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他开始不悦,抓狂,崩溃。
他瞪着周森,冷硬地說:“那你来這裡做什么?难道不是想揍我一顿解恨嗎?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這样你也不会有好结果,我反正都是要死,死在你手裡虽然让人不爽,但可以让你痛苦,我也非常乐意。”
周森叠起双腿,靠到椅背上,尽管這裡是医院,但他還是点了根烟,他才不介意這间病房裡的人是否可以闻烟味。
“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活得好好的,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亲眼看着法律是如何替吴放来惩罚你的,我不需要把你怎么样,只要想到你被执行死刑的时候那种不甘的心情,我就感到身心愉悦了。”
其实周森很懂的在言语上刺激人,他也非常了解陈兵,知道說什么对方会生气,会不安,会愤怒。
“而到时候,我会带着老婆孩子,从电视和报纸上看着關於你被判死刑离开這個世界的报道。你别忘了,我是個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你那些死后的威胁言论吓不倒我,相反,如果你真能上来,你可千万要记的来找我,我会让你的灵魂再承受一次惩罚。”
周森慢條斯理地說完便站了起来,他如此心平气和,陈兵却愤怒起来。
“你這個王八蛋,我哥养了你十年,你却背叛了陈氏,害得陈氏沦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你就一点愧疚心都沒有嗎?你辜负了我哥对你的信任!直到最后一刻,他甚至宁愿相信你,也不愿意相信我這個兄弟!”陈兵紧握双拳,正在输液的血管凸出来,开始有血液倒流。
周森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我从始至终都不是陈氏集团的人,你们的信任只是一個犯罪分子一步步走向被法律制裁的必经之路,我不需要对任何人感到惭愧。”他說完话,掐了烟朝外走,陈兵在后面大喊大叫,他充耳不闻,越是如此冷暴力,对方就越是愤怒和不堪。
他走出门的时候,罗零一第一時間冲上来,紧张地问:“你沒把他怎么样吧?”
周森漫不经心地问:“你很担心我把他怎么样?”
罗零一怔了怔,蹙眉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周森微微颔首,扯开嘴角笑了:“我开個玩笑,不要当真。”他抬脚离开,罗零一自然沒有了继续留在這裡的必要,她跟着他离开,他开车载着她,却沒有回公安局,而是来到了海边。
站在海边,远远望着海浪翻涌而来又慢慢退去,周森轻声說:“我上次在這裡见吴放還在說,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告诉别人,我是個警察。”他眯起眼,“他一直跟我說再等等,现在我等到了,可他却不在了,我真的很遗憾。”
他低头,踢走脚边的石子,自嘲地笑道:“其实我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不用担心我,我還不至于這样就丧失理智。我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才不枉费老吴拿命给我换来的今天。”
罗零一不知道自己该欣慰還是该难過,她苦笑着,不說话,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边,便是如此,已经足以。
有时候,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不一定非要說出点什么,因为有的时候,不管說什么都只是在对方伤口上撒盐。
“以后,他儿子就是我亲儿子,黎宁就是我的亲嫂子,他们家的事就是我們家的事,嗯?”他忽然回過头问她话,言词间“我們家”那三個字让人心裡暖烘烘的。
罗零一回望着她,认真地說:“如果你决定了要和我在一起,我一定会全身心地支持你做任何事。”
周森笑笑,那笑怎么看怎么伤感,他长叹一口气,将手拄在了面前的栏杆上,低头看着地面,半晌才說:“其实我心裡是真的……真的很难受。他走之前对我說的那些话,我……”他抿起唇,有些說不下去,“零一,我以前做卧底,跟谁也不能联系,只有跟他。時間久了,我每次和他联系总会埋怨他,朝他发脾气,我现在想起来……”
罗零一什么也沒說,她直接侧身将他抱住了,把头埋进他怀中,紧紧地搂着他的腰。
海风轻轻抚過,江城已经到了冬季,元旦就要来临,却有一個家庭,再也等不到它的男主人了。
陈氏集团特大走私贩毒案的判决结果下来之后,在主犯三人被子执行死刑之前,林碧玉要求再见周森最后一面。
一般对于死刑犯最后的請求,警方都会尽可能地同意,這次,他们也照例询问了周森的意见,如果他拒绝见面,也是可以不见的。
周森坐在办公室裡,這是吴放曾经的办公室,从今往后,他将取代他,成为江城市公安局的刑警队长。
接完电话,他便起身穿上了外套,他答应了林碧玉死之前最后的請求。其实就算他不去,也可以想象到对方见到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自从她被抓到现在,他沒有再见過她一面,她积蓄已久的怒气,在死之前总要发泄出来。
林碧玉得到周森同意见她的消息时也有些惊讶。
她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对面坐下另外一個人,那個她唯一动過真心的男人。
其实,她和陈兵都很可悲,他们最可悲的就是,用那颗肮脏的心喜歡上了不该喜歡的人。
从此,万劫不复。
当身着警服的周森走进来的时候,林碧玉的眼睛都直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還是和之前一個样子,却好像又有哪裡不一样了……以前,她就觉得作为一個大佬手下的军师,他太斯文儒雅,不像個坏人,现在看来也情有可原,他本来便不是坏人,他是警察。
周森在林碧玉面前落座,這個女人已经相当憔悴,她穿着囚服,因为马上要被执行死刑,女狱警为她简单打理過容貌,她那头乌黑的长卷发已经被剪掉了,有的只是齐耳短发,這是女囚本该有的样子。
失去了昂贵的护肤品和精致的妆容,那张已经年近四旬的脸到底還是老了,眼角和额头可以看到清晰的皱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坐牢的這段日子心情過于压抑,她的精神状态很差,皮肤暗沉,活像個五十岁的女人。
林碧玉忽然捂住了脸,她感觉到了周森的目光,以前她虽然也知道自己不年轻了,却也可以自然地面对他的审视,可现在她很清楚自己是個什么样子,所以她无法面对。
但是片刻后,她忽然又放下了手,再看向他时,眼中已经充满了恨意。
周森料到会如此,也不惊讶,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她。
他不說话,像個很好的倾听者,也沒有什么表情,好像只是面对着一面墙,不会对這面墙产生任何……诸如愧疚,亦或是遗憾的情绪。
其实,哪怕他稍微表现出一点情绪来,即便是厌烦也好,林碧玉心裡還舒服一点。
他越是像现在這么平静淡然,她心裡越是难受。
“我就要死了。”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毫无以前的悦耳。
周森对此的反应只是沉默,他一如之前那般看着她,不做任何回应。
林碧玉落了泪,她盯着他,吸了吸气,一字一顿道:“周森,你這個王八蛋。”
终于要开始了么?周森轻轻抬起手,放在桌上,不带丝毫变动的表情,无情而冷漠。
“我恨你!!”林碧玉又哭又笑,最终是满满的恨意和控诉,“我爱你啊你知不知道!我爱你才会恨你啊!你這個骗子!骗子!”她抓狂而崩溃,手脚上的镣铐发出撞击的响声,狱警迟疑着是否要把她带走,周森抬起手示意无妨,他越是如此,林碧玉越是愤怒,“我林碧玉這辈子沒对谁动過真心,偏偏为你!可你呢?!你居然骗我!周森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她声嘶力竭地控诉,哭喊响彻整個探视间,狱警不愿看這一幕,都别开了头。
周森的反应依旧很平淡,仿佛对她,他已经再沒有耐心可以倾注,她能做的只是等死,等着退出他的生活,然后不留下任何痕迹,很快就被遗忘,多年后再被提起,也不是什么美好的“曾经爱過的人”,而是一個“为了达到卧底任务而不得不去陪伴的老女人”……
一想到這些,林碧玉就打心底裡感觉到悲凉,她坐稳,停止哭泣,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低声說:“周森,我愿你终有一天也尝到求而不得的滋味,我愿你终有一天也尝到无能为力的滋味,我但愿从来沒有认识過你!!”
她說完话,便起身要离开,狱警将她带走,她走在路上,脚铐发出响声,听着那些响声,她忽然不再困惑地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喜歡周森,为什么要爱他。
其实,她的爱就是那么肤浅,何必追求一個原因?
爱,即是爱了。
周森从看守所裡出来,要不了多久,林碧玉就会被执行死刑,這個世界上将再也沒有這個人存在,曾经与对方的种种,都将随着对方的离世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她最后的愿望,在十来年前就已经实现了。
什么叫做无能为力,什么叫做求而不得,在萌萌死的时候,他就已经彻底体会到了。
开车回去,会路過一片墓园,周森将车停在墓园门口,跟门卫打了個招呼便走了进去。
今天天气不太好,一会可能要下雨,他手裡拿着黑色的伞,以防万一。
不年不节的,墓地裡的人不多,一排一排的墓碑都被打扫得很干净,這個地方,他已经十年沒有来過。
這十年来,因着卧底的身份,他不能去见任何亲人,包括已经死去的妻子。
只是,她在哪裡,他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周森很快就找到了她的位置,他看着墓碑上行的字和照片,心裡空落落的。
现在,他也算是对她有個交代了。
過往的一切经過十年的時間已经全都结束,她泉下有知,也应该安息了吧。
当然,還有他们那還来不及出生就离开的孩子。
希望他也不要再怨恨他這個不合格的父亲。
凝视着照片上的女孩,她保持着二十出头的青春年华,笑得极为灿烂,只是,那笑容永远不会再成为彩色。
再往下,墓碑上刻着的便是她的名字,以及立碑人的名字。
再看下去,他有些意外。
在墓碑前,竟然看见了花。
百合花,萌萌生前最喜歡的花,知道的人不多。
她的朋友本来就少,几乎全部的生活就只是他。知道她喜好的,左右不過那么几個。
他起先猜测是父母曾来看過她,但等他离开陵园时,却听门卫說,来看她的是個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
周森微微抬眸,轻蹙眉头。
雷声忽然响起,哗啦啦的雨点突然砸落下来,雷阵雨洒在他身上,他不疾不徐地撑起伞,在墓园门口不远处的公交站口,看见了避雨的罗零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