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溫家有女溫十三
當年才十八九歲的少年郎,幾經輾轉,穿行了一段漫長漆黑的山洞之後,再次得見天日時看到的,是一個古樸大氣的土樓。
溫家人世世代代居住於此,天塹阻隔了外界的風雨。
這裏經年累月的拓荒種植,十數代人的經營,已然是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
溫家很龐大,每一代的小輩都會根據出生前後,依次往下排名,每一個孩子滿週歲之後,就會被贈與屬於他們各自的玉佩,玉佩上會刻上排行。
每一輩的玉佩樣式,大體相同,但底紋會略有不同。
溫十三取出自己的玉佩,緩緩地遞到了賀境心面前,“這是我的玉佩。”
賀境心接過玉佩,仔細地看了一遍,賀影心和張滿都很好奇地探過頭來看。
“真的誒。”賀影心道,“和之前那個,只有上面刻着的數字不同。”
賀影心並沒有見過溫覓的玉佩,事實上在溫覓難產去世之後,她的很多東西都被收了起來。
賀境心腦海中,浮現出溫覓的那一枚玉佩。
溫覓的玉佩上,刻着的數字是三。
算算年紀,倒也大差不差。
“你是溫家人,應該也有些本事伴生纔對,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賀境心問。
溫十三倒也沒有隱瞞,畢竟事到如今,已經沒有隱瞞的必要。
“何家是開錢莊的,以前的何家錢莊比現在的大慶錢莊,可要厲害的多。”
何家的錢莊經過幾代人的經營,規模已經十分可觀,後來大晉朝建立之後,更是傍上了朝中權貴,幾乎開遍了大晉朝,那時候的何家烈火亨油,繁花着錦,端的是一派繁華。
但有時候,人的慾望是填不滿的,有了錢,便想要權,畢竟何家雖然有錢,但每年的孝敬都是一筆鉅額數字,明明已經如此有錢了,卻還需要對着權貴卑躬屈膝,何家人不願意了。
二十多年前,先帝病重,當時底下不少人蠢蠢欲動的,想要把當今拉下馬,扶持另外的小主子上位,何家就在其中摻和了一腳。
後來,當今繼位,清算黨派之時,何家自然也落不得好,萬貫家財幾乎敗了一大半,才堪堪保下了族人的性命,自那之後,何家龜縮起來,夾着尾巴做人。
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享受過極致奢華生活的何家人,怎麼可能習慣的瞭如今的日子,尤其是在何家最富裕時出生的何慶餘和何慶豐兄弟,他們接受不了這種落差,反倒是何慶年,何家家產大縮水之前的記憶並不太多,他覺得如今的何家已經勝過絕大部分的普通百姓,也沒有什麼不好。
“很多時候,不甘心這種情緒,能夠帶來災難的。”溫十三輕聲道,“何慶餘和何慶豐不甘心就此罷休,他們還想要翻身,想要恢復昔日繁華,就連何家的老家主也是想的。”
當今登基之後,羣臣世家把皇帝的後宮塞滿了,後宮皇子一個一個出生,這些想要從龍之功的人,猶如聞到了魚腥味的貓一樣,在那些皇子身上押注。
當今登基之後,後位空懸,當今力排衆議,追封原配嫡妻爲“文貞皇后”。
只有皇后之子纔是嫡子,其餘的皇子到底是差了一層,所以這些人一開始謀劃的,其實是皇后之位。
“大概是十年前,何家不知爲何,闖下了滔天大禍。”溫十三道,“比二十多年前那場禍事還要嚴重,整個何家只保下了四個人,這件事你們應該已經聽說過。”
賀境心點了點頭,“的確有所耳聞。你可知,何家闖下的是什麼禍事?”
“我不知。”溫十三卻搖了搖頭,“外面什麼說法都有,但我丈夫告訴我,外面的說法都是假的,但他卻並不肯告訴我真正的原因,只說這件事情絕不能透露半分,我知道了並不安全。”
賀境心聽溫十三這麼說,倒是起了很大的興趣,主要是十年前這個時間節點,有些微妙。
好像這個時間,發生了不少事情呢。
“那後來呢?”賀境心倒也沒有繼續追問這個問題,畢竟眼下弄清楚何家發生的事情比較重要。
溫十三道:“後來,我丈夫拿着玉佩去了溫家,當時溫家的適婚女子有五個,我們相看之後,最終這門親事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們溫家有個規矩,出嫁女離開溫家之後,便默認永不歸家,自此也不會有孃家,所以我們溫家的女兒,大部分都是招婿回來,極少外嫁。”
賀境心心下微愣,竟然還有這樣的規矩嗎,所以她小時候從未聽溫覓提起過外家,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原因,如此反過來想,願意跟着他爹遠嫁,從大晉南方一路向北到靈州,她娘當初必定是十分中意賀從淵的吧。
“我跟着何慶年一路到了晉州,進了臨汾縣,本以爲會在這裏安家。”溫十三嘆了一口氣,“可是有時候啊……”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我嫁給何慶年的時候,帶了一筆嫁妝,我本想用這筆銀錢和丈夫做個小生意,慢慢把日子過起來。”
但何慶年的父親臨死之前,要何慶年發誓,一定會重振何家錢莊。何老爺經歷這些事,大概也明白何慶豐和何慶餘兩個人是靠不住的,空有野心,卻很愚蠢,偏偏手段又毒,何家不能交到這兩個人的手上。
何老爺把何家藏起來的那部分家產,連同他的奢望,一併交託到了何慶年的手裏。
“我查到何慶餘十年前,染病去世了,此事可是真?”賀境心問。
溫十三聽到何慶餘這個名字,眼中滿是恨意,表情都扭曲了一瞬,“我嫁進來的時候,何家是沒有這個人的,當時只有何慶豐和何慶年兩兄弟。”
賀境心:“十年前,何慶年從溫十八這裏賒了一把刀,應該是在你嫁過來之後吧?”
溫十三:“是,溫家女出嫁之後,不能歸家,沒有孃家。但我自小與弟弟相依爲命長大,我嫁出去之後,弟弟不放心我,趁着外出歷練之時,來見了我。”
賒刀人,懂命理,會看命盤。
溫家族人成千上萬,但有資質能夠被培養成賒刀人的,卻只有十數個。
“我弟弟自小聰慧,過目不忘,天分過人,三歲便通過了選拔,被帶到主家悉心培養。”溫十三說到這裏,臉上有掩飾不住的自豪。
最厲害的賒刀人,據說能夠記得孃胎裏的事,自後所見所聞皆不忘,但如此天分的卻是萬里挑一。
溫十八能夠做到過目不忘,已然是小輩之中的佼佼者。
“可能……這一切都是報應吧。”溫十三說着,眼神暗淡下來,“是賒刀人破戒的報應。”
賒刀人的刀並不是隨意賒的,他們自有一套規矩。
“其實何家並不符合規矩。”溫十三道,“當年,弟弟來見我,看到我在何家的日子,很心疼。”
當時溫十三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卻還要蹲在溪水邊洗衣裳。溫十八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眼睛都紅了。
溫十八一直努力學習,拼命成爲賒刀人,最想要的是讓姐姐過上好日子。
可是如今姐姐卻遠嫁到晉州,在這裏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尤其是在看到姐姐的嫂子,也就是何慶豐的妻子,明裏暗裏貶低溫十三沒有孃家人,溫十八更是憤怒難過。
所以溫十八爲了姐姐,破格賒了一把刀。
何慶年想要重新開錢莊,讓何家重新開始,溫十八可以幫他實現。
溫家世代積累下的財富和人脈,不是普通人能夠想象的。明面上賒欠的是一把刀,但給予的其實是何家東山再起的資格。
何家當初可是因爲闖下滔天大禍,落得如今這個下場的,何慶年若想要重開錢莊,必定要解決之前的問題,掃清潛在的危機,這一點溫家可以做到。
“他一直在這裏,待到大慶錢莊開起來,我的孩子出生。”溫十三輕聲道,“他離開的時候跟我說,十年後他來取刀。”
“大慶錢莊慢慢步入正軌,何家的日子好過起來了。”溫十三說到這裏,臉上露出一抹諷刺的笑,“那天是大年三十,一個不速之客來了。”
何慶餘出現的很突然,並且他出現在溫十三面前的時候,就已經是僞裝成何慶年的樣子了。
團年飯用完之後,何慶年回到房間,看着溫十三的時候,那個眼神讓溫十三察覺到了不對。
到底是枕邊人,溫十三幾乎都不用試探,就確定這個人絕對不是何慶年。
當時溫十三又驚又怒,她不敢打草驚蛇,只找了個藉口,抱了孩子離開了院子,去找何慶豐求救,何慶豐是何慶年的兄長,絕對比任何人都熟悉自己的弟弟。
“可是我沒有想到,我走的是條不歸路。”溫十三面上笑容慘淡,“何慶豐當面安撫我,一定會去幫我拿下賊人,找到我的丈夫,可是我才轉了個身,他就打暈了我。”
“等到我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我被人捅了一刀,身上被綁了石頭,被丟進了河裏。”
但溫十三天生心臟在右,那一刀沒有扎中心脈,她在入水之後就醒了過來。
拋屍之人想來是覺得她已經是個死人,並沒有綁住她的手腳,她在水下費盡萬難解開繩子,從水裏爬了回來。
她當時重傷病死,倒在了路邊,最後被路過的一個大娘撿回了家,她用耳朵上戴着的金耳環換了傷藥。
撿她回去的大娘,兒子在城裏做賬房,娶得是東家的女兒,常年不回家,她在大娘家養了一個多月的傷。
“我太擔心我的孩子了,我怕那兩個惡鬼要害我的孩子。”溫十三道,“我稍作易容後,借用了大娘已故閨女的身份,回到了城中,我不敢明目張膽的打聽,只能裝作不經意的問何家是否發生什麼大事。”
最後並沒有打聽出什麼來,何家無事發生。
她甚至還在大慶錢莊的大門口,看到過那個假的何慶年和人談笑風生,裝的和何慶年幾乎一模一樣。
溫十三想要悄悄潛進去看看自己的孩子,可是何家是開錢莊的,家中護院請了不少,溫十三想要潛入進去太難了。
“當時正好,何家的管事替何家採買下人,我才知道何家上一批下人都被髮賣了,家中要重新換一批下人。”溫十三道,“我跟在那些人裏面一起進了何家。”
當時的溫十三易容了,加上上一批傭人都不在了,真的瞭解他能夠認出她的人幾乎沒有,加上那些人應該是篤定她死了,畢竟一刀穿心,還被綁了石頭沉潭,怎麼也不可能還活着。
最後溫十三竟然成功留了下來,她本想應聘何鈺的奶媽,如此就能靠近兒子,但她因爲之前重傷,又養了一個月,早已經沒了奶水,最終只能留在廚房幫忙。
“你爲何,不向溫家求救呢?”張滿不解地問,“實在不行,找你弟弟啊。”
溫十三卻搖了搖頭,“因爲溫家的出嫁女,嫁出去便與家族無關,外界的信是進不去溫家族地的。”
張滿和賀影心聞言,都覺得溫家這個規矩,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我拿到的月錢,大多都用來送禮了,我希望鈺兒的奶孃能夠對他好一些。”溫十三道。
事實上好多次,若不是溫十三暗中護着,何鈺早就被悄無聲息的弄死了,根本不可能活到現在。
那假的何慶年娶了宋家女,何鈺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溫十三隻是爲了讓兒子活下來,就幾乎耗費了全部的心力。
“我一直告訴自己,再等一等,等到鈺兒十歲就好了,因爲弟弟說了,十年後會來取刀的。”溫十三道,“我只要等到弟弟來,一切就會結束了。”
那些年,溫十三便是靠着這樣的信念撐過來的。
一直在一邊,默默聽着的何鈺,伸手握住了溫十三的手。
這些過去,溫十三其實從未與他說起過,在他被欺負被無視的那些年裏,他其實一直被拼盡全力的愛護着。
“何慶年是什麼時候回來的?”賀境心問。
溫十三:“是三年前。”
三年前,何慶年回來之後,自然也發現了何家竟然還有一個何慶年,經歷過生死磋磨,如今勢單力薄一無所有的何慶年,不可能直接上門發難,到時候他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只會白白送死。
何慶年先打聽了何家的情況,在知道何家長子何鈺是個傻子,而何家的當家主母竟然姓宋之後,心中自然是又急又怒,想也知道,他出事之後,妻兒必定落不到好。
何慶年悄悄潛進何家,去見了自己已經七歲的兒子。
賀境心聞言,這一點倒是對上了何鈺說的,他七歲的時候見到的何慶年,
何慶年陪着兒子玩了一會兒後,本想直接帶走他,卻不料遇到了趁着主家在前面用飯,悄悄來看望兒子的溫十三。
此時的溫十三,早已面目全非,可何慶年還是認出了她。
溫家人的眼睛很有特點,幾乎都是杏眼。
而當時的溫十三在看到何慶年的時候,也同樣很震驚,眼前這個人看起來很蒼老,還未過三十,鬢角就生了白髮。
何家並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帶着溫十三躲開了護衛,離開了何家,一路到了這個院子。
“這裏是何慶年租下來的。”溫十三道,“這裏距離大慶錢莊近,又比較偏,不太引人注意。”
張滿聽到這裏,沒忍住問道:“他那七年的時間去了哪裏?爲什麼這麼多年纔回來?”
溫十三沉默半晌,面色有些複雜,“那七年,他忘了自己姓誰名誰,入贅了一戶人家。”
張滿:……
張滿縮了縮脖子,有點後悔問這個問題了。
十年前,少年拿着玉佩求娶回來的姑娘,只過了一年的好日子,之後便是一路蹉跎,以爲已經死了的丈夫,卻在別的地方重新開始。
怎麼想都很憋屈吧。
但溫十三的表情卻還算剋制,也不知是不是因爲人已經死了,所以事到如今無論是多麼強烈的情緒,都可以放下了。
“他一開始其實並沒有告訴我這些。”溫十三的手,緊緊握着何鈺的手,“他只告訴我,十年前的除夕夜,何慶餘忽然回來了,何慶餘想要大慶錢莊,但何慶年怎麼可能把自己辛辛苦苦重新開的大慶錢莊拱手讓人。”
爭執之中,何慶餘用石頭狠狠砸了何慶年的腦袋。何慶年當時就不省人事了,
何慶年是被山上的一個老獵戶撿回去的,當時何慶年一腦袋的血,被丟在山裏,想來是想讓他被野獸吞食入腹。老獵戶把何慶年帶回了家,何慶年醒來之後,什麼也不記得了,身上也沒有任何能夠識別身份的東西。
老獵戶救下何慶年,也是存了私心,老獵戶有個天生癡傻的女兒,偏又體弱,就算是最窮的人家想要不花什麼錢娶回去傳宗接代,都不想要娶。
老獵戶騙了何慶年,告訴他,他是家裏的女婿,因爲出去打獵,一腳踩空,傷了腦子,什麼也不記得了。
老獵戶就是希望有個人能留在山裏,在他死後照顧女兒,可老獵戶還沒死,他女兒就先病死了。老獵戶傷心不已,懷疑是自己私心遭了報應,在料理了女兒後事之後,將實情和盤托出。
何慶年那時候才知道自己並不是老獵戶家的女婿,他是被人打破了頭丟到山上喂野獸的。
他下山去看了大夫,大夫告訴他腦中有淤血,這幾年下來淤血散的差不多了,事實上就算何慶年不來看大夫,再有個一兩年,淤血全部散了,他也能恢復記憶。
老大夫替他施針散淤血,三次之後,何慶年就全部想起來了。
在想起來的那一瞬間,他怒急攻心,急匆匆下山,在知道自己妻子死了,身份被頂替,兒子也傻了之後,他枯坐一夜,第二天鬢角就白了,他像是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那些被遺忘的過往,猶如刀子一樣,一下一下凌遲着他,這些年他在山中歲月靜好,可他的妻兒呢?
他的兄弟,踩着他一家人的血肉,活得肆意瀟灑,何慶年怎麼能不恨。
他連自己都恨。
因爲妻兒的禍事由他而起。
“何慶餘用着何慶年的身份,娶妻生子,把大慶錢莊佔爲己有。”溫十三道。
溫十三在知道這件事之後,一直在想,倘若當初溫十八不曾賒刀,不曾替何家掃清障礙,何慶年的大慶錢莊開不起來——至少不可能那麼快開起來,也絕不可能如此的順利。
如此,何慶餘絕不會因爲覬覦大慶錢莊而暗害何慶年,這一切的禍事便不會發生。
“何家兩兄弟,不是安分的。”溫十三道,“尤其是大慶錢莊越來越好之後,他們暫時放下的野心又膨脹起來了,他們靠着宋家,搭上了傅相的路子,想要提前押寶六皇子。”
說到這裏,溫十三的表情帶了點諷刺,“可惜啊,六皇子連皇子身份都是假的。”
何家兄弟完全是狗改不了喫屎,昔日何家那樣大的產業都能敗光,如今又開始動手腳,因爲何家兄弟的騷操作,大慶錢莊的一堆壞賬,如今的何家,完全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但就算是這樣,現在的何家,也不是我們兩個人能夠對付的。”溫十三嘆道,“何家平常都有很多守衛,家中僕人也多,只靠我和何慶年,根本無法報仇。”
“這三年來,我們想了很多辦法,最後還是決定,等我弟弟的十年之約。”
“其實我這幾天一直在想,慶年提出等三年,是想要給自己三年的時間陪一陪鈺兒。”
畢竟何鈺長到這麼大,何慶年幾乎全部缺席,對於何鈺來說,那假的何慶年留給他的只有陰暗,何慶年想要陪一陪他。
三年時間過去的其實很快。
六月初一。
賒刀人上門,何家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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