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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作者:河洛素以
苏烩率部下反叛了。

  这一消息在皇宫内不胫而走,人人自危,因了他们的君王在听到了这个消息后,竟不打算作出对策。

  大臣们要么纷纷倒戈,要么四下逃亡,偶有一身铮铮铁骨誓死追随陈王苏珩的,也都因其毫无作为而消磨了斗志。

  苏珩这几日确然不打算做任何防备,敌军势如破竹,攻破王城是早晚的事。

  他在长生殿中临书习字,待病痛稍好时,便让如姬将琉璃抱过来一起逗趣儿。

  前些日子的箭伤于他而言虽然并无大碍,只是再加上之前的伤寒,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长生殿外黄灿灿的迎春已经被人尽数拔去,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土地,如姬本想在上面再种些什么,却被苏珩拦住,宫里的婢女和太监们该逃得逃,该散的散,偌大的皇宫内,只怕已经找不到花匠来打理。

  这日,苏珩坐在石凳上,身上披了一件素色长袍,半天不动,夕阳西下,暮光收敛,暗夜将至。

  如姬随侍在苏珩身后,两人虽相处有年,她却依然没能揣测出他的丝毫想法。

  凉风如水,雪白的梨花开上枝头,空气中浮动着幽幽淡淡的香气。

  如姬终于认出来,这便是她与苏珩头一回在宫内见面的地方。

  那时苏珩还是一个俊朗有为的帝王,那时她还敢于直视他的眼睛,那时春意尚融融,全无现在这般古怪的寒凉。

  渐渐冷却的茶水上浮着一片碧叶,已然不如初时的味道,她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珩郎,起风了,我们回吧。”

  苏珩慢慢睁开双眼,他的眉目平淡如一帧悠悠长长的水墨画,里面仿佛藏尽了千山暮雪,星辰日月。

  “孤现下身中恶疾,算来时日无多,孤既没有子嗣,这个天下,也早晚会落在有心人手里。”

  苏珩的唇角似有微笑扬起:“他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如姬沉默着,伸手帮他拂去衣襟上落下的零星碎叶,苏珩配合着歪了歪头,“可惜孤时日无多,怕是看不到他登基的那日。”

  如姬整理衣襟的手有些颤抖。

  “阿萱,孤走后,你总要晓得怎样照顾自己。”

  话至此,苏珩似乎想到了什么,笑着摇了摇头:“你平时那么粗心大意,冬日里也总像夏天那般光着脚踩地,偷溜出宫的时候,总忘记要将东西带齐全,教训下人的时候总是说的太过,难免会遭人记恨,吃东西的时候要慢一点,你那个吃相,孤还没有在其他嫔妃那里见过……”

  身旁的人默默收回了手,毫无辩驳的意思,苏珩不以为意,继续道:“不过你身上虽然有那么多毛病,孤还是忍得了的,孤忍的了,别人照样也得给孤忍着,你放心,孤都安排好了,没人能动你一根手指头,”说着,言语一顿,情绪寡淡的眼眸中渐渐浮上了温柔和宠溺:“孤的皇后,孤会来保护。”

  如姬似乎有些站不住了,今日苏珩一反常态地说了许多话,这些话在冷风中绕了几个弯儿终于飘进她的耳朵里,虽是一字一句,她却听得不大真切。

  她觉得胸口沉沉闷闷的,似半空中坠了一块重物,有千万虫蚁在不顾一切地啃食撕咬着那重物,痛到极致,她转过身背对着苏珩,想要迈开步子,却又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

  冷月如钩,天空不时飘过几浮乌云,阴沉沉如墨鸦展开的赤黑的翼,喑哑压抑,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雪色的梨花浸着月色在枝头散发着清幽香气,荷塘叶下不时跳过几只点水小虫。

  苏珩有些疲惫的阖上眼:“阿萱,许久不听你弹琴,孤有些想念了。”

  苏烩手下的兵将举着烈烈燃烧的火炬,迅速地团团包围了整座皇宫。

  深宫高殿,森森庙宇,空旷的宫中一反常态地响起一曲悠扬的箜篌乐。

  灰而迷蒙的天空中盘旋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大鸟,它们鼓动着翅迎风飞舞,戚戚悲鸣,似是在为这个潦倒的末日君王送行。

  宫墙之外,缠绵婉转的曲声被一层又一层冷冰冰的钢盔铠甲击得粉碎,十面埋伏,四面环敌,严丝合缝,再难逃出生天。

  苏珩一步一步从长生殿里走出来,寂静的宫殿回荡着君王孤凉的脚步,竟是意外的畅快和决绝。

  天地苍茫,晚风寒凉,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清骨玉相,不染风尘。

  仿佛此刻病重的不是他,被万众唾骂的不是他,被臣下逼宫的不是他,他依旧是那个从华丽玉撵上缓缓走下,接受众人朝拜的英姿勃发的王者。

  如姬亦抱着箜篌从殿中款款走出,一身淡紫色的流烟碎花裙似乎成了这灰蒙萧索的天地之中唯一的色彩。

  苏烩不知何时出现在苏珩身后,同如姬并肩站着:“苏珩,你败了,事到如今,你失去了王座,失去了江山,失去了一切,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臣服于我?”

  苏珩淡笑一声,那笑又转瞬隐于无边的黑暗:“是孤败了,只是烩儿,依靠女子之手得来的江山,终究算不上是好手段。”

  如姬本是低眉垂着眼,听了这话,猛然抬起头,她直直看向苏珩,苏珩却似乎并没有在看她。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自古天潢贵胄,俱是如此,”苏烩踌躇满志的笑了,银色的铠甲在黑夜中泛着冷光,“成王败寇,陛下如今还有什么话要说?”

  “事到如今,孤已无话可说。”

  苏烩认认真真地盯着苏珩,辞色严正道:“苏珩,我曾记得你过去还常常教导我,为君者当为天下谋福,不安逸享乐,不徇私偏盖,守训持正,勤勉治国,是你自己背弃了当初的誓言,可不要怨恨我手下无情。你可知,当万万千千的将士同我戍守边疆,最艰难的时候,夜卧冻川,茹毛饮血,黄沙漫天,冰雪覆地,可那时我们听到的是什么?那时我们听到的却是皇城中的陛下与人淫乐,夜夜笙歌,几乎忘了自己一国之主的身份!”

  苏珩有些惊讶,他看着这个几乎自小一同粘着长大,长大后却日益生疏,如今终是与之南辕北辙的侄儿,心头浮上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没想到孤的话你还记得这许多,孤很欣慰,知道你将是一个好君主,孤便放心了。”

  苏烩轻蔑道:“苏珩,你若现在向我讨饶,跟我说些好听的话,将我哄得高高兴兴舒舒坦坦,没准儿我会思及旧情,留你一条性命。”

  “烩儿,”苏珩微微一笑,神色决绝,勾起的唇角带着一丝莫可名状的凄凉,“孤早知自己是个将死之人,如今到了这个境地,再这么苟活于世,孤恐怕做不到,侄儿,你的好意,孤心领了。”

  苏烩的脸色忽而涨得通红,恼羞成怒道:“我不许你叫我侄儿!我不是你的侄儿,你也不是我的叔叔!”

  风起云涌,天上开始下起了绵绵细雨,雨滴绵而密的覆盖了宫苑殿宇的每一处角落,沿着高高的城墙飘然下坠,清晰地敲打在肃穆而立的兵士们沉重的铠甲上,在一片死寂灰蒙中泛出了晶亮的光泽。

  苏珩一身长袍渐渐被雨水濡湿,漫天的火光映着他因病弱而青白却依旧俊朗的容颜,他眸光闪动间似有无数星光,那些星光摇晃着,怒吼着,像猛兽般爆发出最后的愤怒与张力。

  苏烩志得意满的笑了,他知道苏珩定撑不过这雨夜的寒气逼人,这雨下得真是畅快,多年来囤积于胸的浊气在这场雨中尽然消失。

  他的眼底压着一团无名邪火,他的唇角挂着冷冷的嘲讽。

  他等着他低头,等着他让步,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苏珩,他有足够的耐性等着他。

  只要他肯向他低头,只要他肯退让,只要他肯投降。

  雨势渐大,风声更急。

  这场赌局,他志在必得。

  只要再等一下,一下就好。

  苏烩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漫不经意地瞟了苏珩一眼,面上笑容还未长久,却在触到苏珩的意图后漫上了一丝慌乱与惊恐:“苏珩,你在做什么?!不!你不准再向后退!!!”

  苏珩的脚跟已经抵着城碟。

  狂风大作,向他飒飒袭来,白袍迎风飞扬,宛若春寒料峭中,一朵雪白的梨花在枝头颤动着凌空绽放。

  苏珩单薄的身躯在浩大的天地间显得渺小,且摇摇欲坠。

  灰色的大鸟似是嗅到了雾霭中呛人的烟火味,羽翼裹挟着冷风盘旋着漫空哀嚎,将士们举着火把发出了震天嘶吼,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颊,也驱走了不少雨夜湿寒。

  凉凉的雨水打在了如姬的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苏珩神色平静,泛白的唇角轻轻扬起,眸中似有温柔缱绻:“阿萱,孤现在才将你找到,你可埋怨孤?”

  如姬身体一僵,冷雨凄寒,天地萧瑟,她眯起眼,散漫的瞳孔终于对上了焦距,那是一个名为苏珩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多么冷酷、薄情且自私啊!

  她陪在她身边,听他说这世间最肉麻的情话,他拉着她的手走过一条又一条或陌生或熟悉的路,告诉她此生不必害怕,告诉她会好好保护她,险些就要骗过她了。

  可爱得那么深,心思又如何能藏住?

  她曾告诉他,她擅长跳舞,他却从未想要看她跳舞,他对东陵澜的爱是怎样的含蓄而热切?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她却敏感的察觉到,那个已故的皇后早已无知觉地占据了他的整颗心,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怀着对皇后的思念,不厌其烦地听她弹奏一曲又一曲蹩脚的箜篌乐。

  她不再挣扎,不再彷徨,不再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她的心安安静静地死去,就在方才弹箜篌的时候。

  这个男人,她曾恨不得亲手将他杀死,她曾恨不得在他身上施以各种残酷的刑罚,她曾恨不得用这世上最恶毒的言语诅咒他立刻死去。

  可现在,她只希望自己从没遇见过他。

  如姬眼睛睁得大大的,捂着嘴,泪水却止不住地从她湿润的眼眶里滑落而下。

  一片混沌中,她听到一声虽然轻微但却是清亮的,温柔而坚定的声音。

  “若你日后过得快乐,孤便很欣慰。”

  苏珩边说着这些话,边缓缓张开双臂,含笑向后倒去。

  城墙上,苏烩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发狂大喊:“不!!!”

  昭和二月,所有的兵士都眼睁睁看见,他们的陈王仿佛一只孤独的大鸟,从高处不胜寒的城墙上急速坠落,凌空飞舞的白袍恍若末世的丧音,随着沉重的一声闷响后,一切都戛然而止。

  暮春时节,一川烟草,满城飞絮。

  他说过,等春到小桃枝时,要与她花开同赏。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意气风发,眼角上甚至还泛起了笑纹。

  他说过,她便记得,虽然她那时并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记得。

  她懵懵懂懂地想,哦,原来他是个君王。

  这天下的君王,都是一言九鼎的。

  无非又是一年,她等得起。

  牡丹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她执拗地坐在湖畔边,再没能等到他。

  她还记得她过去时常溜出宫外,他总能分毫不差地找到她。

  怎么现在,她头一回愿意这样低三下四地等他,他反倒不肯来?

  “其实,我心里总有些话要问他。”如姬呷了一口茶,她捧着茶杯,明知此刻自己品不出这茶的滋味,也体会不到其中的温度,却还是紧紧捂着,仿佛这样就能被捂得暖和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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