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虽然已经是吴歌子夜,西陵湖边却是一派诡异的热闹,宛若灯火辉煌的鬼市。
湖畔的人们也大多身着白服,脸上戴着奇形怪状的狰狞的面具,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盏通明的莲花灯,行尸走肉般一个挨着一个,步履缓慢地迤逦前行,有如从幽冥地府中探出来的鬼魅。
远处擂鼓喧天,火星冲鸣。
饶是颜卿见过些世面,甫一见到这种场面,不由心中一颤。
秦笙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头枕在她肩上压着嗓音低低道:“再细看。”他的声音有一种一股魔力,让她觉得只要有他在身边,便是十分的安全。
颜卿定了定神,再放眼望去,竟感到有些好笑:“原来不是鬼,他们在干什么?怎么神眉鬼道的?”
此时,湖畔边的队伍已然首尾相连围城了一个圈,中间摆放着一架巨型的火把,红光冲天,映得鬼面人身上的白衣亦是一片通红。
鬼面人与鬼面人彼此之间也互相拉着手,脚下步伐古怪、花样多变,似在共同跳着一支古老的舞。
突然,一阵唢呐声起,白烟弥漫中,一抬装饰精美的大红花轿自湖心处冒了出来。
花轿华贵非常,轿辇檐下垂的五彩花球玲珑精致,上面又缠着璎珞,缀着流苏。
花轿周围环绕着八个面色白得渗人的轿夫,威武雄健,赳赳桓桓。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声高昂洪亮的“起轿”,八个人齐声一喝,同时发力,花轿便开始从湖心处缓缓向湖畔一起一伏地挪来。
轿前帘布不时被风吹起,飘飘渺渺间可见里面一袭鲜红如血。
颜卿好奇心又重了一层,刚要抻着脖子踮起脚尖再看,突然被秦笙一把按了下去,转头对着他正要发作,只见秦笙悠然一笑,手中拿着一团黑咕隆咚的东西罩向自己。
面上一片冰凉,手指抚了抚面具光滑的边角,颜卿歪头,正疑惑间,只听秦笙低声笑道:“很合适。”说罢也迅速套上一只青面獠牙的鬼面面具,揽过她的腰向湖畔急急飞去。
突然没了树枝的遮挡,猛地跃到了一片光秃地带,颜卿有些不适应,稍稍扭过头,虽然隔着一层面具看不到秦笙的表情,但感觉身旁人一贯的气定神闲,便依着他的意一步步向着热闹的人群中走去。
此时,远处浑厚的声音又响起:“落。”
原来不知不觉间那轿子已经被抬到了岸上,细细的白沙随风扬起,在千里绝尘的月光下秋毫可辨。
唢呐声愈加振奋欢快,两三个鬼面人手持着大红炮仗在离轿旁不远处站着,几番交头接耳后,一个鬼面人快步走入人群中。
人群慢慢变成两列,自花轿向后不断延长,一直延伸到湖畔边缘一处早已废弃破败的古渡口。
渡口处因没有莲灯照耀而显得灯火阑珊,一团漆黑,隐约中透出了几分神秘。
鬼面人的队伍因中途不断有人融入而发展壮大,大家似乎都在等着什么,动作安静而有序,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秦笙好像对此很是熟悉,跟着人群步步后退,手中又不知从哪儿拿来了两盏莲灯,径直给了颜卿一盏,颜卿入乡随俗,适应得极快。
突然,一朵烟花在暗夜中怦然绽放,噼里啪啦抖弄出无数亮晶晶的火星子,火树银花,绚丽璀璨,火星子刚刚落地,接连而至的则是陡然响起的杵杵炮仗声。
白色的烟气缭绕开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神仙降世的仙气。
渡口处,一声马声长嘶,人们纷纷扭头回望,颜卿也好奇的回头望去。
一个人骑着一匹高大威武的骏马踏沙而来,经过处白浪滚滚,掀起无数烟尘。
那人并未戴上面具,身着华丽红袍,面容在明灭的光影中模糊难辨,但能看出其风姿特秀,清雅出尘。
接近花轿,他潇洒利落地地翻身下马,稳步走到了轿前。
衬着莲花灯,颜卿看清了那人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说不出的熟悉感,正想绕到前面,奈何人群又涌了过来。
那人拿了一柄玉如意挑开了门帘,左手正握着一根红绸,上面打着个同心结,火光的映衬下,红绸泛着美丽醉人的光泽。
他躬身向前。
此刻,人们都纷纷屏住了呼吸。
静了一会儿,一截皓白如雪的藕臂从鲜红的衣袖中露了出来,白璧般的纤手轻轻握住红绸的另一端。
人群霎时疯狂了,纷纷挤上前去,想要争相一睹新娘子的风采。
颜卿脚一滑,差点被汹涌人潮挤了出去,幸好此时在一旁的秦笙及时抓住了她的手,才不至于被挤散。
女子凤冠霞帔,身着短曲裾深衣大红云裳华服,却意外地没有依俗盖着红盖头,乌发素丽,挽成高耸的飞仙凌云髻,妖娆美艳,绝代风华。
她弯着腰倾身走出了轿子,抬起头时原本嘈杂的人们不禁同时噤了声,周遭一片诡异的寂静。
而颜卿此刻奋力一拨,也正好看清了女子的面容。
那真是一张相当惨不忍睹的脸啊。
倒不是因为奇丑无比,而是压根就看不出那女子原来的相貌。
煞白的面上敷着一层厚厚的妆粉,脸颊处熏出一晕紫黛,其中又伸出几道妖异扭曲的妆痕探入眼窝,从左眉梢到右耳垂又重重画了一笔浓红,血腥而骇人,诡异的朱唇微翘,让人不寒而栗。
登时就有人吓得跌倒在地,倒是新郎涵养极好,牵着女子的手径直走过人群,忽略掉周边已经明显呆滞的几张鬼面。
竟是叶如意!
颜卿不禁惊呼出声,倒没想过他这样打扮起来倒也是人模人样的。虽然平常他也是人模人样的,但配上那副浪荡猥琐的嘴脸,和那把莫负春光的描金折扇。
颜卿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一阵混乱后,鬼面人恢复了秩序,夹队两道举着胳膊挥舞欢呼,噼里啪啦炮仗声又起,彩旗飘然,烈烈张扬,清明的月下,一派奇谲的祥和。
待新人的背影双双隐于一团暗夜中,唢呐声响也渐行渐远。
湖边,鬼面人三三两两,成团儿攒聚到湖畔旁放起了莲灯。
盏盏莲灯随着涟漪轻漾的春湖飘飘摇摇,一时间竟真如夏夜莲池绽开的朵朵生香的红粉藕荷,每盏莲灯中都燃着支白蜡火烛,远远望去,似万家灯火,恰月碎琼瑶。
城里灯笼如海,城外莲灯游湖。
湖畔边,颜卿看着秦笙从从容容地抽出莲灯上的杆子,又从别处讨来纸笔,不但没有被她饱含怨念的目光蛰了一身,反而是一贯的优容随意。
秦笙执起手中的笔,略一思忖,终是受不住身边直射而来的火辣辣的视线:“卿儿是有什么想法?一会儿你可要将自己的心愿写在这张纸条上,放到这盏莲灯内游湖的。”
颜卿一愣:“可你还什么都没有解释。”
“掌灯节,顾名思义,处处燃灯,时时祈愿。”秦笙放下手中的细杆软豪毛笔。
“呀,公子,叶姑娘,原来你们在这里啊!”阿琅通身滑溜溜的鱼一样从远处飞快的游弋而过,一把摘下面具,一双黑烁的大眼睛闪着亮亮的光芒。
“你倒是眼尖。”
“那当然!公子和叶姑娘这般身量气质的人,璧人一对,搁哪都好认!”
阿琅扯着十里之外还能听得见的大嗓门,大大咧咧地朝前走了几步:“公子,刚刚骑马扮作苏珩的那位,可是那色胆包天的叶混子?”
秦笙点了点头。
“真是奇了,没想到这人正经起来,倒也像是那么一回事儿,总算有了点我们家公子的五分风度。只是不知道那位扮作如姬的那个鬼脸姐姐又是谁,刚刚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差点把我几辈子攒的饭都给吓吐了。”
颜卿忍不住道:“怎么才五分,我看十分都有了,”又瞟了瞟阿琅,吃吃笑道,“你现在才多大,连婆娘还没有娶,就敢说自己是几辈子,也不怕臊。”
阿琅不满地撅嘴道:“公子,叶姑娘还没被你娶进门,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了。”
秦笙笑而不语。
颜卿得意地瞟了阿琅一眼,又好奇道:“对了,你刚刚说的苏珩和如姬,是四百多年前的人物了吧?掌灯节和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嘿嘿,叶小姐这就不懂了吧。”阿琅一下子跳在旁边的石头上。
他眼珠转了几转:“这可是江城最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也是江城最为惊天地泣鬼神的节日,更是江城最为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段佳话,叶小姐要是想听,且听阿琅慢慢道来……”
秦笙在一旁咳了咳。
阿琅有些奇怪地向秦笙看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滴溜溜的黑眼珠一转,语气生生一扭道:“啊呀,这个故事太悠长,太深远了,阿琅讲得定不如公子讲得好,还是由公子讲给叶姑娘听吧。”随即一拍脑门,“差点忘了,福伯也来了,我这就去找他!”说着拿起面具一扣,一溜烟蹿得没影。
颜卿望着阿琅绝尘而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秦笙放下莲灯:“阿琅胡闹,你莫要与他计较。”
颜卿哀怨道:“我不与他计较,我只是想听故事,可讲故事的人却被你吓走了。”
秦笙理所当然道:“可是我还没有走,可见上天有好生之德,在我这里,你还是能听到一个好故事。”
颜卿突然生起了掐死秦笙的念头。
秦笙在一旁淡淡道:“你可知道如姬?那日游园划水时叶如意提到的那位娘娘。”
颜卿翻了白眼道:“陈国历史上有名的一美杀二王,还颠覆了整个王朝,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哦,卿儿既然这么清楚,哪里还需要听我讲这个故事?”
颜卿顿时没骨头地泄了气,干干一笑道:“我知道的也仅限于一美杀二王的这个词,您请讲,您请讲~~”
秦笙朗然一笑,在月色中格外魅惑撩人。
柔柔的夜风中,他的声音散漫开来,往事如烟,经风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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