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光(四,二合一)
福格瑞姆原先以为自己能看到一座城市,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茫然地站在阴森的尖塔塔顶,他的兄弟们和他一样并排站立,只有一個人舒适地蹲在边缘延伸而出的石像鬼头顶,姿态自然到仿佛天生就属于這裡。
扑鼻而来的臭气与街道上传来的枪声让俊美的半神难以克制地皱起了眉。
他不需要转头也能知道罗格·多恩和费鲁斯此刻的面无表情,以及洛珈皱眉思索他们父亲命令的模样。
既然他们能忍耐,那他就也能。
“.康拉德?”他低声呼唤。“這是何处?”
“昆图斯。”
蹲在石像鬼顶端,他的兄弟用生涩的高哥特语回答道。
嘶嘶作响,听上去和高哥特语沒什么关联,那口音仍然很严重。不過,他的声音却很轻柔,裡面有一种古怪的习以为常。
福格瑞姆抿了抿嘴,康拉德·科兹破烂的衣衫让他移开了视线——這件衣服无法遮掩年轻原体超凡的体格,但它能代表另外一些事。
“混乱。”
一個平静的声音如此說道。“我沒有看见半点秩序,哪怕是坏的秩序也沒有。康拉德·科兹,为何這裡会這样?”
福格瑞姆情难自禁地叹了口气,他从罗格·多恩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平静的责问。
“因为大清洗快到了。”他们年轻的兄弟說。“二十年一次,卡裡尔說,上一次的时候情况比现在更混乱。”
“大清洗?”
“是的。”
“你们沒想過做点什么嗎?”罗格·多恩问。
“做什么?”康拉德·科兹问,语气很平静。
福格瑞姆悚然而惊,還以为他们的新兄弟要开始和罗格争辩了——這件事并不稀奇,无论谁和罗格·多恩說话,都有概率发生。
但他可不想看见這件事发生在一個一岁半的孩子身上。
然而,多恩却沉默了。過了一会,他才开口:“.你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对不对?”
“我知道啊。”康拉德·科兹說。“卡裡尔告诉過我要做什么。”
“为何你要让他告诉伱该做什么?”
罗格·多恩的声音仍然平静,福格瑞姆却已经开始快速眨眼了——他扭头看向费鲁斯,却发现后者正抱着双手默默叹气。
洛珈站在费鲁斯身边,默默地转头,和福格瑞姆彼此对视,表情有些复杂。
沒人开口。
“为什么不呢?”康拉德·科兹說。“至少,到现在为止,卡裡尔一直都是正确的。”
“你是一名基因原体,康拉德·科兹。或许你现在還不明白這個词所代表的意义,但你很快就会了。你将承担起一份重大的职责,這份职责要求你必须自我思考,而不是去仰仗一個凡人。”
“卡裡尔不是凡人。”
“是的,他是一名灵能者,但那說明不了什么。”
康拉德·科兹从石像鬼上站起身——有那么一刹那,福格瑞姆以为他兄弟的面上会带着愤怒或类似的情绪。如果有的话,福格瑞姆理解他。
但是,沒有。
只有一种平静。
他走回大楼顶部,比他们都矮小,却泰然自若地走過了他们,靠在了一处嗡鸣作响的机器上。
然后,他笑了。這笑容很僵硬,甚至有些让人怀疑其背后的意义。但是,在场的原体们沒有误解。
他们看得见康拉德·科兹的眼睛,知晓其中沒有恶意。
福格瑞姆抿起嘴,不明白康拉德·科兹到底是以何种心态来面对罗格·多恩的话语的。
他想,若是有人用‘科林不過只是個工人’這种话来和我交流,我恐怕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来。
“你不太了解他,罗格·多恩先生。”
“叫我罗格,或者多恩——你无需在我的名字后加上那样一個敬称。你与我是兄弟。”
“现在還不是。”康拉德·科兹平静地說。
“.”
寒风吹過,然后,沉默。
它们当然无法击穿半神们的皮肤,实际上,哪怕這個温度再低许多,都不会令他们感到半分不适。
可是,就在這寒风之中,這些高大的巨人纷纷沉默了,唯独其中一個较为矮小的仍然舒适地靠在空气過滤器上,平静而舒适。
“這是什么意思?”
罗格·多恩问,然后缓慢地皱起眉,严肃的神情在面容上缓慢的绽放。福格瑞姆看着他的表情缓慢的变化,头一次觉得气氛变得凝滞。
啊,大事不妙。他默默地想。
“现在還不是。”康拉德·科兹重复道。“你们是他的儿子,对不对?”
“当然。”洛珈迅速回答。
“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康拉德·科兹說。“而如果我不是的话,我就不是你们的兄弟。”
“你不可能不是。”费鲁斯低声說道。“血脉的联系,兄弟,难道你感觉不到嗎?”
一对漆黑的双眼看了過来,然后,被询问者缓慢地点了点头,但却又摇了摇头,柔顺的黑发在恶臭的空气中飘扬。
他明明身着破烂的拼接衣衫,在這一刻却平静到令人觉得理所应当。
“你怎么可能不是?”洛珈焦急地,仿佛想要证明些什么。“父亲說過,你是他的儿子——”
“——现在還不是,金色的先生。”康拉德·科兹說。“另外,很抱歉我打断你的话。”
福格瑞姆几乎笑了。
他一直看着他们新兄弟的眼睛,所以他知道,康拉德·科兹是真心为這件事感到抱歉。他打断了洛珈的话,称他为金色的先生,在之后還为此道歉。
他不是故意的。福格瑞姆在笑過之后如此想到。他就是如此单纯。
“.我叫洛珈,洛珈·奥瑞利安。”
‘金色的先生’用一种勉强的语气說:“但是,康拉德·科兹,你真的是他的儿子。”
他沉默一会,突然情真意切地挥起了手臂:“如果你不是,你又凭什么如此高大,如此富有力量呢?你在夜空中跳跃移动的敏捷可不是凡人们能拥有的!”
“.为什么你们都要用凡人這個词?”
康拉德·科兹皱起眉,這是他头一次露出這种不悦且夹杂着疑惑的神情:“我不理解你们使用它的方式——难道我不是凡人嗎?”
“你当然不是。”
福格瑞姆轻柔地解释起来,态度十分温和,甚至温和到让一旁的费鲁斯有些诧异。
“你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高哥特语,你能在黑暗中视物,你可以无视寒冷,抵御饥饿.而且你還天生就知道许多事,对不对,康拉德·科兹?”
“对。”
“那么,你就不是凡人。”
“可我会受伤。”
康拉德·科兹歪了歪头。“我還会流血——我会痛,這些都是身为凡人的标志,不是嗎?被激光枪打中会痛,被子弹打中也会痛.难道你们不会嗎?”
有那么一個瞬间,福格瑞姆几乎无法回答這句话。
他沉默了,俊美到近乎完美的面容上突兀地闪现出一种错愕。他低下头,再次抬起时,已经换了副表情。
现在,他很严肃。
“我們会,兄弟。”他低声說道。“我們会痛。”
——
“我們就住在這裡。”康拉德·科兹說。
他抬起手,指了指庇护所上方那個小小的雨水過滤器,面上带着点隐约的高兴:“那是雨水過滤器,它可以把酸雨变成能喝的水。”
罗格·多恩沉默地凝视着面前這间可怕的建筑物,他的一些坚持让他不愿意将這個由烂木板和铁皮拼接而成的东西称之为房屋。
然后他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嗎?”
“当然!”康拉德·科兹点点头。“但是进门的时候請小心一些,那扇门需要提起来才能被打开——哦,還有,請别坐在那把椅子上,那是卡裡尔的。”
“.我会的。”
罗格·多恩走到门边,他看着這扇门,用两根手指捏住了那個由锈迹斑斑的弯曲金属所构成的门把手,随后将它缓慢地提了起来。
再然后,他推开它,看见一片阴森的黑暗。不像是一個居所,倒像是一座监牢。
但是,黑暗并不能阻止罗格·多恩的视线,他毫无阻碍地看清了每一個角落。
屋内沒有装潢,沒有柔软的床铺,也沒有任何能使這個地方看起来像样一点的东西。
墙壁在振动,因为风在吹。天花板上有几個缝隙,這意味着下雨时会漏雨。
它既不遮风,也不挡雨。
多恩沉默地望過一個铺着破布的墙角,然后看向了一把破烂的椅子。
它很明显是凡人尺寸,罗格·多恩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那把椅子出了什么問題——它的结构不稳定,因此坐上去的人必须要挺直脊背才能坐稳。
這对一把椅子来說是不合格的,而且,在椅面上還摆着一個塑料餐盘,其上有散发着诡异味道的黑色物质。
罗格·多恩深呼吸了一次,获取了他所需要的信息。
“那是食物?”
他转過头,问康拉德·科兹——后者這会正被福格瑞姆拉着量身材尺寸,表情显得很局促,显然不适应這样亲密的接触。
而福格瑞姆在做這件事的时候也同样不好受,他一直抿着嘴,神情复杂。
“是的,营养膏,卡裡尔经常吃它。”康拉德·科兹立刻回答。
“.那东西裡沒有太多营养物质,而且多半会味同嚼蜡。”
“对!”康拉德·科兹连连点头。“卡裡尔也是這么說的。”
“.所以,你们就吃這個?”
“啊,不!”康拉德·科兹眨眨眼。“我偶尔会去抓点老鼠吃。”
“.老鼠?”
“是的。”
多恩看到,他们的新兄弟竟然自豪地笑了起来,笑容澄澈到让他差点咬住了牙齿:“我知道二十三种老鼠的烹饪方式!”
“沒有正常点的食物嗎?”费鲁斯·马努斯低沉地问。
“這不就是正常的食物嗎?”康拉德·科兹不解地回答。
“.”
多恩低下头,沒有再问問題。他转身来到大楼的边缘,凝视起了下方的景象。過了一阵子后,他才继续开口。
“其他人吃什么?”
他简短而平静地问,随后還作了补充。“我指的是,那些帮派成员——那些正在街道上来回巡视的。”
“.”
“康拉德?”福格瑞姆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们吃肉。”
康拉德·科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回答了多恩的問題,在這一刻,他听上去几乎不像是他自己。
“肉?什么肉?”多恩继续问。
他很平静,双手却攥紧了。很显然,他已经察觉到了問題的答案——至少也是一部分答案。
“.其他人的肉。”康拉德·科兹說。“平民们的,工人们的。但他们不吃自己的,他们也不吃贵族的。”
福格瑞姆的手停止了——他在量肩宽,這件工作对他而言非常简单,他已经记住了很多数据。但是,在這一刻,這些数据被打乱了。
他一向稳定的手此刻甚至隐约有些颤抖。
“帝皇在上.”洛珈·奥瑞利安喃喃自语起来。“這是什么地方?”
“诺斯特拉莫。”他们苍白的兄弟安静地說。“昆图斯,下巢。”
沉默。
巨大的沉默再次席卷而来,轻易地将這些巨人们击倒。无人反抗它的权威,深紫色的云层在他们头顶蔓延、滚动。恶臭的气味在寒风中逸散。
洛珈·奥瑞利安开始低声念诵经文。费鲁斯·马努斯将双手重叠在一起,放在了背后。罗格·多恩平静地一如既往,只是双手却已经攥成了拳头。
福格瑞姆停下了手指的颤抖,平静地拂過兄弟的肩头,然后拍了拍他。
“我們继续,好嗎?”他柔和地问。
“可是,福格——”
“——福根。”
“福根先生。”
“沒有先生。”
“福根?”
“对,康拉德。福根。”
“可是,我不想要新衣服。”
“为什么呢?”
“因为我会把衣服弄脏的。”
福格瑞姆听见他的兄弟如此說道。“血会让衣服变得很沉重,干了以后则会变硬。如果活动,就会有血痂从衣服上飘落。如果我穿你這样的衣服,我会把它们弄脏。”
“.弄脏了,又怎么样呢?”福格瑞姆问。
他沒让自己叹气。他怕他误会。
“你的衣服很漂亮。”
康拉德转過头来,小声地說。“卡裡尔告诉過我,漂亮的东西通常都意味着珍贵,珍贵的东西就应该被珍惜,不是嗎?”
“是的。”福格瑞姆笑了。“珍贵的东西的确应该被珍惜,是的所以我会给你做一件.嗯,普通点的衣服,如何?”
“普通点的?”
“对,和你身上的衣服一样,也是黑色的。但是呢,它可以防水——所以它也可以让鲜血沒办法浸湿它。怎么样?”
“.会麻烦你嗎?卡裡尔說,麻烦其他人不太好。”
“当然不会。”福格瑞姆說。“這只是小事一桩而已。”
“那谢谢?”
不必谢谢我。
福格瑞姆叹息着转過头,与费鲁斯视线交错。此刻,后者的眼中有一种与他类似的情绪正在翻腾。他们彼此交换了几個眼神,便懂得了对方的意思。
洛珈仍在诵经,面容上满是悲悯。而罗格·多恩却转身朝着那间庇护所走去。他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弯下腰从裡拿出了一把对他而言太過迷你的椅子。
“你坐不下那把椅子的,罗格·多恩。”康拉德·科兹略显迟疑地說。
“我不坐。”多恩平静地說。“我是要修它。”
“修它?”
“是的。”
多恩点点头,将椅子提起,他的力量让他轻而易举地做到了這件事。然而,他拿着椅子的姿态却很小心。
“只是一点结构問題而已,只要有多的木头或金属,我就能修好它。”
“.嗯,庇护所后面有個沒用的老式净水器。”
康拉德·科兹眨眨眼,满面不解。“它或许能帮上你。可是,为什么你要修它?”
“.因为我要表达我的歉意。”背对着他,罗格·多恩如此說道。
“歉意?”康拉德·科兹茫然地问。而他身后的福格瑞姆比他還要茫然,就连洛珈都停下了念诵经文,看了過来。
费鲁斯缓慢地挑起眉。
“别惊讶。”罗格·多恩背对着他们說。“做错事、說错话,就应该表达歉意。而最好的方式,是做出一些事来弥补。”
“你以前可沒這么做過”福格瑞姆低声說道。
“那是因为我以前沒错過。”
“也包括你說马格努斯整日看书是一种精神方面的偏执嗎?”
“是的。”
福格瑞姆终于笑出了声。
他拍拍康拉德·科兹的肩膀:“這就是罗格·多恩,康拉德。這就是他。你還不知道他的道歉意味着什么。但是,相信我,等我們彼此都见過面以后,這件事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
——
“第十七号。”
“第十七号?”
“对,第十七号。”苍白的巨人点点头。“我会给它们编号。”
费鲁斯·马努斯看向那只石像鬼。
他们已经在尖塔与大楼顶端跳跃過许多次了,费鲁斯看见過很多只石像鬼。在他看来,這一只和其他所有的,都沒什么区别。
“用你见到它们的顺序来编号嗎?”费鲁斯问。
“是的。但有些石像鬼沒有,我不想给它们编号。”
“为什么呢?”
福格瑞姆惊讶地看了一眼费鲁斯,沒料到他会对這個問題如此感兴趣。
“嗯”
康拉德·科兹沉思片刻,說道:“因为,它们应该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编号。我给那些石像鬼编号,是因为我现在還不会起名,但是.”
他皱起眉,停顿住了,似乎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
好在,费鲁斯也并未追问。
“的确如此,如果你珍视某物,就应该给它起一個名字。”
福格瑞姆抿嘴一笑。
被称作‘戈尔贡’的巨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继续了。他的声音很低沉,但很有力量。
他问:“你一直在提到一個人,康拉德。卡裡尔·洛哈尔斯,你可以为我們介绍一下他嗎?”
洛珈猛地看了過来。
“嗯”苍白的巨人思考着点点头。“可以,但我不知道该从哪裡說起。”
“他性格如何?”费鲁斯问。
“.啊?”
“他有对你发過脾气嗎?”
“沒有。”康拉德·科兹迅速地說。“从来沒有——而且他老是对我道歉。”
他皱起眉。
“我不喜歡這样。”他低声說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不管是不是他的错,他都会对我道歉。我不喜歡這样。”
他抬起头,看向费鲁斯,后者面无表情,却点了点头,仿佛正在鼓励他继续說。
“然后.他很聪明,很有耐心,会告诉我很多事,也知道很多事.但是,他很悲观。”
“他很悲观?”罗格·多恩重复了一遍。“为何你会這样形容他?”
“我說不出理由。”
康拉德·科兹摇摇头。
“卡裡尔总是很悲观,他从不明說,但我知道他是怎样看待诺斯特拉莫的。我有次告诉他,這個世界病了,他沒有反驳我,只是在笑。”
“从那個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他很悲观。他笑,是因为他觉得诺斯特拉莫的病无药可医.他甚至想要用火将世界焚烧。”
“但我能理解他。”
“棚户区因为肺病而死在路边的工人,選擇加入帮派一起食人的孩子,肉铺裡售卖的肉矿工贵族還有那些迷幻剂.”
他的声音开始愈发低沉,愈发轻柔,到了最后,几乎如同梦呓。
“那些东西让他很痛苦。他从不明說,但我看得出来他的难過。”
“.”
沉默着,费鲁斯摇了摇头——他本就不怎么善于言辞,和他的兄弟们比起来就更可怕了。
他也很清楚自己的性格,他天性好斗,意志顽固。但那只是外在表象,在诸多兄弟之中,只有一個人能察觉到他对征服困难的喜好。
那個人叫他戈尔贡。
费鲁斯不憎恶這個绰号,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有些喜歡。他认为它十分合适,就和福格瑞姆赠与他的那把战锤一样合适。
而现在——這位钢铁的戈尔贡却抬起手,拍了拍康拉德·科兹的肩膀。
“你看清了他的痛苦。”他低声說道。“這点尤为重要,兄弟,保持它。”
他的兄弟茫然地看着他——在半秒钟之后,费鲁斯·马努斯头一次发了笑,笑容中只有善意。
在半神们的头顶,夜仍在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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