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歷史虛無主義
周兮野不着急,坐在椅子上,不自覺地觀賞華春楊的住所。與周兮野見過的其他領導人不一樣,華春楊家裏並不是古色古香隨手拿出一件古董就是千萬級別的,更現代化一些。
凌厲的線條,簡約的佈局,大氣的吊燈,無一不彰顯着華春楊獨特幹練的審美風格。
通天的牆壁做成了書架,一眼望去無法預估書本的數量。周兮野面前的香爐飄出細細的煙,形狀同她剛纔看到乾枯枝椏的形狀一模一樣。
身後腳步聲突然響起,周兮野扭頭看去,是貼身警衛,他俯身對周兮野說,“華老師要您進去幫她調墨。”
周兮野點點頭站起身,貼身警衛示意把手裏的東西給他,他會保管。
走進去,華春楊站起身,用筆在空中比劃着。聽到了周兮野進來的聲音,也沒看她,“幫我調一下顏色,我要畫樹枝。”
周兮野不太會調色,拿起調色板,看了看樹枝的顏色,又看了看顏料盒。
“好了嗎?拿過來。”
華春楊也沒看調出來的顏色,直接用筆蘸了蘸顏料,塗抹在白色的紙上,一抹抹綠色儼然成爲了整幅畫的亮點。
好一會兒,她才停筆。最後看着整幅畫面搖了搖頭,“這麼綠色過於搶眼。”
周兮野笑了笑,“人是俗物,華老師您喜歡梅,高雅的梅被綠色映襯得更高潔。”
“可冬天怎麼會有翠綠色的樹呢?”
“心中有,畫中便有。”
華春楊笑着放下了畫筆,招招手,對面赤裸着的男人站起身,急匆匆從地離開。
“小周,吃了嗎?”
周兮野搖搖頭,“葉部長讓我給你帶了禮物……”
華春楊拿起溼毛巾擦手,“我知道,他和我說過了”,說着,瞧了一眼周兮野,“我還沒喫,陪我喫點吧。”
由海南黃花梨做成的小木桌子擺放在眼前,周兮野盤着腿看着桌子上的飯菜,大米晶瑩剔透,冒着香氣,青菜綠油油,小片鹹菜,剛出鍋的米糕每一粒米都泛着光,是一頓看起來就很好喫的飯菜。
華春楊吃了幾口飯就放下了筷子,一旁跪着的人把茶水放好後站起身離開。她端起茶杯吹了口氣,喝了一口。
“河派的事,你聽說過多少?”
華春楊問完,放下茶杯看着周兮野。周兮野想了一下才說,“知道。”
“哦?知道多少?”
說話是一門藝術,說話人的地不同決定了這場談話中的內容與深度。官場一大部分的往來,都體現在說話的藝術上。華春楊這是在問周兮野如何看待河派被打壓一事。
她當然不是考察歷史,想聽周兮野如何分析局面,如何給出她認爲的好的解題思路。
周兮野頓了頓,笑着回答:“桓溫做荊州刺史的時候,恥於用威勢嚴刑來整治人民,’上捎根,下拂地足,尤患其重’。”
華春楊聽完大笑,似乎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待她平靜下來後,纔對周兮野說,“你居然覺得政客們過於仁慈?這可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遊戲,飢餓遊戲。”
周兮野點點頭,“屬下不才,只能想到這些。”
“當時皇上的野心比我們想象中的大,輕敵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槍打出頭鳥。中國文化決定了行爲模式,老美那一套包容開放的東西在中國行不通。官場斗的是人性,人性是什麼,是文化。中國文化太悠久,已經深深根植到每一箇中國人心中。”
周兮野沒反駁,靜靜地等着華春楊後續的話。
“包容就是對敵人的縱容,你就說現如今強硬的外交政策,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在保護中華傳統文化。”
“是他們在害怕”,周兮野說。
華春楊搖頭,嘆口氣,“政治這個東西不僅僅是權力,卻處處都是權利。它不是虛擬的東西,如同一座精巧的宮殿,展現在每個人眼前。有精密的頂層設計,踏實的骨肉,牢固的地基,完完全全是一個複雜華麗卻到處都是機關的宮殿。”
周兮野被她這一番話說得愣住了。“你纔剛推開這扇門,別急。”
華春楊說完這話,拿起筷子專心喫飯,一言不發。周兮野一邊喫着飯,一邊思考着華春楊話裏的意思。不說其他政治性,政治中傳統的合法統治性一直存在於每一件事情上,尤其是追本溯源。
“我們是炎黃子孫的後代”與“我是老周家的根兒”,這兩者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要通過歷史的合法性,來證明自己的正義性,表達自己的獨一無二。否定歷史虛無主義,肯定歷史對我們的存在具有重大意義。
女性主義在周兮野這裏,便是陷入了歷史虛無主義之中。女性要翻開歷史課本,從犄角旮旯中尋找每一個被歷史碾壓過的女性身影,要用武則天,李清照,來證明女性的力量。
其實,這是一個陷阱。
在某種程度上,歷史對女性是枷鎖,尤其是對中國女性。我們會想,爲什麼中華上下五千年,爲什麼女性角色那麼少,是不是天生女性就不如男?
我們習慣從歷史中找答案,卻忘了要自己創造歷史——從歷史中尋找答案,這是政治證明題的方法,潛移默化地渲染了整個社會——尤其是在女性自我肯定、尋找自我價值這一方面。
向前看。
過去的歷史不是要忘卻,而是要記住那是一種恥辱,我們不能再讓那種恥辱再發生。除了這個教訓,其他我們什麼都不要在乎。歷史虛無主義聽起來很悲觀,但這是我們自救的一種方法。
總而言之,我們拋開“炎黃子孫的後代”、拋開“我是老x家的根兒”的身份,應該可以創造出更多輝煌的歷史。
周兮野無奈笑笑,喫完了盤子裏最後一根青菜。
華春楊拿起紙巾在嘴上按了按,“那些人的資料我給你,挑幾個看得過去的人,約個時間見面,儘快登記結婚,別誤了大事。”
說完,華春楊站起身,按了一個手邊的東西,不一會兒,貼身警衛進來,手裏拿着資料,放在了周兮野的桌子上。
“人老了,得小憩一會兒,你走我就不送了。”
等人走了,室內一片安靜,周兮野翻開資料看,第一頁是目錄,姓名職位,對應着的是頁數。
周兮野看着這一本相親錄,她很有理由懷疑,這本整理好的相親名單會時不時更新一下,然後供其他人挑選。她也不由得想,或許自己在另一本相親名冊上。周兮野打開每一個人對應的頁數,裏面有照片,個人簡介,興趣愛好,未來展望,還有父母的家庭背景。
周兮野像選菜一樣,挑選了幾個她覺得順眼的人,依次發了短信,誰先回信息,就選誰出去約會。很快,一個名叫周啓明的人很快回信息,“您好周小姐,我今晚就有時間,不如今晚我們見個面吧。”
看周啓明的照片,就是一普通人。周兮野也不需要對方多帥多厲害,她只需要一個不給她拖後腿的人就行。
從望月山莊出來,周兮野開車到了周啓明定的喫飯的地方。這種一天好幾個局的情況不是沒有,除了喫就是喫,酒桌上談生意,酒桌下談交情,辦公室中談家長裏短。
周兮野先到了飯店,還比較遠,到了三環外人不太多。新世紀日航,在北京動物園附近,周兮野看時間還早,停好車去動物園裏溜達了一圈。這個時候來動物園的人也不少,都是衝着來看西直門三太子的的人。
周兮野沒湊那個熱鬧,隨便逛了一圈。她最喜歡的動物是黃金蟒,皮膚顏色很好看,盤成一團,平日裏行動遲緩,性格溫順。突然周兮野就想到大學的時候,她下鋪養了兩隻蠍子,一直好好的。後來有一天,蠍子爬出去,周兮野早上去廁所,牆壁上斜掛着兩隻蠍子,說實話看到蠍子的那一瞬間,周兮野也是被嚇到了。
當即回屋拍醒了舍友,讓她去處理蠍子想到睡眼朦朧的舍友,周兮野不由得笑出聲。
一些奇奇怪怪的回憶總是會在不經意間突然襲擊她。
離開動物園後,周兮野就去了日航,進去先點了兩個甜品,開了一瓶酒。自己靠在椅子背上打量周圍的人,所有人說聲音都小小的,安靜,哪怕是笑也很含蓄。
“抱歉,我來晚了。”
突然一道溫和的聲音將周兮野從自己的世界裏揪出來,她扭頭看去,是周啓明。
“沒事,請坐”,周兮野笑着說,而後招手讓服務員過來,“我就點了一些甜品,你看看你想喫什麼。”
“你來點吧,還是要以女士爲主。”
周兮野笑笑,手指揉了揉太陽穴,或許因爲喝了酒,聲音多了幾分柔媚,“你來吧,我對這裏的飯菜不熟悉。”
確實不熟悉,上次和易琛嶺開放在這裏遇到了令行止,偏偏現在只能回想起走廊中令行止漆黑的雙眸,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周啓明點了兩道菜,把菜單還給服務員。
“周小姐目前您在軍委……?”
周兮野點點頭,周啓明帶着公事公辦的笑容繼續說,“我是北京本地人,現在在稅務局上班,是個不大不小的科長。我想您應該瞭解過。”“嗯,我知道。”
周啓明看周兮野一點反應都沒有,最起碼他想要的那種熱切的期盼是沒有的。
“周小姐對另一方有什麼要求嗎?”
周兮野皺起眉頭想,胳膊肘撐在桌子上,左手微屈支着臉頰,黑髮吹落在肩頭,姿態婀娜,眼睛朝上看去,“嗯……聽話。”
“聽話?”周啓明聽到這話覺得很好笑,幾乎是笑着反問,“聽話,這是一個什麼標準?”
周兮野眨眨眼睛看着他,“就是乖巧懂事,我應酬回家知道我給熬醒酒湯,我累了可以幫我卸妝,會做飯,洗衣服……出席重要場合的時候不能給我丟臉……”
周兮野點點頭,“就這些吧……其他的我還沒想到。”
周啓明憋着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恕我直言,按照周小姐這樣的擇偶標準……應該很難找到男朋友啊。”
周兮野不置可否地說,“對,但是我覺得你會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就聯繫了你。”
這下輪到周啓明尷尬,“我哪方面讓周小姐產生這樣的誤會?”
“全部方面。”
“哈?”周啓明眼中已經有了幾分怒火,“你不瞭解我,就說我是這樣的人,周小姐這樣過於刻板……”
周兮野擺擺手,背靠在椅子上,“你聽我給你分析啊。你現在在稅務局上班,一個小科長,我瞭解稅務系統的,尤其是你的位置,任務都是下面的人去做了,你每天除了看報紙打太極也沒什麼大事,工作很輕鬆,所以就具備了一個天然條件——閒人一個。”
周啓明聽到這話幾乎是要站起身反駁了。
周兮野不緊不慢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急,年輕人,你繼續聽我說啊……我看了你的家庭背景,再往上升估計一時間很難,所以在未來十年內,你都能在家等我,幫我收拾家務。然後呢,你這個人呢,性格好,從沒有和人打架、爭吵過,沒有暴力傾向,這樣婚後我也不會和你打架。”
“總而言之,你是個很不錯的人選。對了……出軌這個事情我不接受。”
周啓明氣得發笑,“你這是找老公,還是找保姆?”
周兮野攤開手,“對我這樣的人來說,老公和保姆有什麼區別嗎?”
下一秒,周啓明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低頭調整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周小姐你想不想聽我的擇偶標準?”
周兮野搖頭,菜依次上來了,她拿起筷子,“我吃不了多少,隨便陪你喫兩口……”
“周兮野,如果你看不上我,大可不必這麼羞辱我。我們素昧平生,你口出狂言,是否不太得體。”
周兮野不太明白,她上面說的哪一句是狂言?突然明白了周啓明的意思,她丟筷子,往後一靠,十指交叉放在腿上,“周啓明,我是你的一個機會,我勸你好好把握,不然你這輩子都是一個小科長,沒什麼出息的。”
“周小姐你是沒談過戀愛嗎?結婚是一個你情我願的事情,不是強買強賣的……”
“我和你沒有任何感情,也不打算和你發展什麼感情,我們之間只有交換與利用……這麼說吧,周啓明,如果今天是來挑選老婆的,那就請你走吧,我不想做你的老婆,在這段關係中,我是你的老闆。”
周啓明即刻站起身,“我還有北京戶口呢,你一個外地佬在這裏張牙舞爪,遲早有你喫癟的那天!”
周兮野絲毫不在意他的話,笑看着他,彷彿在看一個笑話。
兩人僵持着,一個人站着,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流下來。另一個仰着頭,眼睛裏都是笑。
令行止看到的這副模樣,像極了上級在訓斥下屬。他笑着搖搖頭,周兮野被他弄得那般狼狽,現在依舊如此囂張跋扈。
“書記?”
耳邊的人突然叫了一聲,令行止回神,“哦!你們先走吧,我遇到了一個朋友……”
圍着他的人笑着離開,李青山跟在他身後,“書記,我先去開車……”
令行止點點頭,邁開步子朝周兮野那邊走過去。
可他還是晚了幾秒,一道身影比他提前出現在周兮野面前。
裴知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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