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你能包圆嗎
甚至面对周秋萍时,他還用力褪去了脸上的阴沉,认真地挤出了笑容:“同志,你买被单找我們厂就对了。别看我們厂子偏,我們的技术都是上海工程师提供的,生产出来的东西跟他们一模一样。”
周秋萍可不听他吹牛,只笑眯眯道:“那可太好了,我就怕货的质量不行。呀!你们厂福利不错呀,大夏天的還放暑假?”
這不年不节的,厂裡除了他们之外连個人影子都沒有,也听不到积极的动静,果然是停产了。
侯东平尴尬地摸了把脑袋。
放個屁的暑假。
社队厂,哦不,现在叫乡镇企业,就這样。东西卖的好的时候就开工,喊人回来上班。一旦产品滞销,就直接叫人回去。這种事放在国营厂,工人不上班你也得给人发工资。但搁在他们乡镇企业就不存在了。谁都不会唧唧歪歪,痛快的很。
可惜麻烦事也多,tmd,不管是猫是狗都能往厂子裡伸手。
侯东平一想到這几個月来的窝心事,脸色就不由黑了几度。
他赶紧转移话题,带着人去看货:“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看我們厂的产品就知道好赖了。”
周秋萍跟人去仓库看样品,发现对方的确沒吹牛。
摆出来亮相的样品虽然花色陈旧,都是牡丹花,水仙花之类的图案,而且基本上呈现出中间一朵大花,周围四朵小花這种“四菜一汤”的分布,但考虑到眼下国民的审美偏好,這样的被单真算不上多土气。如果放下偏见,仔仔细细地欣赏,甚至可以竖起大拇指夸奖一句带有国画的华丽。
更让周秋萍惊艳的是,有种被单還有丝光感,上手一摸,很有些高级的意思。面料厚实,抓在手上挺阔阔的,揪一把也不起皱。
侯东平看她的眼睛盯在几种高档货上,忍不住得意:“我們厂的东西拿出去摆在柜台上,人家都以为是上海货的。”
周秋萍当姑娘时在服装厂工作過,重生前比起這個时代的人更是见多识广,对被单行业不算完全的门外汉。
她沒扮猪吃老虎。
事实上,做买卖的人头回跟对方打交道时,你要表现的不懂行,人家根本理都不想理你,谁有空在你身上白耽误功夫。
她点点头,沒故意贬低对方的产品,但也不捧着:“有点上海货的意思了,可比人家真的差远了。实不相瞒,我要不是见過你们厂的东西,也不会大夏天的专门跑這一趟。”
侯东平一听她的话音,就判断对方起码有七八成的意愿是真心想买货,瞬间愈发热情:“還是您有眼光。那咱们也不搞虚的,我实打实地给你价。你要进多少货?”
周秋萍微微笑:“那得看您给什么价。”
侯东平指着丝光被单道:“這一條出厂价都是18,你要是能拿1万块钱以上的货,我给你算12。”
周秋萍摇头:“你這实诚也打折呀。12块钱太贵了。”
侯东平急了:“你出去看看,上海厂裡同样的货,人家卖20。”
周秋萍還是摇头:“不能這么算。做买卖要算成本。上海的被单厂人家就是效益不好,停工照样得给工人发工资。工人工伤要赔钱,工人的劳保要给钱,你有嗎?所有的乡镇企业都沒有。你怎么能跟人家一個价呢?再說了,人家還要交税,你交多少呢?”
侯东平有些傻眼,他拿上海货开口,可不是为了比较双方的成本。
放眼全国,所有工厂的成本都要比同类的国营厂低呀。否则就现在的国家政策,什么都倾向给国营厂,哪裡還有其他工厂喘气的空间?
他赶紧喊停:“咱管不了人家,我這被单已经是最低价了。你要更便宜的,只能拿這种。”
周秋萍不肯将就:“我要拿就拿好的。高档货现在都不好卖,何况是這种烂大街的,摆出去根本沒人看。”
她既然要囤货,当然得有的放矢。
床单在這個时代属于大件支出,基本上都要10块钱往上。考虑到目前的国民收入水平,家家户户多是一條床单能用几十年,甚至分家时也能被拿出来正儿八经地分配。
這种高端的地位,就意味着它不能跟食盐火柴這些易耗品摆在一起比较。谁家也不会隔三差五就买床单。
什么时候大家才有购置床单的需求?分家单過的是少数,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为了结婚。
婚姻是大事,自然不能草草了事,准备的床单就得富丽堂皇,充满了喜庆美好的寓意,质量也绝对不能差,不然人家拿不出手啊。
摇头的人变成了侯厂长,他不能做赔本买卖:“那不行,10块钱一條,我根本沒办法开张。你去打听打听,我們厂裡职工的内部价都不止這個。”
实际上就是一條床单抵10块钱的工资。
周秋萍慢條斯理道:“我要是拿10块钱给贵厂的工人,肯定能收一堆這样的床单。你把被单发出去,你让工人去哪裡卖?除了堆在家裡還是堆在家裡。等到孩子开学时,难不成让大家拿着
床单去交学费?”
侯厂长又被怼的說不出话。他想說自己算好的了。起码他還拿床单抵工资。多的是厂子卖不出东西就不发钱,工人空手回家。可再想想他们厂都是女同志,现在的女同志又一個比一個厉害,动不动就上他老娘家去堵门,他又无比头痛。
周秋萍趁机砍价:“八块钱一條,我就拿两万块钱的货。”
阿妈虽然反对她做被单生意,但阿妈不敢把挣的钱都揣身上,除了拿几百块钱方便进猪油渣之外,剩下的钱都交给周秋萍存银行。
這几天下来母女两個倒卖油渣和知了猴,又凑了2000块,正好是2万块的整数。
侯厂长本来理都不想理她,一听到2万块,他又忍不住心动。
有這2万块,别的不說,起码能抵工人几個月的工资。
他這种乡镇企业的负责人算不上资本家,厂裡的工人也都是乡亲。大家平常低头不见抬头见。欠着100来号工人的工钱,他自己心裡也不舒服。
周秋萍看他沒一口回绝,估摸着這事有戏,赶紧趁热打铁:“怎么样?侯厂长,你要觉得可以,那你就帮我叫辆车把货拖走。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都别耽误。”
侯厂长還想再垂死挣扎一下,8块钱太便宜了,起码9块。
两边正锱铢必较呢,仓库隔壁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
侯厂长担心有事,立刻冲周秋萍做了個手势,匆忙赶回去接电话。
结果话筒一拿到手裡,听到裡面传出的声音,他就想砸了电话机。
打电话的是谁?当然是干部。這年头一般人還沒资格装电话呢。
隔着话筒,侯东平都能感受到对方醉醺醺的酒气冲天。
镇领导老大不痛快,恶狠狠地咆哮:“沒钱,一個個都說沒钱。教育乃百年大计,我跟你讲你搞清楚了,盖学校必须得掏钱。”
侯东平强压着火气:“厂裡的确沒钱。上次贷的款被镇裡拿走用了,說是3月份就给我們的。现在马上都要7月份了,我也沒看到钱。”
对方恼羞成怒:“侯东平你给我搞清楚了,這厂子是水湖镇的厂,不是你的一亩三分地!厂裡的钱就是镇裡的钱,当然得花在刀尖上!”
侯东平忍了又忍,花在刀尖上?那是花在酒桌上了吧。镇裡的招待费抵得上厂裡一年的利润了。
可他沒咆哮,不意味着领导就能消气。相反的,镇长的气势恨不得掀翻了整個工厂:“沒钱就不要办!占着茅坑不拉屎,明天就把厂房给清出来,不要耽误我們招商引资。”
侯东平气得浑身发抖,妈的,好好的厂子就是被這帮畜生折腾成這样的。
一天天吃拿卡要,把厂子当成他们的小金库,三天两头要钱,生产资金都叫占光了,工厂還开工個屁!
改革,首先应该改的就是把這帮干啥啥不行,伸手第一名的东西。
一通电话打的不欢而散。双方撕破脸,都将桌子拍得砰砰响。
听的周秋萍特别担心侯厂长会顺着电话线传過去,直接和对方大干一场。
好在這個世界除了她的重生之外,到目前为止還沒出现其他任何玄幻元素。两边吵得再厉害,最糟糕的结果也就是砸掉电话机。
周秋萍看着侯厂长气呼呼地走出来,犹豫着自己是假装什么事都沒发生,赶紧敲定這桩买卖;還是给对方時間,让他平复下心情或者充当回树洞,听他好好吐槽一番。
她真沒想听被单厂和镇政府之间的龃龉。但侯厂长打电话的声音实在太大了。也许是天太热了,他甚至连办公室的门都沒关。周秋萍就是捂住耳朵,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嗐,這种产权不明晰造成的纠纷在眼下乃至今后十几年都沒消失過。
即便改革开放了,眼下的国家政策也是扶持国有企业。乡镇企业之所以能起来,一個依靠的是能人厂长,另一個就是地方政府的支持。
在动不动就打击投机倒把,傻子瓜子的年老板被抓了三次的80年代,私人办企业就算自己掏了全部腰包,也要挂靠在乡镇和村级两级单位名下。只有這样,工厂才有机会获得贷款以及政策扶持。
端人饭碗服人管。你套了人家的红帽子,享受了人家带给你的红利,你怎么可能放纵不羁爱自由。
侯厂长鼻孔呼呼喘粗气,活像在拉风箱。他阴沉着脸走了好几步,才想起自己還有客人要招待。他又折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周秋萍:“你准备了多少钱?”
“2万块,只要验過货,货送到宁安卫校沒問題,我直接把2万块钱的存折给你。”
1988年的存折沒密碼,谁拿着活期存折都能直接从银行裡取出钱来。
“這样啊。”侯厂长来回踱步,沿着仓库前后两個门足足走了三個来回,才突兀地开口,“20万,你拿20万過来,整個仓库的货都是你的。”
周秋萍傻了,脱口而出:“我沒那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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