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半夏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客厅,照在一只孤零零的小拖鞋上,又迅速爬上一只折弯的衣架和几捋细碎的头发,照上桌上的玉兰油和百雀羚。
一件粉红色的衬衣,一半搭在沙发上,另一半拖到了洗手间的门口。
洗手间裡,小半夏无力的趴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吸进一口空气,就听紧闭的卧室裡传来妈妈秦秀气急败坏的声音:“老公,我刚才失手把半夏给打死了,她沒气儿了。”
……
“真沒气了,已经两個小时了,人都凉了……”她抽噎了起来。
……
“你总說我脾气坏,說我凶,怎么不說她嘴犟,死活不說把银元藏哪了?她還是個家贼,居然敢偷小龙的酒心巧克力吃,我不打她打谁?”秦秀說着說着哭了起来:“老公你快回来吧,咱得一起想办法处理這件事,好嗎?”
电话挂了,一阵清脆的皮鞋声响起,地板上的半夏给吓的一阵瑟缩,抽搐。
還是秦秀,她說:“小龙起床啦,妈妈带你去你外婆家看电视,好不好呀?”
生生被闹醒的男孩闹起了脾气:“不好,我要睡觉。”
秦秀柔声說:“外婆给你买了活力宝,香香果和太阳饼,你可以边吃边看电视,多好呀!”
男孩爬了起来:“妈妈背我。”
哐的一声门响,清脆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远,洗手间裡的半夏也缓缓爬了起来。
她鼻子上凝着干涸的血痂,直挂到了下巴上。
孩子跌跌撞撞凑到洗手池上,撞翻一瓶力士香波,拧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涌进她的鼻子,她的喉咙,又从她的眼睛裡涌了出来,将她脸上的血迹洗了個干净。
挪步出了洗手间,她手扶過白色的油漆墙壁就是四個小小的红点。
用手揩净了血,她把那件半新不旧的衬衣披到了身上。
一颗颗的扣上扣子,這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小女孩靠着墙慢慢溜到了地上,深深吸了口气。
空气,清水,太過普通平常的东西,可于這孩子,在此刻是那么的珍贵。
……
半夏已经死過一回了。
就在两個小时前,凌晨五点钟,妈妈起夜时把她打沒气了。
她的灵魂飘在半空,看到躺在地上的自己,也看到慌乱的,抱着她哭,给她嘴巴裡呼气的妈妈。
然后她還看到了很多将来会发生的事情,
她看到出差的爸爸提前回来了,和妈妈一起商量该拿她怎么办。
還看到爸爸戴上皮手套,拿起大钳子,剪断了热水器的电线,放在她身上,于是,她的身体就慢慢变黄,有些地方甚至变黑,冒烟了。
再后来,她看到公安来了,看到妈妈大闹着要跳楼,以及邻居都在批评,指责妈妈,也看到妈妈很伤心很难過,抱着她的身体嚎啕大哭。
那时半夏以为妈妈是爱自己的。
不小心打死了女儿,她也痛不欲生,难過,想随着自己死。
可是后来,等到公安和邻居都走了,半夏就看到妈妈平静的揩干了眼泪,然后說:“反正半夏不不是咱们生的,死就死了吧,咱還有小龙呀。”
爸爸冷冷问妈妈:“孩子沒了,银元還怎么找?”
妈妈這才哭了起来:“找不到银元,换不成钱,咱還拿啥盘厂子?”
夫妻相对,他们說的是银元,而不是她。
這时半夏才恍然大悟:却原来自己根本比不上两块银元更重要。
那么只要她活着,妈妈就一定会着逼她找到银元的!
半夏虽然是沈四宝夫妻的女儿,但从小养在乡下,直到三個月前奶奶去世,爸爸才把她接回城。
那时半夏以为自己虽然少了奶奶的疼爱,但会得到更多的爱。
爸爸的,妈妈的,弟弟的。
她满心以为自己从此会更幸福的。
但在此刻小女孩明白了,爸爸妈妈和弟弟才是一家人。
就像奶奶原来說的,她是女孩,就注定是個多余的,沒人会疼她的。
孤独,无助,半夏抱着双臂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知道的,妈妈马上就要回来了。
她肯定還会逼问银元的下落,可是半夏真的不知道东西在哪裡,怎么办。
她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妈妈了,可是妈妈不相信呀。
那么妈妈還是会打死她的吧。
半夏不怕死,可她怕疼,她从小就是個特别怕疼的孩子。
所以她不想挨打,那太疼了!
空荡荡的楼道裡突然想起脚步声,還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大声响,小女孩被吓的缩成了团,紧紧闭上了双眼。
而就在這时,她脑海裡浮现出一些记忆来。
在她死后,曾经于她的脑海裡出现過一对夫妻,還有三個高高大大的年轻人。
他们看起来应该是一家人,一起出现在半夏脑海裡,在朝着她微笑。
虽然她从来沒见過他们,可在那一瞬间,她知道關於他们的很多事,心裡甚至能叫出他们的名字来。
奶奶曾对半夏說過,当一個人要咽气的时候,就会看到自己所有的亲人来到身边,跟她告别,对她笑。
她還說,一定要多看看自己的亲人,因为那将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他们。
半夏只有五岁,還是個孩子,她梦到了很多事情,可她一时半会理解不了。
她只知道自己本该死的,可又侥幸活了下来。
求生的意志让她的小脑瓜子转了起来。
她记得,那几個年轻人裡,其中有一個她好像在现实中见過。
孩子想啊想,這时,外面响起一個男孩的声音:“走啊哥们,打球去!”
半夏猛的睁开双眼,她,想起来了!
有一個出现在她梦裡的年青人,就住在制药厂的家属区,他总背個大大的书包,经常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照她脑海裡知道的情况,那是她其中一個哥哥。
那她可以去找哥哥嗎?
如果她求他救救她,他会救她嗎?
不能再犹豫,因为妈妈马上就要回来了。
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半夏再环顾一眼這個家,心裡有說不出的难過。
她曾经多么希望跟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呀。
可现在为了不被打死,她必须离开了。
……
秦秀其实也很慌。
她真的只是抽了几衣架,捣了一拳头,谁知道孩子就沒气了呢?
后悔,难過,但不想让儿子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她强撑着把儿子送回了娘家。
脚步一深一浅的,她风风火火往回赶。
刚到单元楼下,就被二楼的张大妈吓了一跳。
她說:“秦秀,半夏是不是生病了,我看她脸色很不好。”
秦秀差点给唬了個半死,问:“她人呢?”
“往篮球场去了。秦秀,不是大妈說,你有点重男轻女啦,大妈是過来人,劝你一句,女儿可是咱的小棉袄……”
沒气了的半夏居然又活過来了?
她为什么去操场,魔怔了?
秦秀转身就往操场追。
操场上,一群半大男孩沐浴在朝阳下,正在围着篮筐抢球。
瘦瘦的小女孩缓缓走来,宽敞的衬衣被风吹的蓬成個球一样,她一個個的,目光扫過那帮半大男孩。
因为他们跑得太快,看不清,她于是又往场地裡挪了几步。
每一步她都走得格外艰难。
但就在這时,身后忽而一只手抓住半夏,一把扯。
“妈妈,疼,疼!”半夏连声呼唤。
秦秀又怕又慌,她不知道已经凉了两個小时的孩子怎么就活過来了。
她還怕這孩子只是回光返照,死在外面可就麻烦了。
但半夏挣扎的厉害,還叫的特别大声,秦秀把她抱了起来,她两只脚开蹬了。
才五岁的小女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脑袋顶在秦秀鼻子上,顶的她眼冒金星。啪的一巴掌落在半夏屁股上,那是一声清脆的巨响。
可怜小女孩面色本就奄奄一息,此时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厥在了秦秀怀中。
篮球场上,抱球的男孩回头:“阿姨,妹妹怎么啦?”
一帮男孩同时停了下来,回头。
“救命,哥哥,救命!”孩子又吸了一口气,挣扎着大叫了起来。
“阿姨,妹妹到底怎么啦?”又有男孩问。
秦秀說:“她生病了,我要带她回家吃药。”捂上孩子的嘴巴,她转身就走。
但才转身就迎上一個男孩,他皮肤白皙,身材瘦高,背着一只双肩包,迎面堵着秦秀。
秦秀绕开這孩子,嘴裡還在咒咧:“死丫头,再闹小心我打死你……”
男孩皱了一下眉头,本来想躲的,可這时远处有個男孩說:“阿姨,前天我也听见你在打半夏喔,你咋天天打她啊?”
秦秀急啊,她最近打半夏打得多,家属楼上的人似乎知道了点啥,再這样下去可就麻烦了,她绕开了男孩,可男孩也绕,她往前,男孩也往前。
两人眼看撞到一起了。
個头比秦秀還高的男孩突然伸手。
他难道想抢孩子?
秦秀一手护着半夏,去拨男孩:“你给我让开。”
“阿姨你打人了!”男孩說。
秦秀笑:“這是我闺女,她不听话我教训她几下,难道你小时候沒挨過打?”
這帮多管闲事的小屁孩儿可真烦。
男孩說:“她刚才惊厥了,一口气喘不上来就会死,阿姨你就是過失杀人了。”
這时另有個孩子来抱半夏。
不及防,孩子還真给人抱走了,秦秀干脆一巴掌搧了過去,破口大骂:“我自己生的孩子,打死算我的,公安都不管家长打孩子,你们算哪颗葱。”
男孩在躲,秦秀在抓,转眼,几個人已经打到了一起。
而就在秦秀张牙舞爪,连抓带挠时,身后的男孩扯過她的手,反手将她扑在了地上。
“救……”命字還沒喊出来,一只有力的膝盖顶到了秦秀的背上,她的手臂被那半大男孩生生拉扯着,咯咯作响,眼看就要断了。
撕心裂肺的疼!
秦秀两眼发黑,喘不過气来。
她的脸给地上的砂砾划破了,男孩一扯,脸摩擦地面,擦的她刺喇喇的疼。
他的膝盖就顶在她背上,压的她喘不過气来。
“自己的孩子,想打死就打死,公安不管你?”男孩再一把,压的秦秀险些断气:“阿姨,這他妈是犯法你知道嗎,杀人得偿命,你知道嗎?”
他的膝盖越压越紧,寂静的操场上,秦秀骨头咯咯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就在這时,男孩身后响起一声低低的,奶声奶气的唤:“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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