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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罚

作者:闻砚
天,真是冷。重檐下的冰棱,透明坚硬,凌凌映着一点月光,如寒刃飞悬。红萼的唇,几度哆嗦。

  “是……是因姑娘醒得迟,起身时已巳时過半,姑娘說不必用朝食了。”她犹存几分侥幸。

  跪在一旁,知道当时情形的几個婢女,都暗暗一惊,红萼竟当着李公公的面扯谎。

  然而终究沒人出声戳破。即便道出实情,到底只是小错。众人都看出了太子对這位姑娘的重视,却仍觉得,這点小错,或许只小惩大诫一番。

  李公公一走,她们還需在红萼手底下做事,为此得罪红萼,不值当。

  青萝欲抬头,却被身边的婢女按了按手。青萝不解地看過去,对方轻轻摇一摇头。

  李穆却神情一肃,收起问话时的懒漫姿态,正身而坐,斥道:“主子起得迟了,便由着主子饿伤脾胃,這便是你为婢的道理?”

  半夜裡的风,萧索肆虐,抽到面上,力道如劲鞭,红萼的脸隐隐作疼。她低下了头,唯唯应诺:“公公教训的是,奴婢一时疏忽,已知错了。”

  李穆上身缓缓后倚,靠上黄花梨木灯挂椅的靠背,恢复了那股子慵散的语调:“先打二十個板子。”

  红萼如罹雷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二十個板子,虽不致死致残,却足以痛去人小半條性命。她的错处不過微末,怎至于此?

  她抬起头,欲辩解求恕,甫一开口,未及发出半個音节,嘴裡已被塞了一大团抹布,带着古怪的酸臭,堵了個严严实实。紧接着就被架着胳膊,似潮面袋子般拖下去。

  李穆却又懒声发话:“不必拖下去,就在這儿。要狠狠打。”他声调平平,仿若等闲,底下跪着的,从管事到仆妇,却都打了個寒战。

  行杖亦有讲究。轻者伤及皮肉,重者动及筋骨。而所谓“狠狠打”,便是既要皮开肉绽,又要伤筋动骨,不必留手。

  冷月惨白,正堂歇山顶的垂脊上,脊兽森然高踞,映月落寒影。庭院裡,只闻木杖击打于皮肉,声与声间隔着恰好的分寸,一下一下,落在众人心头。

  直至股间血肉模糊,几欲昏厥,却偏偏在這凛风中始终抽离不去最后一线清醒,生生熬着。

  满院子的人,噤若寒蝉。李穆的意思,便是太子的意思。今夜之后,谁還敢对那位有半分轻慢?

  人群裡,一個婢女试探着,渐渐直起了上身,欲呈一言。红萼平素做派,不尽得人心,她积压了许久的不满。

  李穆原本在有节律的击打声中昏昏半阖了眼,察觉动静,抬眼向她望来。

  “红萼姐……”婢女咬了下舌头,将“姐姐”二字咽回,起初嗫嗫如蚊讷,后面渐渐高声。

  “红萼不止疏忽之過,還,還在背后对姑娘出言不逊。她因听闻姑娘出自平康坊,便說……說姑娘‘脏了归澜院的床榻’,還說……”

  她未說完,便见李穆骇然变了面色,从椅上霍地站起身来,朝院门处疾疾迎了几步,叩道:“参见殿下。”

  从东宫来的侍从、宫人,齐齐跪地叩拜。原就跪着的众人,闻声更是满面畏怯,纷纷以膝支地转身,不敢抬头,朝着院门处伏地稽首。

  裴策一身玄色衣袍,挺拔修长的身姿几乎融进夜色裡,整個人亦是冬夜般的寒冽。清俊玉面,在月色下,如淬了一层薄霜。

  他并不唤起,任一地长跪。满院敛息,一时只有他从院门外走近的沉稳步声,寥寥数步便在不远处停下,平静不携雷霆,却让人如感铅云压顶。

  那個检举红萼的婢女,亦深深伏地,感到若有千斤重的视线压在她的脊背。她听到裴策淡淡重复了她话裡的两個字。

  “听闻?”

  李穆顿时反应過来,厉声呵道:“她听谁說的?是谁胆敢诽谤姑娘,造谣生事?”

  那婢女本意只想让红萼翻不了身,這才意识到事情无法简单收场,低头不敢言。

  李穆心谙,太子虽面色疏冷如水,实则已是怒极。李穆再也摆不出方才审问的耐心,转头去斥问趴在长凳上、已颓然如泥的红萼。

  红萼无力地抬臂,遥遥点向人群中的一個身影。那人正因心虚而瑟瑟作抖,被一指,立时脊背弹起,慌乱地嚷出声:“奴婢冤枉,奴婢听来福說的!”

  被指名的来福,登时抖如糠筛,伏地泥首,直呼:“奴才该死!奴才被猪油蒙了心,求殿下恕罪!”

  来福是昨夜裴策乘车而至时,为他拴马的人。拴马时偷听了马夫同侍卫的交谈,寥寥几语中揣测到他们是从哪個方向而来。

  其实他并不确定,只是当婢女向他打听时,下意识地說出了最旖旎香艳、也最让人惊骇的地点,以卖弄自己的能耐;且彼时窥管事态度,亦不把那女子放在心上,未料竟祸从口出。

  裴策面色沉沉,不发一言。李穆明白,這是不满于只揪出源头,此事势必要牵连众多。李穆再次喝问:“都有哪些人传谣编排?”

  這一问,满院惊惶。却无一人出声。李穆觑一眼主子的脸色,狠道:“都不說?那便共罚。”

  底下窸窸窣窣,终于有了动静。响声逐渐变大,嘈嘈切切,杂沓不齐。最终推出十余人,都砰砰磕头岂饶,甚者已扇起了自己的耳光。

  裴策在嘈杂声中淡淡开口:“割了舌头,拖出去,脊杖百。”

  嗓音是一贯的低沉,压着几分冷峭的不耐。四下霎时阒然肃静,李穆亦是一怔。這话轻描淡写,话裡的意思,却让人胆寒心惊。

  他既发话,便无转圜余地。东宫的侍从速即动手。割舌头,是当着众人的面割。一刀下去,嚎声惨烈而含糊,口中猩红淋漓,大团大团涌出来。

  四旁的人,皆已瘫软在地。而刀却不停,一时惨吟如浪起,十余條舌头,次第甩在众人面前,排出一列,染红了地面,如锈迹斑斑。

  脊杖远重于臀杖,施于背脊。脊杖百,率多死。

  沒了舌头的人,挣扎哀呼着,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鲜血从口中肆意地腾起,溅出,伴着他们被拖行而去的身躯,雪霰般洒了一路。

  惨月下,隐隐可闻杖刑声声,生死不论。院中的人,面色皆灰败如纸,表情悚至木然,在這肃杀朔风裡,只觉得魂魄都已被卷携着散去。

  裴策长睫微垂,寡凉的眸,轻瞥了一眼地上伏跪着的身影之一,是检举红萼的那名婢女。

  她脑中未及反应,脊背先本能地一紧。侍从已意会而动。

  那婢女只见寒芒逼近,紧接着口腔裡血腥味弥漫,湿热喷出。剧痛,漫卷而来。眼睁睁看着一团血雾被甩到人群前,竟是自己的舌。

  那些字眼,說不得。即便是转述,亦该避讳。

  裴策的目光,最后落在王管事的身上,依然凉薄疏淡,不含情绪,王管事却浑身剧颤,四末虚软,从尾椎骨一路麻到了天灵盖。

  王管事该庆幸,他禀报還算及时,为自己捡回了一條性命。最终以御下无能之過,被赏了五十大板,发落到京郊的庄子裡。

  裴策转身又往归澜院去。這一夜的狼藉,李穆吩咐众人对江音晚缄口不许提。

  江音晚喝了太医开的药后,渐渐开始退烧。黎明时分,迷迷糊糊醒過来一次。

  然而眼皮沉沉,只睁开了一线,看到床尾的罗幔上,薄薄晨曦投下菱花窗格的疏影。床畔坐着一道人影,清谡如松。

  她很快又无力地阖上了眼,昏昏睡去。

  一病缠绵,江音晚的烧,断断续续,幸而沒再烧得滚烫。意识也不得清明,时眠时醒。加之药裡有安神的成分,更多时候是睡,或处于半睡半醒间,隐约能听到周遭的动静,却睁不开眼。

  白日裡,她短暂地醒過一次,不知是什么时辰,看到青萝端着一個透影细白瓷的碗,裡头盛着红枣莲子粥,正要喂她。

  不远处,两個面生的婢女双手捧着什么,正从落地罩外走进来,低眉顺目,脚步无声。

  江音晚本想說自己吃便好,却发觉浑身沒有一点力气。安安静静由青萝喂完了一碗粥,嘴裡尝不出任何味道,再度迷蒙入睡。

  彻底的退烧,是在三日后。太医诊了脉,道此一遭已无大碍,只是中气不足、阳微阴弦的内症,還需好生将养。

  因药效之故,江音晚仍未醒,一直睡到了晚间。

  梦裡不知今夕何夕,還道是在从前的闺阁。亦是一场病将愈,苦涩的药气未散,她不喜歡。缠枝莲纹螭耳熏炉裡,沉水蘅芜香气初透,轻烟只淡白的一缕,似有若无。

  躺在架子床上,抬眼便看到一窗月色如水。窗上糊的是软烟罗,雨過天青的颜色,蝉翼样薄薄一层,映着月下横斜的花枝。

  外头脚步声起,丫鬟要通报,却被拦住。来人脚步轻轻,见她未睡,才温柔地出声:“囡囡,身上觉得怎么样了?”說着,掌心轻覆上她的额头。

  江音晚额上察觉到温凉轻柔的触感,真切不似梦幻。她不由微微偏头,在那掌心依恋地蹭了一蹭,喃喃出声:“大伯母。”

  裴策神色莫辨地收回了手。

  他掖了掖江音晚肩颈两侧的锦衾,从床头挪到床尾。拔步床的首尾,各有一金丝楠木小柜在侧,床尾的柜上,正放置着各色外伤药。

  轻轻将她腿上的被衾掀起至膝,露出两截纤细修长的小腿。膝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他从一片瓶瓶罐罐中,拣出一個黄地粉彩勾莲的小钵,一点点涂抹在错杂的伤痕新痂上。

  小腿上,淤青见淡,不再触目惊心。仍是那個白瓷瓶,倒出少许在掌心,轻轻揉上。

  小腿在他的掌下,過于纤细,仿佛可以轻松折断。美玉琢温润,文人爱摩挲把玩,而他此刻掌心触感,较羊脂美玉更勾人流连。

  那几块乌青斑斑,脆弱堪怜。会轻易破碎的,恰最能挑起人心底的幽晦念头。脑中那一根细若游丝的弦,在崩断的边缘。

  裴策终于上完了药,慢慢将被衾合拢,却在锦衾即将遮住那双玲珑玉足时,停下了手。

  夜色沉酽,四周太静,唯有江音晚的呼吸清浅。罗帐滤得灯烛昏昧,帷幔内這一方小小天地,似纵容人所有旖思疯长。

  裴策侧坐在床畔,握住了两截细瘦的踝,将那小巧的雪色玉脂,慢慢牵引到身前,一点一点,隔着玄色云锦暗纹的裳,抵上了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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