于落了地。
“又是跑到哪家去喝酒,你可知……”耳边传来一阵痒痒酥麻的感觉,那人放心地头一沉,外界的声音再也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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