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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诽

作者:闻砚
漏尽更阑,月沒参横。江音晚也不知道自己抱膝坐了多久,起初是在哭,后来啜泣声歇,只是惘然呆坐着。

  灯烛的光透過一道道薄薄的杭罗床幔,柔和安谧,幔上盘金绣的螭纹,在锦衾上投下隐约的影。江音晚伸手,指尖一点一点勾描着螭龙盘踞的影边,默默无声。

  膝上的伤,许是涂了药的缘故,此时微麻地泛起痛。一夜惊惶奔波后的困倦,也终于漫了上来。江音晚维持着這样的坐姿,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夜的长安城,大雪如琼花落尽,银装素裹。翦翦寒风裡,屋脊鸱吻无言相对,渐覆积素。

  江音晚的梦裡,犹有萧萧风雪声。却是在她生长了十六年的朱楼绣阁裡。熏炉轻烟送暖,珠帘卷起,絮雪片片飞来,悠飏一如旧时光。

  她伸手接住一片濡湿的雪。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囡囡”。

  江音晚回头,只见一道青衫身影含笑而立,脉脉温情无数。她哽咽出声:“父亲!”

  然而须臾之间,掌心那点冰凉化尽,绣阁不见,周遭只剩一片白茫茫。江音晚怔怔看着父亲转身远去,她急道:“父亲,您要去哪裡?”

  沒有回应。

  她一路跌跌撞撞,追随父亲,走過十裡长亭,冥迷远树,杳乱重山,愈隔愈远。最终眼看那道清瘦背影消散在蒙蒙浓雾裡,千呼万唤,再不可寻。

  转身前最后一眼,竟是相去永远。百尺游丝千裡梦(1),冥冥中像一個隐晦的喻示,江音晚惊痛醒来。

  她犹在喃喃呼唤着“父亲”,睁眼看到卷云暗纹的罗幔顶,怔忡一瞬,才慢慢回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低头看了看,不知何人帮她盖了衾被,身上舞裙也已褪去,换了一身素色寝衣。江音晚坐起来,伸手掀开床幔,雪霁日朗,天光已大亮。

  她心裡還惦念着梦境,恍恍惚惚挪到床沿,双脚踩上脚踏,才发觉鞋袜已不见,随后意识到,自己此时亦无可更换的衣物。

  江音晚踟蹰了一下,犹豫是否要缩回被衾内。

  這时几名穿着缃色袄裙的婢女绕過紫檀木边座漆心染牙屏风,走进裡间,软底的鞋踩在四合如意云纹绒毯上,阒然无声,静默有序。

  两名婢女捧着沤子、青盐、巾帨等物,服侍她梳洗。另有婢女奉上衣物为她穿戴。

  藕荷上襦配雪青色齐腰长裙,外罩直领对襟褙子。双宫绸,花素绫,自是好料子,只称不上名贵。

  大约是成衣铺中采买,腰身略宽了些,上围又紧了些。不過厚薄适中,恰与温暖的寝屋相宜。

  江音晚自知身份尴尬,沒有任何骄矜的架子,轻声道:“有劳你们了。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为她整理衣襟的婢女,生了一张娇俏可人的圆脸,答:“回姑娘,巳时過半了。”太子不曾言明她的身份,便只称“姑娘”。

  江音晚微讶,自己竟睡到了這么迟。

  只听一旁站着的婢女道:“姑娘,再過半個时辰便该用午膳了。若此时用朝食,午膳难免吃不下。不如今日的朝食就免了吧。”

  這话乍一听有些道理,可江音晚毕竟养尊处优了十六载,听了這话,隐隐觉得不对。然而她贱籍之身,蒙太子收留已是万幸,如何能再有诸多挑剔?

  再抬眼一看那婢女,瓜子脸,柳叶眉,明眸皓齿,颇有几分姿色。袄裙虽与其他婢女一色,用料却是提花府绸,腰上系着宫绦,掐出水蛇细腰。

  旁的婢女都是捧着东西进来,唯她两手空空,只站在一旁。其地位想必与普通婢女不同。

  江音晚只得软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几人为她梳洗装扮停当,便由這名婢女带着退了出去。

  江音晚犹记挂着梦境,不安怅惘如藤蔓一般缠上心头。父亲遭流放,此去三千裡,音尘隔绝。天寒地冻,他的身子素来不算强健,如何能吃得消?

  那個梦境,会不会是某种暗示?她不敢再往下想。然而纷乱的思绪不由人,她又想到尚在大理寺狱中的伯母与两位堂姐,她们此时境况如何?

  被斩于陇右道的大伯,被押解进京的堂兄,被困在教坊的诸多女眷……都教人不能深思,一念及,心口就闷闷地疼。

  而她自己……自己眼下算是什么?太子又会留她多久?她心中茫然寂寂,如一颗小小石子投进无底的深渊,一路长坠下去,连一声回响都无。

  手背上蓦然沾染了一点湿意,江音晚低头,才发觉是自己的泪。

  她拿出丝帕,甫一擦去,又被打湿。仰了仰巴掌小脸,本想忍住的泪,无声隐入鬓边。

  不多时,那名圆脸的婢女走进来,道:“姑娘,午膳已备好。請您移步外间。”

  江音晚斜倚在菱花槛窗下的紫漆描金檀木罗汉床上,背对着人,听到动静慌忙擦去面上的泪痕,转過身,弯起嘴角,露出一個温软的笑:“嗯,好。”

  婢女不期然撞见美人眼底红痕,梨花雨后,教人心尖一颤。然而她不過一介奴婢,与這位姑娘也不相熟,无从宽慰。且姑娘想必不愿提及,她只得装作未见,引着人往外间去。

  梨木桌上,已摆好了膳食。三名婢女侍立在侧,其一便是提出免了今日早膳的那名。

  水晶肴肉,腊味合蒸,芙蓉豆腐,槐叶冷淘……道道佳肴,不過并不算珍馐,在昔日侯府也皆寻常可见。

  江音晚心绪正低迷,胃口亦寥寥,略动了几筷子,便再也吃不下。她抱歉地一笑:“我吃饱了。辛苦你们将這些撤下吧。”

  她慢慢走回了裡间,精神恹恹,复在菱花窗边的檀木榻上坐下。

  這三名婢女走到院外,立时有十来個穿着清一色缃黄袄裙的婢女围拢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听。

  這座宅邸是太子私产,然而他甚少驾临,更遑论带来一名女子。婢女们平日并无机会接触太子,却都听過他不近女色、淡漠寡情的名声,对這位突然出现的姑娘无比好奇。午膳时分得了闲,纷纷凑過来。

  “青萝,青萝。”一人拉着那名圆脸的婢女,偷偷瞥了一眼寝屋方向示意,问道:“生得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美?”

  青萝靠近她的耳边,轻声道:“特别特别美,跟仙女似的。我嘴笨,形容不出来。”话沒說完,回想起屋中美人的容貌,先怔怔地出了神。

  這话落到了那名瓜子脸、水蛇腰的婢女耳中,她冷哼道:“特别美倒是沒瞧出来,只看出来十足的矫情。”

  “红萼姐姐,话不能這么說,或许她有什么伤心事。”青萝想起那姑娘眼底的微红,似一瓣桃花楚楚晕开,何人能不怜?

  红萼轻嗤一声,正要开口,另有一婢女走上前,压低了嗓子道:“我从王管事身边的来福那儿打听到……”

  她神神秘秘的,开了個头,便顿住,有意吊人胃口。红萼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她的肩膀,促着她不得不接着讲下去:“那位,是从平康坊带出来的。”

  此言不啻惊雷,众人纷纷变了脸色。平康坊,那可是烟花之地。

  红萼转身回望院门上高悬的漆边檀木底匾额,“归澜院”三字遒劲有力而不失风流飘逸,乃太子亲笔。她咬着牙轻轻吐出一句:“当真是脏了归澜院的床榻。”

  红萼在府上日久,也算有些资历,得了几分管事的权。素来自恃姿色,存着别样心思,盘算至少挣一個太子通房的位置。昨夜猝然听到太子抱了一個女子過来,自是警铃大作。

  然而红萼很快又闻,太子并未临幸這名女子,漏夜匆匆离去,走时面色不善。她对這名女子的敌意中,添了几分不屑。

  眼下乍然得知,這女子竟是来自平康坊,顿时将鄙薄之色摆在了面上。

  她回身缓声道:“‘有什么伤心事’?青萝,這你可就不懂了,我看呐,是她勾引人的手段罢了。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红萼的话被骤然打断:“青萝不懂,你倒是懂得很多。”

  一人沿着游廊走来,袄裙同众人一色,与红萼身上一致,是提花府绸裁制。容长脸面,水弯清眉,语调不高,却平缓有力:“一群人大白日的不干活,聚在這裡议论主子,成何体统?”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嘴裡念着:“素苓姐姐教训的是。”

  红萼站在原地不动,讽然一笑:“她算哪门子的主子?”

  素苓步步走近,从容不迫:“是殿下吩咐,要我們好生伺候這位姑娘。”

  红萼笑意敛尽:“少拿這话来压人,殿下可沒有幸她。再說,殿下岂会把一個烟花女子放在心上?”

  素苓亦严肃:“捕风捉影之词,你就敢挂在嘴边,污人名誉?”

  這并非维护之辞,而是素苓一贯秉持规矩。为婢的本分在于忠主之事,不妄自揣度,拜高踩低,更不可生出歪心思,阳奉阴违。

  红萼撇了撇嘴,又露出一点嘲讽的笑,浑不在意道:“我這不是伺候得挺好?”

  素苓正色:“早晨你說待姑娘醒来再备朝食,实为省去温着膳食或反复准备的麻烦。這便罢了,姑娘醒后,你竟索性免去了朝食,這便是你說的‘伺候得挺好’?”

  因临近午膳,而提出免去朝食,看似合情合理,若要细究,已属僭越,意在试探对方是否好糊弄、易拿捏。

  红萼一双柳眉微挑:“管事将归澜院事宜交给我,還轮不上你来指摘。”

  素苓依然平心静气:“只要你尽心侍奉,自然无可指摘。”

  红萼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加深,双手环胸,脊背斜倚上身后的廊柱,一字一顿道:“好啊,我自然尽、心、侍、奉,只怕她无福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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