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雨夜之舞(二)
昆图斯的老城区是一片很有趣的建筑群。
实际上,在二十年前,它才是‘新城区’。
而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它已经被所有昆图斯人用老城区這個词来称呼了。沒有理由,大家都這么叫。少部分知道原因的人,也缄口不言。
而死人自然是不会說话的。
日新月异,时代的变化是何等无情。曾经在老城区内生活過的工人们如今就连尸骨也看不见了。他们的所有都被彻底掩埋,沒有墓地,沒有墓碑,沒有名字。
死亡意味着失去一切,不是嗎?
但至少還有一個人记得他们。
一個亡魂记得。
卡裡尔跳下残破的屋顶,躲過了荣耀督军巡逻的车辆。
那辆摩托压過了坑洼的路面,坐在其上的两個人被颠簸地咒骂了几句。他们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在他们的头顶,有個晦暗的黑影一闪而過。
望着他与他的同伴远去,卡裡尔摇了摇头,表情之中多少有些惋惜。
巡逻的人很谨慎,或者說,制定這些巡逻路线的人很谨慎。他在公路沿途设定了许多條路线,每條路线却都又有彼此交叉的地方。這让安静的杀戮成了一种奢望。
毕竟,照這样来看,任何一组人员的消失都会在不久后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卡裡尔可以抹去杀戮的声音,但不能抹去杀戮的结果。
他的每一次挥刀,都有人会死——而死亡,是无法被遮蔽的。
卡裡尔继续前进。
老城区的每個细节他都了然于胸。前进,转弯,跑进小巷,跳上阴森的尖顶房屋——仅仅十二分钟后,他便已经抵达了此行的目标。
一座钟楼。
曾经,它是老城区的诸多象征之一。在钟楼周围,会有许多霓虹灯与悬浮的来自工厂的广告牌。漆黑的夜会被映的五光十色,钟楼附近所爆发的战争更是沒有一天消停過。
所有帮派都想拥有它。
它沉默、高大,矗立在黑暗中,好似某种象征般,令所有看见它的人都不得不试图去征服它。
然而,所有的這一切,都随着大清洗的到来被彻底改变了。随后,新城区的建立更是雪上加霜。
到了今天,這裡已经可以真正被称得上一句鬼城了,只有一半的区域還在被使用,而且,不是工人们在用。
很符合诺斯特拉莫的气质,卡裡尔想。
他不由得扯动嘴角,冷冷地笑了一下。
卡裡尔走上前去,在几個灵巧地跳跃之间攀附而上了這座古老的建筑。当他爬上顶端,从那圆拱形的小门处走入钟楼的核心之处时,不出意料,他沒有在這看见那只巨大的铜钟。
被偷了,還是被某個贵族拿去收藏了?卡裡尔对此沒有答案。
他来到圆拱小门的另一端,视线已经放到了一條公路之上。
比起老城区的漆黑,它大不相同。白炽灯每隔五十米就有一座,让整條公路明亮的不像是诺斯特拉莫的造物。
荣耀督军在這裡设下了重点防御,如果硬要說的话,此前的岗哨与巡逻队不過只是开胃小菜。這每隔五百米便设下一道的关卡才是豪华正餐。
持枪的人到处都是,他们甚至還拥有哨卫机兵——一群真正的低智能铁傀儡,由普莱姆巢都的匠人打造,销量惊人。
值得一提的是,這條公路的路面状况也很好。這点,则要归功于那些每隔两個月就会被赶去维护一次路面的工人。
但是,他们现在在何处呢?
卡裡尔沒有答案。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随后弯下了腰,拿走了圆拱小门边缘处堆积的砖瓦,又拍走了一些灰尘,這才坐在了地上。
他要等待他们的到来,一如他過去所做的一样。只要他嗅闻到他们的味道他就会立刻跃出黑暗,切断猎物的喉咙。
但是,在這一切被成功执行以前,他需要耐心。
一個合格的狩猎者理应拥有耐心,這同样是一种少见的品质,若是沒有它,你就做不成這份工作。
“耐心,幽魂。”卡裡尔喃喃自语道。“别受伤,别让自己失望。”
是啊,别让自己失望。
他低下头,握紧双手,让利刃紧贴皮肤。
——
“别跑。”幽魂說。“你不应该跑,你应该接受這一切。”
“滚开,伱這個怪物!”
一個男人哭喊着吼叫道,他站在一间满是鲜血的阁楼内,手中明明举着枪,却沒有勇气再朝幽魂扣动扳机了。
实际上,他的手已经颤抖到几乎握不住它了。
半分钟前,他打光了一個弹匣,却连幽魂的衣角都沒碰到。
而如果再往前倒半分钟,你就会看见一個黑影是如何瞬间进入阁楼,并在两次挥手之间将這二人岗哨中的一人扯断四肢的。
如果你能看见那混杂着尖叫与血肉飞溅的场面或许,你就能对這個男人此刻剧烈的恐惧有一些感同身受了。
面对男人的哭喊,幽魂只是歪了歪头。
所以,這就是恐惧的作用嗎?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终于开始真正地理解为何卡裡尔每次执行任务都要采取寂静无声的方式了。
他原先以为,卡裡尔這样做只是因为喜歡而已。幽魂真的沒想到,卡裡尔這么做,居然只是因为這样更有效。
在恐惧面前,他们根本不堪一击。
实际上,這甚至已经是幽魂负责清理的最后一個岗哨了。不過,這個哭泣的男人并不是今夜第一個在幽魂面前崩溃的人。
在他之前,還有很多。
“别過来,别過来!”男人痛哭流涕地說。“求你了,别過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不打算再朝我开枪了嗎?”幽魂站在原地,轻柔地问,声音嘶嘶作响。
“我,我”
“开枪吧。”幽魂安静地說。“我想让你接受這一切。”
“接受什么啊,你有病嗎?!”
男人崩溃地大喊起来,声音在破碎的阁楼裡回荡。他肥胖的肚腩染着鲜血,身后有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正无声地注视着這一切。
“接受你的死亡,巴瑞。”
幽魂低声回答,声音缓慢而低沉,语气轻柔且自然。他不像是在威胁或逼迫,实际上,他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在和巴瑞正常的
聊天。
“我們听见你和约万的交谈了,巴瑞。你已经接受了成为斯科莱沃克家族的仆人,为他们献上了一切.”
“那么,为何你不能接受你的死亡?你不甘心就這样死,但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你要不甘心呢?”
幽魂诚心地发问了,他对這個問題很认真。因为他想不出答案,他也不想麻烦卡裡尔——而巴瑞
巴瑞瞪大眼睛,愣住了。
他的双腿在下一秒开始发软,随后,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我們,听见,你,和约万的交谈了
我們
我們。
复仇的亡魂。
原来如此。
怪不得子弹打不中他,怪不得他那么高,怪不得我的呼喊沒能引起其他组的注意,怪不得.约万会突然变成
原来是他们来找我了。
巴瑞的脸开始抽搐,他开始大口地喘气,而那些被吸入的空气却完全无法为他提供缓解情绪的作用。
他的呼吸开始越来越急促,神情也开始越来越崩溃,到了最后,他甚至跪在地上呜咽地哭了起来。
哭声破碎。
“别哭。”幽魂轻柔地說。“对我开枪吧,巴瑞,接受這一切。”
“啪嗒。”
一把枪掉落地面。巴瑞用他自己的方式做出了拒绝,幽魂皱了皱眉,开始回想卡裡尔的话
“为什么.是我遇见這种事?”
巴瑞哭泣着說。“为什么你们不去找他们?复仇凶灵?为什么你们不去找那些让我們做這些事的人?”
“哪些人?”午夜幽魂问,他暂时不想纠正巴瑞在称呼上的错误。
“斯科莱沃克家族!”
巴瑞吼叫起来,双眼瞪大,其内满是血丝,浑浊的眼球在幽魂看来形如被酸雨腐蚀的玻璃。
“为什么你们不去找他们?!”
面对巴瑞的质问,幽魂只是蹲了下来。他就這样盘踞在阁楼内黑暗的另一端,有如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怪物。
他的表情平静而自然,且饱含耐心。
卡裡尔教過他,在对话的时候,应该让对方感受到一种尊重。而现在,他已经在和巴瑞对话了。
他继续问道:“他们让你们做了什么?”
巴瑞愣住了,他是這個問題的提出者,但他好像沒有想過在這問題之后的事。
但幽魂想過。
或者說——卡裡尔想過。
午夜游魂嘶嘶作响的声音于黑暗中再次响起:“他们让你们压榨那些工人,收取税金,打压反抗的人,对嗎?”
“对!对!”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巴瑞开始连连点头,涕泪横流的脸上闪现出一种诡异的疯狂。“是的!都是他们让我們做的!”
“那么,他们让你们食人,开肉铺,谋杀,拐卖人口,当街杀人,肆意抢劫了嗎?”幽魂又问。
巴瑞再一次愣住了,他始料未及,這一切在他的观念中是天经地义的事。成为帮派的一员,就意味着获得了這些特权。
他从未想過,這些事,有一天竟然会成为他人的质问。
而且,他居然還沒有办法回答。
“那么,他们让你们学着他们将交不起钱的平民赶出巢都,让他们在荒野上自生自灭,成为野兽的口粮了嗎?”
“那么,他们让你们学着他们高人一等了嗎?”
幽魂缓慢地站起身。
“你早就已经接受了自己成为斯科莱沃克家族仆人的事实,实际上,你对這個身份如鱼得水,巴瑞。你接受了這個身份带来的好处,你就应该接受它所带来的责任。”
“不,不,不是這样的”巴瑞颤抖着說。
“是的,巴瑞。”幽魂低声說道。“是的。”
“不是的!”巴瑞面目狰狞地咆哮起来。
“我做這些是因为我不得不做!我不得不做!我不這样就活不下去,我不想和那些工厂裡的工人一样得上肺病,我不想和他们一样咳血,满身灰尘——”
幽魂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巴瑞在說些什么。
工厂裡的工人会得病,他们会得各种病。最常见的是肺病,而且,如果有一個人得了,那么一家人就都会得。
他在经過棚户区的时候见過很多次——一家人,或一個人,躺在街道旁,躺在已经死過人的发霉硬木板上咳出鲜血,无比痛苦,静待死亡的到来。
沒来由地,幽魂心中升起了一阵烦闷。于是,他主动打断了巴瑞,结束了对话。
“——嘘,别說了,巴瑞。接受吧。”
幽魂轻柔地說,然后向前走了一步。
巴瑞骇然地惨叫起来,明明還沒有受到任何伤害,却已经像是被人开膛破肚了一般痛苦。刺激性的眼泪与鼻涕在他肥胖的脸上交错纵横,幽魂无动于衷,继续向前行走。
“不,求你了,不要.”巴瑞呜咽着說。“我真的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
幽魂停在原地,凝视了他一会。
他想,卡裡尔是对的。
他们真的会哭,真的会做出一副忏悔的样子。
‘但是,我們不能原谅他们。我們沒有资格替受害者原谅。’
幽魂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抬起了巴瑞的下巴。
“别哭,巴瑞。”幽魂轻柔地說。“哭泣是人类的特权,而你不是。”
窗外有雨,开始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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