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师弟(4)
他自断水山庄建立的那一天起便跟随姜沉,几乎是看着当初那個满身杀障的少年一步步变成了世人眼中近乎神明的青厌君,继而功成身退,受万民拥戴,文武敬仰……
最后被拉下神坛,众叛亲离,口伐笔诛。
凭心而论,姜沉待他不薄。
但在薛奉北动手的那一天,偌大的断水山庄,竟然无一人站出来,替那人鸣不平。
即便是有,那弱小的呐喊也淹沒在了更为盛大的缄默之中,沒能溅起一朵水花。
此时从薛奉北這個始作俑者的口中听到了熟悉的称呼,老人哆嗦着嘴唇,嗫嚅。
“二公子,庄主他……”
已经离开了啊。
面侧掠過疾风骤然平歇,薛奉北伸出手在鬓边轻轻一握,好像想要捉住什么似的,片刻又缓缓垂下手,面上竟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手刃仇人,告慰薛氏一门数百亡魂。
“……无趣得很呢。”
老人恐惧更甚,伏在地上的身子几乎要埋进泥土裡。
這是薛奉北自姜沉被段广寒带走后第一次露出除了冷笑以外的真情实感,柔和的弧度模糊了因为少年老成而冷酷的棱角,久违的鲜活与朝气似乎又回到了宛若行尸走肉的躯壳之中。
“韩叔。”
“陪我一道,去山庄外看看吧。”薛奉北笑容渐收,带着几分血腥气与残酷的神情出现在薛奉北的脸上。
“慕舆野想要趁人之虚吞下断水山庄,我倒要看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了。”
寒露侵衣,待到薛奉北与韩叔的身影远去,才重新有了别的动静。
单薄的青衫掩在厚重的狐裘之下,无面依旧维系着伪装,只是却不是姜沉从前用過的任意一副面孔。
任谁站在這裡,都认不出屋檐上的這一位正是失踪一月之久的断水山庄庄主本人。
因着路途颠簸,未愈的身体似乎有些发冷,姜沉轻轻咳嗽一声,从芥子戒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两枚通体雪白的丹丸。
此药名为回雪,能短暂地压制心疾反噬,只是服药后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透支,轻则昏晕数日,重则燃烧寿元。
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端轻轻捏起其中一颗,姜沉目光微垂。
前世,薛奉北之所以会投靠朝堂是因为姜沉被奚邈拱手送予了慕舆野。
如果硬要从慕舆野和他這個师兄当中選擇一個,薛奉北更恨一重的应当是北狄人。
毕竟,漠北薛氏数百号人的死是北狄与十八部一手酿成的。
而且薛奉北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执着与矛盾,明明想要将他千刀万剐,但当真动手的那一刻却又迟疑着偏移刀锋,任由着段广寒将仇人带走。
薄薄的糖衣在喉舌深处融开,回甘過后便是无穷无尽的苦楚,体内消散的真气由凝滞开始流淌,经络不堪重荷地发酸发涩,姜沉漠然消化了片刻,又将另一枚服下。
回雪丹有一种奇怪的特性,连续食用两颗能够麻痹神经与痛觉,比最管用的灵药還要神奇上三分。
济崇已经连夜在秋水阁的护送赶往边关,严暮生也被他诓到了队伍之中,姜沉独身离开秋水阁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就连奚邈的金吾卫都未能察觉。
轻巧地掠過重重青黛的檐脊,不多时便能看到断水山庄与北狄交战的状况。
与姜沉不同,断水山庄中人多数用的是剑,而北狄人的武器则是重刀,刀槽宽而深,用力碾過颈骨,便能轻而易举地取下头颅。
姜沉掂了掂刀柄在手中的分量,不知不觉间,便落入了三四個北狄人的包围。
唇畔缓缓划开一抹微笑,令那张无面伪装過的寻常样貌平添了几分明艳与夺目。
“哗啦——”
行云流水,裁风滞雨,一叶乌色的刀芒便扫了出去,天青的衣袂翻飞,若重山连绵的轮廓,大片的青碧从猩红的裘衣底飞瀑般一泻而下,透着說不出的萧瑟与哀艳。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仿佛只要握住了刀,他即是锋刃本身。
姜沉将修为压到了炼神還虚五重,杀戮的本能却已刻在了骨子裡,无论是多么糟糕的境况下,那一线刀光都能寻到最佳的突围点。
這从天而降的一员不速之客,几乎瞬间扭转了断水山庄节节败退的趋势。
薛奉北与韩叔所站立的地方距离厮杀的中心并不远,一打眼望去,便能寻到其中最亮眼的那抹颜色。
很少有人驾驭得住朱与碧两股截然相斥的色彩,眼前的這個人不仅巧妙地做到了,而且不露丝毫恶俗与矫作。
饶是以薛奉北苛刻的审美也必须要承认,相貌姑且不论……至少看着十分养眼。
韩叔愈看愈觉得此人面生,但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的那种老练与利落,却实在不像是一個名不见经传之辈一朝一夕之间便能轻易达到的,简直就像——
天然的杀器。
·
慕舆野与段广寒的精锐正在千仞峰下等候。
上了断水山庄的那一批,不過是九牛之中的一毛,真正的精锐却是在休养生息。
“沒有了姜沉的断水山庄,就像是一盘散沙,成不了大气候。”慕舆野负着手,仰面望向高处,颇为遗憾道,“段楼主,看来你的属下所說的未必属实啊。”
段广寒随着慕舆野的视线看向那直插云霄的千仞峰。
哪怕是在曾经最亲密的挚友面前,姜沉也甚少在段广寒面前提及薛奉北,這就导致段广寒对薛奉北知之甚少,甚至可以說是一无所知。
传闻薛奉北性格孤僻,与师兄姜沉的关系极差,两個人可以說是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
有时候段广寒觉得,這么多年来姜沉沒有把這個祸患扼杀在襁褓之中,以绝后顾之忧,着实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而如今断水山庄在最高修为者只有炼神化虚七重天的情况下,却是久攻不下,如此看来,薛奉北也并非沒有一点服人的本事。
当即不咸不淡地搭话道:“薛奉北擅长奇门与阵法,是块硬骨头,慕舆兄說话也不怕硌了牙。”
慕舆野闷笑一声,并沒有把段广寒的话放在心上。
在北狄人眼中,实力是說话的本钱,薛奉北凡人资质,寿命短暂,注定不会长久。
就在這個当口,一個浑身是血的北狄人却是连滚带爬地从千仞峰上滚了下来。
段广寒一眯眼。
他认识這個人,此人是十八部中天狼部的一個长老,修为足有炼神化虚七重,距离八重也不過是一步之遥,也是這一次攻克断水山庄的主力。
慕舆野脸色微变,连忙走上前去,低身询问。
只见那天狼部长老见了慕舆野,暗淡的眼目像是回光返照般登时一亮,口齿不清地用北狄话說了些什么,便晕死了過去。
段广寒自小便聪颖過人,又因在海市中接触到许多边关部落的商人,对于各個族落的语言多少都有所涉猎,当即便敏锐地从天狼部长老的话中捕捉到了几個字眼。
炼神化虚五重,刀,覆灭。
慕舆野伸手一探,鹰目中的神情逐渐变得狠厉而阴鸷。
出手之人居然是直接废了天狼部长老的灵根。
這是再多的天材地宝,也修复不了的伤害,相当于北狄又损失了一位炼神化虚境界的拥簇者。
段广寒却是懒散地斜睨了那天狼部的长老一眼,言语中似是有幸灾乐祸。
“看来,是慕舆兄小瞧了薛奉北。”
也小瞧了断水山庄的底牌,白白折损了一员猛将。
天狼部长老被抬了下去,慕舆野怒极反笑,神情愈发平静与阴沉。
而千仞峰的半山腰,忽然出现了一道陌生的身影。
那人五官平和,沒什么特殊的记忆点,猩红的狐裘仿佛是夜色间摇曳的山魅精怪,却生着一副如竹般清峻挺拔的身架骨骼。
遥遥地冲着慕舆野一挑下颌,重刀宽厚的刀刃携着扑面而来的腥膻。
挑衅。
慕舆野站起身,鹰隼般的视线锁定了猎物,宛若要将此人食皮寝骨。
末了,缓缓咧齿。
“有趣。”
道二修者的威压展露无疑,重重在原处一踏,慕舆野的身影便向高处掠出数十丈。
“孤倒要看看,区区炼神化虚五重的蝼蚁還能翻得出什么大风大浪。”
姜沉却并未与其正面交锋,而是沿着那陡峭的斜壁向低处崎岖的密林山丘中赴去。
此时他实力未复,而对方人多势众,与慕舆野在這裡交手无异于自寻死路。
无面的伪装对慕舆野是无效的,但好在慕舆野虽与姜沉做了多年的宿敌,却只是明裡暗裡切磋過几场,慕舆野并未见過姜沉的真实面貌,故而即便是识破了也无伤大雅。
反倒是真正需要避开的人是段广寒。
以段广寒的缜密心思,若是真的识破了,青厌君与姜沉是同一人的秘密便会不击自破,那才是真的火烧眉毛。
方才的挑衅无疑激怒了慕舆野,距离在不断地被拉近拉短。
逐出数百裡,姜沉才徐徐立定,广袖撼青山,回刃毫无保留地斩出一刀。
寂寥的,冰冷的,嶙峋的一刀。
慕舆野的凌厉的攻势亦是迫在眼睫。
——孰王孰寇?
但就在慕舆野即将与那一刀接触的那一刹,却是有变故徒生。
袭人的花香。
诡谲的禅意。
和迎面拍来的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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