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生
经历過飓风這番洗礼琵鹭号的状态一点都不好,甲板上凡是沒捆牢的东西不论大小统统被海浪和狂风扫进了海裡,主桅顶端的横桅也折断丢失了右半边,参差露着白惨惨的茬口,被撕裂的副帆和帆索鞭子似的哒哒抽打在后桅杆上。
双手拽紧把自己拴在船舷上、桅杆上的绳头,船员们大眼瞪着小眼,呼呼喘着粗气,跟那两从桅杆顶上被风直接刮海裡的倒霉蛋比起来還能在這裡喘气的都是幸运儿。
“该死的,都快把绳子解开,快动起来,你们這些懒骨头!赶紧检查底仓的那些茶叶和布匹,翻看下货物有多少被水泡到,真该死!”
船长瞪圆了两眼大骂起来,凸棱出的两大眼给他赢来了“牛眼”這個绰号,当然這是水手们私下裡偷偷叫的,当初可是好不容易战胜了另一個候选“老火鸡”才定下来的。
他一边解着绳子,一边骂骂咧咧,猛地想起一件事来。
“杰弗裡,你這老狗在磨磨蹭蹭些什么,快去瞧瞧我那個‘货物’断气沒有,他要是死了就赶紧拖出去丢海裡,别把舱裡边的货物弄脏了!”
被他骂的老水手依然慢吞吞地解着绳子,对他的责骂恍若未闻。
“你是不想干了嗎?等船一靠码头你给我就滚下去!”
杰弗裡抹了一把眼前被雨水糊住的白发扫他一眼,继续他的慢條斯理:
“伯特兰从桅杆上飞走的那一会儿我就想好了,像我這样在船上干水手活過五十岁的已经交了四十年好运,要不是昨天我感到不舒服爬不上桅杆跟伯特兰换岗,掉海裡的就该是我啦。
等船靠上码头不要你赶我也会走,我這辈子海上的运气都用尽了!
那個中国人要是已经断气迟上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船长把腰一叉反倒罕见的沒生气。
“你這老狗跟着我出海足有十年了吧,临滚蛋了還要让我的九尾鞭发发利市,替你松下皮是嗎?”
“我這身老骨头要被你当场打死才好呢,省得我上了岸還要重头开始找生计。”
虽然一刻也沒停跟牛眼顶嘴,杰弗裡终于還是解完绳子大步地走到舱盖前揭开钻了下去。
货舱裡又闷又热,空气裡還弥散着有机质腐败发霉、便溲等混合起来的怪味,飓风带来的清凉丝毫沒有改善货舱内的环境。
狂浪仍在不停地把船抛上浪尖又跌入深谷,商船摇晃不止,货舱裡捆扎的绳子被崩断货物滚落的到处都是,杰弗裡借着舱口射下来的一丝光亮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终于在一堆箱子后面的角落裡发现了目标。
那個异国男孩紧闭双目躺在船板上一动不动,就像他之前几天那個样子,杰弗裡一伸手触手冰凉,再一探口鼻气息全无,他不由叹了口气在胸前画了個十字,這已经是船上今天失去的第三個人了,愿他们的灵魂都得到安息。
轻轻地把男孩软绵绵的身子扛在肩头,杰弗裡爬出了舱口,回到明亮的天光下他心情也感觉好多了。
“怎么,他已经断气了?那就快把這东西处理掉,上去帮木匠把横桅修好,只少了两個人怎就哪哪都缺人手。”
迎面遇上船长,看见他肩上的男孩有几分失望,又给他安排上了。
正要搭话,一個大浪拍来船身猛地一跳,肩上人在他肩头翻滚了一下呲的一声呼出一口气,杰弗裡急忙把他放下来靠着船舷护板坐好,解开短衫露出心口,手一摸還有几分温热,再探鼻息竟然又有了微弱的呼吸。
“船长先生,他還活着,還在呼吸呢,”杰弗裡喊道。
“還是把他丢下海吧,吃什么都只会吐,半死不活這么些天,我看他是活不成啦,”船长摇摇头对男孩不抱希望。
“還是让我试试吧,今天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或许会有一個奇迹呢!”杰弗裡坚持道。
“嚯~,老废物今天也要造反了!大副,扒下他的衣服把他捆起来,”船长终于暴怒地大吼,他不能容许一個水手反复顶撞他的命令。
“你竟然是這样一個铁石心肠的人,你不能有一点儿怜悯之心嗎,有谁不甘心将来還有一口气就被他丢进海裡,就都過来帮帮老杰弗裡!”
今天情况着实有些特殊,水手们围上来阻止大副带人拖走杰弗裡,船长想回舱室取武器却被水手堵住了去路,一時間双方就這么僵持起来,只有船随着风浪飘荡。
方鸣的意识重新清醒时正好听到這段争吵,這個漆黑的梦境深邃又漫长,他几乎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這裡的,医院的病房清洁又安静,总是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已届古稀之年的自己中风后在那裡究竟待了多久?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身体软绵绵十分乏力,费了好大劲方鸣才从喉咙裡挤出一個“我”来,本想问‘我在哪’,力气却接不上了。“听,他刚才說了water,他能說话,他已经好起来了,弗莱德先生,你還要把一個活人往海裡扔嗎?”
杰弗裡嘴上不依不饶,手上动作却沒停,他解下头巾挤出雨水滴进男孩的口中。
带着海水和汗味的雨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机器的电闸开关,身体的细胞像通上电一样重新运转,各种感觉纷纷响应,一部分记忆也随着被唤醒了。
“我饿了,”男孩低声用英语說了一句,声音虽小却清楚的落在每個人的耳朵裡,弗莱德船长终于展开眉头,他這趟的‘私人特殊货物’看来会保住了。
“他饿了就快喂给他点吃的!杰弗裡,你這次冒犯我记下了,且饶過你,但靠港前你要把他给我照顾到能走能跳,否则你别想拿到薪水。”
“好啦,其他人都滚回去干活,飓风還沒走远呢,你们這些蠢货都不想活命了嗎!”
杰弗裡取木碗去找水手长要来点朗姆酒,又挑了块硬饼干掰碎成小块泡在酒裡,等到泡软了才用木勺一点点的往男孩嘴裡喂。(硬饼干并非后世酥脆的饼干或是压缩饼干,是烘烤的死面饼,又干又硬非常耐储,但经年累月的航海途中在海上被水气浸過之后依然会变成带有‘生霉的’‘长虫的’种种特殊前缀的属性)
从小口小口到大口吞咽,男孩越吃越快,以致杰弗裡不时的停住勺子生怕他呛着。
“别急,刚少掉两個大活人,酒和硬饼干還有得是,這下子弗莱德可舍不得你死掉啦。”
虽然味道让人作呕,甜酒跟面饼還是补充了能量,酒精刺激着血液循环,身体缓慢的恢复了一些力气,男孩睁开眼上下打量着杰弗裡,忽然开口问了他一個問題,“现在是哪一年?”
“让我想想,我們出航的时候是94年,在澳门過了圣诞,现在是耶诞纪元1795年吧,”杰弗裡掰着指头想了一会才回答道。
果然是這样,方鸣心裡若有所悟,刚才他已经发现不但自己面前的船员都是說英语的白人,各人的穿着也是古怪的第一次工业革命前后样式,更奇怪的是自己换了一副身体,附带着也多出来不少杂乱的记忆,全是關於一個叫明仔的少年在广州城流浪生活的经历。
這不是搞怪综艺节目,看来自己是穿越了,当死亡来临前自己想好好重活一次的执念竟然就這样应验了。
“咦~你现在会說英语?”杰弗裡忽然回過味来,這比明仔的突然康复還让他感到吃惊,因为语言不通,当初为了让這個中国少年乖乖受控制船员们可费了不少力气呢。
“你们是英国人?這條船将要开往哪個港口?”方鸣答非所问地问出眼下他关心的問題。
杰弗裡脸上的惊讶飞快地被笑容取代,“你英语說得真好,像伦敦来的大人物们似的。
這條船目的地是巴尔的摩,那可是個很棒的南方城市呢。
琵鹭号是條美国船,我們船长是弗莱德先生,对他你可要小心点。
对啦,你记得我嗎,我是老杰弗裡,這一路上照顾你生活的就是我。”
“是這样啊,那多谢你了。杰弗裡,我身子现在觉得有些乏,你只管忙你的,让我就在這休息一下吧。”
杰弗裡点点头离开,一路用低到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着:“奇迹,真的是奇迹啊!”
雨点渐小终于停了,总算沒人来打扰,方鸣闭上眼开始暗自思索。
穿越是個意外,事前方鸣毫无准备,但穿到18世纪末的美国做什么准备也沒用,那裡還是文明和蛮荒交界的地方,既有越洋运来的各色欧洲工业产品,又有千百年未曾被人类工业文明扰动過的荒野、森林。
现在的美国人除了神棍可沒谁有自称山巅之城的底气,也想不到未来有這么神气的一天,落后、贫困是北美15州的共有特点,除了漫山遍野的树木、林中野物的毛皮、从印第安人那裡哄骗来的土地可以說是一无所有,此时的美国和先进、富饶一点都不沾边,为了八方找钱偿還独立战争借下的国债联邦政府焦头烂额,還不上可就沒法再借了。(随着肯塔基和佛蒙特的加入,现在已是15州)
总而言之這是個落后的国家,但好在這不是片资源匮乏的土地,沿袭从殖民地时期传下来的传统,美利坚以农业立国,每年向欧洲出口大量的烟草、面粉、稻米、鱼干、毛皮换来外汇和工业品,只要能干活的人在這裡都不会被饿死。
每年有无数一无所有的欧洲人搭船来這裡寻條活路,他们往往除了一双手连一技之长都沒有,但這些普通人大部分最后仍能在此立足,比起遥遥万裡之外饿殍遍地的大清這裡真是块福地。
方鸣是普通的人嗎,新中国裡成长起来的工科大学生,人生经历過几十寒暑,从大学外教那学来的一口牛津腔英语飙起来叫美国人都听得出与众不同,虽然现在困在這具虚弱的身体裡,只要熬過现在活下去,在新大陆获得一块立足之地该不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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