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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作者:游火
临近年末,各省各府都递解了公文札子来,吏部开始考评课绩,高部堂连日在部裡住着,升降黜落,全出己心,由不得各人心下惶惶的,四处乱撞。

  外地的官儿往京官儿府上送三节两敬,這是成例,贾理虽然只是小小一個御史,几日间也打发了四五拨人去。

  他自然不要外官的东西,传到外头去,又多了個“傲慢”的名声,和此前的“酷厉”一起,合称“酷厉傲慢”。

  贾理心知是叫他参過的那些人捣鬼,也沒法子,下衙后索性去福王府避着,吩咐赵青紧闭门户,只說主人不在家,不许接待一個人。

  徒桦略有些风寒,已有几日不上朝了,只在家中拥炉向火,服药调养,见贾理登门前来,便叫他上炕坐,问吃了饭不曾。

  贾理笑道:“我一放衙就過来了,哪裡有空儿吃饭。”

  徒桦忙叫小厮去厨下传点心,道:“先垫补一点儿,一会儿咱们吃饭。”

  小厮去了不多时,捧进一只攒盒,将点心摆上,却是一盘子百子桃包,一盘子叉烧包,三四样小食,色色做得精致。

  這期间,就有几拨人轮流来讨主意,问宫裡宫外各处发放年例的事,徒桦翻出一個线装本子来看着,一一打发他们去了。

  贾理觑了個空儿,道:“你這裡忙,我先回去了。”

  徒桦忙道:“别急着走,再坐一会子,有话和你說。”叫着小厮领贾理去书房坐,說自己随后就来。

  又請了长史和一位少年幕客来陪着,沏上香茶,大家說些朝中大事。

  那幕客便道:“去岁皇恩浩荡,允许妃嫔归省,真是天大的盛事,尊府上說省亲的文章,有几句极好,学生常常挂在口头吟哦,实在妙得很!”

  贾理笑道:“文墨粗鄙,有玷先生视听。”

  這幕客忙奉承吹捧一番,又說自家也曾做得几句诗文,拜在一位虞正卿先生门下,這位虞先生性情恬淡,做得好诗文,自己身为学生,常苦思如何孝敬,思来想去,竟是将先生的诗文编纂印刷出来的好,可惜自己還要奉养家小,沒有财力。

  說完,就渴望地看着贾理。

  换成爱结交文士的,這时少不得要帮他几两银子,或者将此事包揽了去。

  贾理心中明白,便說:“若能筹措来印书的银钱,我家倒有個小小的印书坊,养活了几個匠人,可以便宜些。”

  這幕客脸上就有些不悦的神气,只是不敢发作出来。

  长史忙看了他一眼,打個眼色,道:“前儿不知是谁,给王爷进了一轴仕女画,說是仇十洲的真迹,相公瞧瞧。”

  說着,走去取画,那幕客也告罪出去,长史正在廊下等他,一见他出来,立刻揪着他进了茶房,道:“小温,你好大的胆子!這是我們王爷头一個知交,你敢得罪他,揩他的油!”

  這温幕客是才投了来的,不知王府的情况,闻言腿都抖了,打躬作揖的哀求道:“实不知是這样,求大人說情!”

  长史吓唬了他半日,才道:“要消灾解厄,却也不难,你拿五十两银子来。”

  温幕客大惊失色,道:“学生一年也不過勾的三四十两银子過活,哪裡拿得出五十两来!”

  长史道:“你在王府裡,自然就不是這個身价了,過一個年,赏下来的锦缎衣服只怕也值這個数!”

  温幕客沒奈何,只得写了一個五十两银子的欠契,签下名字。

  长史收了,取了那美人画,到贾理面前說:“他已知道错了,在外头不敢进来,央着下官来說合,下官看他怪可怜的,却不過情儿,讨相公的主意。”

  他知道贾理是個平和君子,从不胡乱记恨人的。

  贾理笑道:“你還和我弄鬼儿!只怕是又发了一笔财,又在這裡当好人。”

  长史嘻笑道:“只求三爷疼我就是了。”

  出去叫了那温幕客进来,叫他向贾理赔罪,贾理看他战战兢兢的,不知长史怎么吓唬了他,怪可怜的,倒和他和颜悦色的說话。

  有顿饭的工夫,徒桦裹着狐皮褂来了,长史带着温幕客下去,小厮们拿进食盒来在厅上摆饭。

  徒桦坐在狼皮褥子上,脚下搁着烧得旺旺的脚炉,道:“這個小温愣得很,高资也该教他些眉高眼低。”

  高资就是那长史的名字。

  贾理道:“他急你所急,已经教過了。”

  徒桦挑眉,慢吞吞的說了個“哦”字,脑筋转過来,笑骂道:“這個高资,竟然拿你当筏子,我非罚他不可!”

  贾理只是笑,也不求情。

  天冷了就该吃涮锅子,徒桦显然深谙此道,桌上满满的摆了许多新鲜菜蔬,都是暖房裡种出来的,比肉還金贵些,又有些面筋丸子等东西。

  徒桦叫左右下去吃饭,道:“我們自己涮着吃,倒還有趣,你们只管吃饭去。”

  小厮们都去了,只留两個人在外间,伺候添炭烧茶,听呼唤。

  贾理将半盘子羊肉片倒下去,口中闲闲道:“今年高部堂主持考课,只以清丈田亩一项为要,黜了多少庸官下去,這些人四处求告,沒头苍蝇似的,有素日和我們家好的,因我叔叔不在家,竟求到我头上,央我去和部堂說情,你說可笑不可笑。”

  徒桦笑道:“你若不肯,自然這情分就断了,不但他们怨你,只怕连家裡人都要說你心硬。”

  贾理冷笑道:“早该如此了,都說‘树大有枯枝’,我看我們家竟不是‘有枯枝’,竟是根子上烂了!”

  徒桦道:“你们家也算好的了,這世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儿沒有呢!”

  這时汤滚了,两人忙捞出煮好的熟食,调了酱料碟,吃了一阵,又倒温酒,吃了半日,小厮们吃過饭,进来伺候。

  酒足饭饱后,徒桦歪在炕上,道:“天黑路滑,就在這裡住下罢,叫個人回去告诉你们老太太一声。”

  贾理歪在他对面,懒洋洋的道:“正有此意。”

  就在书房裡设下铺盖,徒桦拿出自己的线装本子来看着,不时添减几笔,忽然抬头道:“今年比往年更冷,宫裡的炭不够,我倒忘了,该多照顾你姐姐一二才是。”

  贾理想了想,叹道:“罢了,還照顾什么,别克扣她的东西就是了——有你在,想来也沒人克扣她的。你们也艰难,何必落人口实。”

  徒桦道:“你也太小心了,這怕什么。”說着,低头添了一笔。

  次日一早,贾府送了官服来,贾理漱洗過,就直接从福王府上朝去,朝毕,乾清宫又来人唤他侍驾。

  皇帝披着鹤氅,坐着小轿,带众人出德化门,登上望楼,手扶栏杆,眺望了会儿远处,回头道:“那年咱们下江南,听见一首民谣,有一句‘烛泪淋漓冤泪滴’,朕有了年纪,不大记得了,你们還记得不记得是怎么說的。”

  众人面面相觑,贾理便出列道:“臣倒還记得几句,不知是否。”

  因念道:“食禄乘轩著锦袍,岂知民瘼半分毫?满斟美酒千家血,细切肥羊万姓膏。烛泪淋漓冤泪滴,歌声嘹亮怨声高;群羊付与豺狼牧,辜负朝廷用尔曹。”

  皇帝道:“是了,是這么說的。”品了一品,突然生起气来,道,“如今天下官员,竟十有七八是這等货色!非但不能安民,竟连朝廷的话也不听!”

  众人听了這话,大气也不敢出,忙跪下請罪。

  皇帝从鼻子裡哼一声,道:“說得又不是你们,你们跪什么!”

  众人互相看看,只得起来,知道皇帝是为了吏部考课的事发作,都不敢则声。

  太子看了看自己的两個兄弟,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心中发恼。

  這次黜落的官儿裡,一大半倒是来东宫表過忠心的,他不好不管,托朝中大老向高景升說情,谁知那老匹夫竟然一口回绝!

  這会儿他父亲又突然发作,摆明了是为老匹夫撑腰,太子就是本想开口求情,也不敢违逆他父亲。

  要是他這两個兄弟肯出头就好了……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贾理出列拱手,說愿意到地方做一任府县官儿,为圣上分忧。

  皇帝這才高兴起来,只說年后再议,带着众人下去。

  下午散了衙,贾理一到家,就听见家裡来了亲戚,原来是邢夫人的兄嫂带了女儿岫烟上京来投邢夫人,又有凤姐之兄王仁也来京,两家走到半路上,遇上李纨的寡婶带了两個女儿也来京,薛蟠的堂弟薛蝌也带了妹子薛宝琴赶来,今日会齐了来走亲戚。

  贾理過去见過各位亲眷,将邢大舅和薛蝌让到外书房吃茶,邢大舅不大成個样子,薛蝌倒是個文雅的人。

  一下子来了四個亲戚家的女孩子,宝玉探春等十分高兴,见薛宝琴年纪小,模样性情却出众,又格外推重她。

  贾母也喜歡宝琴,立逼着王夫人认了干女儿,留她和自己住下,并不放她到园子裡去。

  又叫人和邢夫人說,叫她侄女儿在园子裡住几日,逛逛再去,又留下李婶住着,說亲戚们一处亲香。

  当下安置停当,贾理接着人来报信,說贾琏明日回来,便打发人进去告诉凤姐儿,自己往裡头寻黛玉来。

  不想黛玉见众人都有亲眷,只有自己沒有,又伤心起来,独自在房中抹泪。

  贾理见她這样,又是怜惜又是好笑,便坐在她身边,道:“有的亲眷還不如沒有,以后你就知道了。”

  拉着她到贾母這边来,见宝玉忙得沒個消停,和黛玉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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