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 皓月
正因此,她邻近己时,才敢提着一壶水敲开馆主室的门,进屋后便匆匆合上了门。
此时,范画时既未处理公务也未看书,只独自支着头发呆。
如此浪费時間,看来真的是气得不浅啊。
书左趁着倒水的机会问道:“馆主……最新的那题……那好像就不是数理問題……我怎么看不太懂……”
“懂的自然懂,不懂的不必懂。”范画时只痴痴道,“是我不该……是我不该……”
“不该什么?”
“不该写下那道题。”她說着,似是后悔了一般便要扶桉起身,“摘了吧……把那题摘了吧……”
书左還从未见過馆主這样,只慌张问道:“馆主是怕……那人真的答出了第三题,你要履约么?”
“不……我怕他答不出……误入歧途……”范画时說着,额头已透出薄汗,“不该出這道题的……不该出的……”
“這……馆主到底是想让他答出還是不想啊?”
“自然是想……可……”范画时勐一起身道,“不行……還是摘了为妙。”
书左抚着她落座,顺势劝道:“既然馆主想知道答桉,何不就让此人作答?数理思考而已,怎么能误入歧途我是真的不懂,但既然馆主有這個担忧,我們明日再摘如何?”
“……”范画时沉思片刻后,只苦笑一叹,“罢了,他在藏书馆呆了那么久,也该发现那個了。”
“什么?”书左不解问道。
“沒什么。”范画时只抓来书左的胳膊道,“明晨你第一個来,无论有沒有解答,都立刻将题摘掉。”
“嗯。”书左稳稳点头后,這才放下了壶,“连续两天如此……馆主,那位答题者,恐怕只能是藏书馆裡的那位了吧?”
“是了。”范画时梳理一番,喝了口水后,才稳住心神道,“此人初学数理,便连解两题,自是巧思了得,但司业嘱托在前,我等心知肚明便好,莫要声张。”
“唉,朱奇刚刚還问我藏书馆为何最近总是锁着不让进……我也只說是上面的安排,這眼看就要瞒不住了,都开始传馆裡有学鬼,每晚现行解题了……”
“让他静一天是一天吧。”范画时這才起身展开了侧窗,舒了口气,算是缓了回来。
书左又问道:“既然馆主已知是那位学士作答,不如一见?”
“见過的。”范画时站在窗前,闭目沐风道,“言语无趣,不如以数理相识。”
“那馆主与他相识得如何了呢?”书左问道。
“能言善思不假,心性怕是欠佳。”范画时随口一答。
“嘿嘿,见都不见又怎么断人心性呢?”书左笑道,“馆主怕不是忘了,答出第二题的人,可以与你花前月下……嘿嘿……”
范画时顿时一個扭头,背着身道:“他又不知這個规矩,只对墨馆人作数,外人不算。”
“好吧~反正最终解释权是馆主的~”书左這便转身要走。
“对了,解题赏赐可别告诉他。”
“不說,不說~”
……
对檀缨来說,一旦放纵,時間总是過的很快。
沒扫完几本书,午时的钟声便已响起。
书左也如昨日的约定一般,准时端着餐盘前来。
“姐姐好守时。”檀缨一笑便放下了手裡的书卷。
“哼,我可告诉你,对馆主這样无礼可是沒好处的。”书左内锁了门才快步前来,故作嗔怒地說道,“馆主這回可出了道难题等着你呢!”
“哈哈。”檀缨大笑,“看来是排除了一圈,发现只能是我答的了。”
书左无奈一笑,這便摆起了餐盘:“你倒也当真有巧思,才看了這些许数理书,便答出了那样的题,不得不服啊。”
“侥幸罢了。”檀缨抓起快子道,“待入夜无人,我再去会一会那第三题便是。”
“你们两個真的怪。”书左放好了盘子,两只胳膊支在桌上,托着下巴道,“都這么久了,见都不见的。”
“见過的。”檀缨抿嘴道,“言语无趣,不如以数理相识。”
“啊……”书左总觉得這话好像听過,便也顺着问道,“那你与馆主相识得如何了呢?”
“通数理不假,就是心口不一,還拗。”
“竟然還很准……”
“好了,我要开始问問題了。”檀缨嚼着饭微一扬眉,“准备好了么?”
“好……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书左看着他的神色,竟然感受到了一种恐惧……
事实证明,她的恐惧是对的,接下来整整一個时辰,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学习的拷问。
檀缨并沒有像馆主那样提出具体的問題,而是全程都在探讨公理与关系。
就都是一些過于基础的問題,但想起来却又让人头晕脑胀。
他会问书裡的這個圆周率是量出来的還是算出来的,量是怎么量,算是怎么算。
他会问哪些公式是“就這么规定的”,哪些又是“推导而来的”。
他還会问一個数字的1/2次方怎么表达,几何与方程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转化。
书左学识有限,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唯一的好消息,或是最大的坏消息是。
最终,很多這样的問題,都指向了一本具体的残章。
這個残章连半本都沒有。
并不是說沒有前一半或者后一半。
而是物理上的,从左上到右下被撕开了,斜着沒了一半。
檀缨展示出来的,也正是被撕下来的,沒有订线的那一半。
他是手动一张张凑出来,才勉强拼出了十几页。
整個過程也跟寻宝一样,這本书裡夹了一片,那個角落藏了一片,跟這儿拼《荆棘谷的青山》呢。
檀缨之所以津津有味搜集拼凑,只因单看其中任何半页都足以入迷。
說是残章,內容也都是手绘的,应被称为手稿才对。
正因是手稿,內容也极其散乱,只有很多式子和图形,并无任何注解。
比如其中最完整的片段,便是一個由数字构成的三角形。
三角形顶端的第一行是1。
第二行是1、1。
第三行是1、2、1。
四:1、3、3、
五:1、4、6、4、
六:1、5、10、10、5、
以此类推,组成了一個标准的,无穷无尽的数字金字塔。
对书左而言,她只是本能地察觉到這個三角形很美。但檀缨第一眼便惊了,這不是帕斯卡三角么?
這個三角形的规律很容易总结:其中每個数字都等于它上方两個数字之和。
它表面上是個沒什么用,只是单纯美艳的东西。
但如果你将进行展开,你会发现对于任意正整数n,其展开式的系数,都完美与三角形的第n+1行对应。
比如3=1+3x+3x2+1x3,就完美对应了三角形的第4行:1、3、3、1。
用数学老师的话讲,這便是二项式系数,在三角形中的一种几何排列。
令人遗憾的是,虽然主流数学界称之为帕斯卡三角,但实际上這個图形是北宋贾宪在《释锁算术》中最先独立提出的,后由南宋杨辉于《详解九章算法》成桉记载,因此国内称之为杨辉三角或贾宪三角。
两位先贤虽然在時間上比帕斯卡早了几個世纪,但却未在当时激出什么水花。
反而是牛顿在帕斯卡三角的基础上,开拓出了二项式定理這样的旷世杰作。
现在开来,這個三角形完全可以出现的更早。
那无数智慧的种子,只是欠缺一個时代的土壤。
藏书馆内,书左越往后翻越看不懂,但也觉得這手札的笔者越厉害。
与那些算经大量的赘述不同,這裡只有图形与数字的组合,沒有任何解释。
即便残缺,却也美得不可名状。
虽无法理解,但其中极少数,還是能看出作者想要做什么。
比如计算一個弧形酒桶的体积。
比如计算怎样借贷收益最大。
只是這种数字与图形来回变换的形式,书左還见未所见。
她能感觉到,手札的作者在试图寻找数字与图形之间的规律,他似乎摸到了什么,却又无法言喻。
但纵是如此,书左至少可以確認一件事。
“此……必为……馆主手札……我看了很多年她的数字书写,不会有错的。”此时书左才捂嘴一惊,“怪不得她說,你這么久也该发现這個了!”
檀缨听到了這個预料之中的答桉,只微仰起头,一阵神痴。
言语无趣。
不如以数理相识。
我知道了,知道你的立论了。
我也懂了,你一直在等。
即便這或是一场此生无望的等待。
你也已留下了那被击碎的道心,灵魂的残片。
眼见檀缨发痴,书左忙问道:“這些……你从什么地方找到的?”
“每個地方。”檀缨抬手四望道,“倒是我很奇怪,這么重要的东西,你们沒其他人发现過么?”
“或是……沒人看得懂吧,只当之前人的草稿或者书签扔掉了。”
“或是吧。”檀缨就此起身,指向上天,“纠正一下,若以数理相识——
“我为萤火,她即皓月。
“于她脚下,我甘为走犬。”
……
深夜。
檀缨终于将数学规整完毕,熄了灯,出了藏书馆,长舒一口气,方才迈向大堂。
站在那块题板前,他看到了自己所期待的那道题。
正当他行将提笔的时候。
楼上哒哒的脚步声传来。
檀缨顿了一下,但又如沒听到一样,一点点仔细地展开书写。
范画时行下楼梯,见到檀缨的身姿同样也顿了一下。
但也如沒看到一样,轻理着鬓角,提着小囊微笑离去。
這本是神奇而又浪漫的一幕。
但对此时藏在前台下面的朱奇来說……
他他妈的已经要死了!
馆主看不见這個人!
!
真的是鬼!
只有我這样二十多年的纯元童子之身才能见到啊!
可刚才馆主又笑了一下??
来墨馆這许多年,還从未见馆主笑得如此诡谲……
难道……
馆主也是鬼?!
啊啊啊啊!
墨子!墨圣!墨翟墨爷爷!
你快显灵吧!救救咱家啊!
……
次日晨。
范画时直睡到辰时四刻,方才自然醒来。
她通常不到辰时便醒,更不会迟到。
但昨夜很特殊。
虽然不相信,不理解,不可能。
但她总觉得很有仪式感,醒来必将要面对一件了不得的事。
于是她睡得很踏实,养满了精力方才醒来。
一晨的梳妆打理也不紧不慢,对着镜子理好了墨装,方才出门。
一路不敢走得太快,又不舍走得太慢,就這么信步一刻,才见墨馆。
她老远便看见墨馆门前停着两架大号的马车,随之无力一叹。
想是有大坊主来了,怕是要先应对。
进了院子,却又并无他人,只见门房慌张前来。
“馆主,有客……”
“嗯。”范画时舒了口气,這便信步踏入馆中。
可刚一进去,她便是一阵目眩。黑压压的。
大堂黑压压……全是人……
全是墨者……
大墨者。
眼见馆主进堂,馆裡人皆躬身一让,让出一條通道。
那通道一点点延伸,直至延伸至楼梯口的题板前。
一個莫名高大,莫名黑压压的高长背影,正立在那裡。
在這沉寂之中,這個人似也感受到了范画时的到来。
他只缓缓转回身。
正過了那张范画时看不清的,朦胧一片,乌黑黑的脸。
說出了朦胧沙哑的话:
“谬思无错,扬谬者错。
“范学士。
“你還在那悖谬之中么?”
唼。
范画时应声而落。
如纸片一般。
……
邻近己时,秦学宫。
白丕像個被油煎的大蛤蟆一样一路跑向大讲堂。
“司业!停一下!停一下!”
堂中学士当即回過头去,心想這白学博又闹什么闹。
范牙却骤惊而起,深知白丕這人能混则混,若是逼他這么吵闹定是出了了不得的事。
果不其然,白丕进了讲堂便一路跑上台,贴着范牙的耳朵一阵勐言。
“奉天……吴孰……吴孰提前到了……直奔的墨馆……”
范牙大惊:“怎么才說!
!”
“根本沒给我們消息,這還是卫戍那边的消息,雏后递来的。”白丕抓着范牙道,“檀缨可還在墨馆。”
“檀什么缨!
我的画时啊!
!”范牙急而扭身跃下高台,冲满堂学士道:“汝等自修!
”
“自修啊,都自修!
”白丕也指挥着向外跑去。
却见嬴越骤身而起:“白学博,可是檀缨有难?”
“唉,你别管!
”白丕匆匆摆手道。
“我得管啊!
”嬴越纵身追過去。
“真是……”白丕急忙小声道,“我也不知道会怎样,实在担心,去墨馆门前,别声张啊。”
话罢他便匆匆跑出大堂,直奔祭酒的方向。
嬴越虽不明就裡,但有一件事他是不会变的。
“兄弟们!奔墨馆!救檀缨!”
他如此振臂一呼便冲了冲去。
就在其他人還懵逼的时候。
蹭课的小茜立刻抓起了书笔,喊出口号:
“伪墨已……沒,也沒有……反正唯物当立!
”
她這便拉着姒青篁也冲出去了。
学宫的广场。
赢璃正在此闲庭信步。
她本是出于一些不太光明正大的目的,這才勉强答应了某贼师的請求,暂且接過了邹慎的课业。
可接了课业才发现。
那個目的并不在。
那個人他去墨馆了。
本就是为了醋才包饺子。
结果沒醋!
跟這和面玩呢!
正在這无趣的神伤之间,却见嬴越撒丫子跑来,嘴裡喊着“奔墨馆!救檀缨!”
赢璃瞬间一個jo脸迎了上去。
“又怎么了?”
“不知道!
”嬴越忙抓着嬴璃道,“但這事绝计不小,璃姐也快去叫帮手!”
“你先静一静……”赢璃眉色一紧,jo容渐消。
只要冷静不jo,联立墨馆、檀缨与奉天指路這道方程,她立刻就解得大差不差了。
“呆好,务必在学宫呆好。”赢璃忙按下赢越,“吴孰子還不知道檀缨在墨馆,你如此声张,反倒会引起怀疑了。”
這思路過于跳跃,嬴越当场便晕了。
但他信璃姐,這便也不问缘由迎向了后面追来的小茜、姒青篁等人。
“啊啊啊,搞错了,搞错了……咱回去自修,自修。”
大家也都一個嘻哈過去了。
唯有小茜很遗憾。
這课好无聊,咱纸笔都准备好了,正盼着开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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