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7节 作者:未知 货不对板,也是一种欺骗。 徐元道:“如果說方大田与韦阿大之间的沟通真的有所误会,那官府也会酌情考量的,但你告得可是方大田伤人之罪。” 张斐道:“敢问徐主簿,如果方大田沒有欺骗韦阿大,那么韦阿大還会否遭受到這般伤害?” 徐元摇摇头。 张斐道:“换而言之,韦阿大被砍伤,皆因方大田的欺骗所至,但由于此乃其无心之過,且他一直以来积极配合官府调查,适用于免所因之罪,也就是免其诈骗之罪,追究其伤人之罪。” 许遵眼中一亮,憋笑不语。 将此條律例应用于此,至少比用在阿云身上要合理得多啊! 說到這免所因之罪,徐元更是气愤不已,当即反驳道:“我方才只是說官府会酌情考量,可并未說就判定他已经犯下诈骗罪,毕竟方大田将侄女许配给韦阿大,也是行长辈所行之事,而且根据我所得知,许多父母、媒婆在做媒之时,都有言语夸张之嫌,若以此来论罪,只怕许多人都会来此告状。” 他也是经验丰富,他此时也明白,张斐告得虽是伤人之罪,但关键在于是否构成诈骗罪。 如果不构成诈骗罪,那么就无法引用免所因之罪,這伤人之罪,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温柔贤淑,俊俏善良,即便不符合事实,是否能够构成诈骗罪,也是有待商榷的,關於這一点徐元可以引用大量的实例,来证明這无法构成诈骗罪。 因为大家做媒都這么說,這几乎可以列为一句口头禅,哪怕是后世的律法,也难以以此来做出判决。 张斐从容淡定道:“徐主簿此言差矣,诈骗之事,皆是人之常事,否则的话,也难以成功。为什么人人都這么說,却沒有出现這种事?這一切都因为方大田太過贪婪,太渴望得到韦家的田地,不顾阿云本人的感受,也未将阿云的心思如实告知韦阿大,从而导致出现此等惨案,他虽无害人之心,但他确有取财之意,其心也并非是要成人之美,乃利欲所至,用谎言去获取利益,這足以构成诈骗之罪。 除此之外,据我所知,阿云当时正在为母守孝,依照我朝律法,此时是不许婚嫁,而且此律法,事关乎人伦道德,故人人皆知,但方大田知法犯法,仍执意将阿云许配给韦阿大,就律法而言,這门婚事是不能算数的,以一门律法都无法承认的婚事,去索要对方十亩田地,這足以断定此乃诈骗行为。” 徐元听得眉头一皱,不免看向许遵。 许遵似乎料到他会看来,悄悄给予他一個无辜的眼神。 此与我无瓜。 我還真是小觑此人了。徐元顿时显得很是沮丧。 如果仅凭那几句夸赞之语,便想让方大田受到惩罚,那他是绝不允许的。 但如果以守孝不能婚娶作为判罚基础,那他就有些犯难了。 倒還真不是說律法规定如此,因为民间自有民情在,在普通百姓家,只是說守孝期间,不得举办婚礼,而不是說不能纳征。 方大田所为,不能說是违背礼法。 可关键就在于,许遵已经用此法驳回大理寺的判决,大理寺那边也已经撤回恶逆之罪,不承认他们的夫妻关系,他若要较真得话,大理寺那边能放過他们嗎? 這甚至会影响到许遵的仕途。 這真是太双标了。 徐元虽然不服,但他也只能点头道:“律法确实是這么规定的。” 他不敢再争辩下去了。 方大田顿时慌了,明眼人都知道徐元是偏向他的,這其实也是许遵有意为之,确保公平。 但是对于张斐而言,拿捏住徐元還不够,因为這是民情所在,他還得說服门口那些观看市民们接受這個說法。 张斐突然环目四顾,铿锵有力地說道:“毋庸置疑,韦阿大绝对是此案的最大受害者。” 最大受害者? 不是唯一么? 徐元一听這话就觉得怪怪的。 许遵眼中闪過一抹笑意,但也沒有做声,任由张斐发挥。 又听张斐言道:“而且此案对韦阿大精神上造成的伤害,是远胜過其身体上受到的伤害。” 說到這裡,他仰天叹了口气,道:“韦阿大因样貌丑陋,自小被玩伴排挤,长大之后,又遭人嫌弃,如今已過而立之年,却仍未婚娶。 但是這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此非他之罪,但他却遭受此中之苦,上天可真是不公啊。 原本韦阿大已经认定,自己将孤苦一生,是方大田给予了他希望,但也是方大田将其打入深渊。 一個女子宁可铤而走险,犯下杀人之罪,也不愿意下嫁给他,這对于他而言,又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话說至此,忽听悲鸣之声,只见那韦阿大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浑身抽搐着。 此番景象,令在场所有人无不动容啊! 许多妇人甚至掩面抽泣。 饶是徐元不免垂目而叹。 這话說得可真是太伤人了。 张斐眼角闪烁着泪光,长叹一声,又道:“我并不知道当时方家是什么情况,目前可以肯定的是,阿云事先曾反对過,而结果也告诉了我們答案,她当时的反对,并沒有得到认同,相反,她必须得下嫁于韦阿大,這才造成此番人伦惨案。那么是谁逼迫阿云嫁于韦阿大,就是他方大田。” 张斐手指向方大田,又道:“而他仅仅是为了韦阿大家中的十亩田地,便在兄嫂丧事之时,强迫兄嫂之女不守孝德。此枉为人弟,枉为人叔,更枉为人,他绝对要为此负责,但鉴于他确实也并无伤人之心,故此小民在此恳請知州,判方大田以五十亩田地来补偿韦阿大所受到的伤害。” 方大田虽比韦阿大更擅言词,但在這公堂之上,他也犯怵,一直不太敢吭声,如今听得竟要赔偿五十亩田地,他急得当场大哭起来,“知州明鉴,小民冤枉啊!冤枉啊!小民只是一番好意,绝无害人之心。” 可面对他的哭喊,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冷眼相待。 太可恶了! 许遵问道:“是嗎?那本官问你,为何你要在阿云守孝之时,将阿云许配给韦阿大?” 方大田狡辩道:“很多人都在守孝期间,许婚、纳征,只是未举办礼仪罢了,此非小民一人所为啊!” 许遵道:“但他们多半出自善意,或者說对晚辈的关爱和照顾,而非歹意,而非为一己私利。张三所言,沒有错啊,你身为长辈,在兄嫂尸骨未寒之际,就逼迫亲侄女来为自己谋取利益,其动机十分可耻。” 言罢,许遵又向张斐问道:“你代韦阿大索要五十亩田地的补偿,可有說法?” 五十亩田地,這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饶是他也沒有想到,张斐会索要這么多的赔偿。 “有!” 张斐道:“对于韦阿大而言,他现在更多是需要赔偿,因为此番伤害,已经对他今后的生活,造成十分恶劣的影响,若无赔偿,這无异于使他慢性死亡,故此他希望法律能够为其讨回公道,补偿其损失。” 說着,他立刻掏出一张纸来,道:“上面清楚的写明赔偿的明细,小民未有多要一文钱。” 许遵向刘海使了個眼色。 刘海立刻下去接過那张纸,又给许遵呈上。 许遵拿着一看,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竟然能写得這么详细?可真是一個人才啊! 殊不知张斐以前在律所還就是干這活的,這其实也是他第一回 上堂辩护。 看罢,他又递给徐元。 徐元一看,表情如出一辙,這辈子都沒有看過這么详细的赔偿单。 医药费就不用多說。 然后断指对韦阿大造成的干活不便,甚至包括韦阿大未来的婚娶事宜。 以韦阿大目前得情况,他得拥有多少财产,他才机会再获得一门婚事。 如今婚嫁男方该给多少礼金,那都是有数据考察的,张斐只是乘以二,因为残疾也会导致礼金增多。 如今徐元也已经明白,为什么张斐要告方大田伤人,而非是诈骗。 其实方才他们一直在争辩方大田的行为是否构成诈骗罪,不是伤人罪,伤人罪只是引用免所因之罪。 原因就在這赔偿問題上。 如果只是诈骗,那么索赔金额绝对沒有這么多,但要以伤人之罪来索要赔偿,那就可以写很多。 徐元是无话可說。 许遵见徐元也无异议,便当场判决,判方大田赔偿韦阿大五十亩良田,并且還当场怒责他违反孝道,令其回去反省。 同时他也采纳张斐的說法,方大田非有心伤人,实乃无心之過,故免于刑罚。 可向来爱财如命的方大田当场晕厥過去。 院外却是一片叫好声。 听到這裡,门外的市民们无不痛恨這方大田,同时也非常同情韦阿大。 真是太可怜了。 “知州明察秋毫,小民代韦阿大多谢知州为吾等做主。” 张斐拱手一礼。 许遵别有深意地瞧了眼张斐,张斐也立刻以眼神表示感激。 许遵一笑,便起身离开了。 第七章 翻异别勘 這不仅是张斐在北宋的第一场官司,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官司。 他沒有什么上庭经验,在实习岗位上他也是干一些跑腿的活,以及财物计算。 但是這反而给他来优势。 因为他還沒有形成一种程序正义的固定思维。 而他在研读古代律法时,知道古代法制思想,追求的是结果正义,而不是程序正义。 什么结果正义? 简单来說,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故此在堂上,他花了更多的篇幅将方大田塑造成一個恶人,而在韦阿大這边,则是大打同情牌。 而不是从司法程序上找漏洞。 从围观群众的反应来看,显然,他是非常成功的。 后世法官可以判一個人人唾骂的结果。 但是当今官员,尤其是那些正直的官员,可是不敢這么判。 因为他们更多是追求结果正义。 当然,一切也必须基于律法條例,只不過打官司的侧重点不一样。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