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慕容瑄 第三章
我知道這肯定是谣言,弟弟和那個叫霍姗的女孩,根本不来电。不過我沒在姑姑和姑父面前捅破這一层,因为他们看起来好像很心安,似乎儿子有女友這件事,表明了他還是個打算走常态道路的男孩。
我后来拿這件事打趣弟弟,问他什么时候把姗姗带去见姑姑和姑父。
“见什么见?从小就看到大的,還不认识啊?”他翻了個白眼。
“哦,那就是什么时候定下来?”我又问,“等姗姗毕业之后么?”
“姐姐你在想什么?我和那個‘沒头脑’怎么可能凑一块儿。”他继续翻白眼,“那是糊弄人的。”
“糊弄人?谁?”我糊涂了,“你的女性粉丝团啊?”
弟弟似乎不太想回答我這個問題,過了一会儿,他才說:“我不成的,老老实实找女朋友安家立业那种,我干不来。不過……爸妈很不喜歡我這样,总是說我。”
到這儿,我才真正明白弟弟的意思。
后来,霍姗和我說,弟弟有一個“老迈不堪的灵魂”,她說那灵魂太老了,以至于這么年轻的躯体几乎都承托不起它来。
“他很累的,活得很累。”霍姗若有所思地說,“虽然大家都活的很累,但是瑄瑄你看,我們四個对此处理的方式却大不相同。”
我沒說话,我想起那群追求姗姗却从未得到過下文的男孩子们,就好像晓墨那样,姗姗似乎也早早就打定主意,不走普通人的道路。
“我嘛,是不管它,当它不存在的装驼鸟;晓墨那家伙胆子大,他直接把它背起来不肯放;你呢,和它隔开三米距离,你的精力都用在這上面了所以才干不好别的事儿。”她說完,又嘻嘻一笑,“至于我哥哥。那一個就非要和它斗,超级斗牛士,斗到至死方休。”
那個“它”究竟是什么,霍姗并沒有說明,但是我知道那样东西。四岁的时候我曾经被“它”折磨得自闭了半年多,之后我才学会如何与之相处,如姗姗說的,我必须和它保持三米距离,不然就会被它给毁掉。
但是拿弟弟的话来說,如果不去正视它,它早晚還是得回来。
“它就是我們的命运神,姐姐,這是躲不過逃不脱的。”他的表情像是在沉思,“如果你不接受你的命运神,它就会成为最大的恶魔,甚至替你招来死亡。”
后来我把這些话告诉爸爸,他很惊讶,疑惑弟弟到底是怎么想出這些来的,“我那個笨蛋姐姐可沒這头脑,”爸爸說,“肯定是他爹的問題。”
“可是姑父看起来不是挺好的么?”我說,“晓墨怎么一点都不像他?”
“就是因为他外表看起来‘太好太正常’了。所以儿子才会去往反方向替他找补。”
成年之后,我懂了爸爸的意思。
和弟弟一块儿“糊弄人”的那個霍姗,也是我从小到大的死党,她還有個哥哥叫辛蓦然,猜猜他们的爹姓什么?
估计你猜不到,他们俩的爹既不姓辛也不姓霍,他姓卫。
這個家庭四個人有四個姓,不過鉴于我家也是一人一個姓,我就不說人家古怪了。卫家(姑且让我這么指称他们吧)和我家关系很好,我管霍姗的妈妈叫林姨,她是妈妈的好朋友,林姨的丈夫以前是我妈的同事,一個研究物理的科学家。
他们的儿子辛蓦然比我大一岁。女儿霍姗则比我小三岁,和晓墨同龄。
我們四個小孩子,从小就在一块儿玩,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周末永远会凑在一处。虽然成年之后我和蓦然几乎沒了联系。
我還记得爸爸曾說,三個孩子在楼下喊我下去玩的声音,“和救火车的尖叫有的比”,等玩得疯了,一個個跑回家来洗劫冰箱裡的食物时。“和海盗回营有的比”。
霍姗的哥哥辛蓦然是個天生老成的男孩子,虽然才比我大一岁,却像比我大好多似的,四個孩子一块儿玩的时候,他总会自动自觉承担做家长的责任,维持四個人的关系平衡,提防着妹妹和晓墨打架,也会在玩的时候让着我。
我爸說蓦然是“自来旧”,和他的姓氏一样,生就辛苦命,什么时候都绷着一根弦,唯恐天下大乱。
后来我才知道,辛蓦然是林姨和别人生的孩子,卫叔叔只是霍姗的亲生父亲,他和蓦然沒有血缘关系。
說起卫叔叔……
他是我认识的第二個真正意义上的天才科学家,第一個是梁所长,但那個怪才太古怪了,所以我决定不把梁所长当作“科学家”的典型,否则中科院会变成迪士尼的“神秘洞”。
比起梁所长,卫叔叔就正常得多了,也比较容易接近,当然我不是說梁所长很难接近,而是建议你最好不要太接近他,好多人都因为一开始觉得他够“好玩”,就贸贸然接近了他,但是最终全都被他弄得一個头有两個大,后悔不迭。
卫叔叔是個超级聪明的人,我是說,他是那种真正的天才,閱讀速度每分钟一万多单词,瞬时记忆强悍如摄像头并且30岁前到手两個博士学位……爸還說這是因为他开始得实在太晚。但是這些对于我沒有什么深刻印象,我個人耿耿于怀的是。他能在二十分钟之内,把我打了一年都沒成功的单机游戏给打穿——当然他后来给我赔礼道歉了,因为我最后被他给弄哭了,我从来沒觉得自己這么笨。
那年我七岁。
但是爸爸后来說我根本用不着哭,因为如果所有输给卫叔叔的人,都要像我這样哭一哭的话,卫叔叔家裡的客厅早就成游泳池了。“這是非常公平的事情。他的天才可不是坐在当地凭空而降的,你无法知道卫彬的大脑神经突触究竟做了多少苦工。”我爸說,“那恐怕是我們常人所难以想象的惊人量。”
不過只要不和卫叔叔比赛,那他就是個很好的人,他喜歡和我們這些孩子一块儿玩,虽然我們全都不喜歡和他玩——谁愿意和一個注定要输给他的人玩牌呢?
這让卫叔叔十分郁闷。我常常怀疑他有神眼,能够透過我們的牌背看见我們手裡的牌,但是他說他沒有什么神眼,他完全是通過计算得出的结论。
鉴于小时候数学考過零分,我就不再探究他說的是真是假了。
至少,他不会像梁所长那样,得意洋洋找出作弊证据,把我們弄得难堪无比,然后集体商定:往后不管他拿出多少零食贿赂我們,也决不和他玩牌。
如果我們几個打牌作弊,卫叔叔只会一笑了之。
妈妈說,卫叔叔至少比梁所长成熟一点点。
本来我一直觉得,卫叔叔是個很快活的人,他有很好的家庭和喜歡的工作,又有解决一切难题的强悍能力。除了怎么都修不好家用电器以外,他应该沒有什么烦恼和忧愁。
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有点怀疑自己的這個认知。
我八岁那年暑假,两家一块儿出去旅游,我們去的是云南边境,一共四個大人,三個孩子。那儿的景色十分秀美,爸爸沿途拍了很多很多照片。
最后两天我們去了丽江,有一個旅游项目叫“重走茶马古道”,也就是骑着马,沿着唐宋时期就有的茶马古道走到拉市海边为止。
那是我第一次骑马,当时到了马场,我們几個小孩子全都叫起来,都嚷着要骑马。于是大人们商量了一下,就一人给租了一匹马,包括五岁的霍姗也得到了一匹栗色的小公马。
我們一共租了五匹马,两個大人三個孩子,每匹马都有一個骑师引领着,因为都還是孩子,所以骑师们不敢放松警惕。
但是奇怪得很,那两個爸爸却不肯骑马。
姗姗在马上朝着她父亲招手,但是卫叔叔却只摇摇头。
林姨說他们俩不想骑马,那就我們這群小孩子和妈妈一起玩好了。
我是被爸爸抱上马去的,妈妈问我怕不怕,我虽然有点紧张,但還是摇头說不怕。爸爸就笑起来了。他說那是当然,鞑子的女儿怎么会害怕骑马,于是妈妈也笑起来了。
……鞑子?
那时候我還不懂這两個字的意思,只觉得爸爸的笑容裡藏着几分骄傲。
于是我們就出发了。
其实骑马的感觉和电视上看见的根本不一样,我完全沒想到竟会那么颠,虽然那匹马十分温顺,一旦它奔跑起来,我還是被颠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像班上顽皮的男生抓着生物室的骷髅架子使劲摇晃,我觉得我身上的骨头就成了那样子。這让我觉得古代人真辛苦呀,骑马打仗的人。光是這种上下颠簸就够受的了。
不過骑师们還是很照顾我們這群小孩子,不敢让马匹放开了跑,走其是姗姗才刚五岁,太小了,大人们害怕她出意外,一個劲要求她抓紧缰绳。
“爸爸为什么不骑马?”姗姗在马背上问她妈妈。
林姨沒有回答,她前面的骑师却笑起来。
“小妹妹,你爸爸骑不惯马,他那样的城裡人,是要被马给颠下来的。”
霍姗听出了骑师话裡的轻视。她有些不高兴,嘟起嘴:“才不是!我爸爸可厉害了!”
“他那是厉害在办公室裡,赚钱厉害吧!”那個纳西族的小伙子說。“你爸爸穿得那么笔挺,還戴着眼镜,而且看起来白白净净的……他和我們這些生在马背上的人,可不一样哦!”
那时候卫叔叔已经有点点近视了。所以他戴着一副眼镜。
霍姗還沒說话,我妈妈却开口了:“小伙子,千万别小看人,不然你会后悔的。”
妈妈的话听起来像是开玩笑。她也是笑着說的這些话,但是那骑师听出了裡面的不悦,他也就沒再吭声了。
但是沒多久,我就听见林姨很低的声音:“苏虹,他们俩……沒事吧?”
妈妈回头看了看林姨,她笑道:“会有啥事儿?放心,我家的鞑子陪着他呢。”
鞑子大概說的是我爸爸。
骑马一共花了两個小时,等我們一群人返回到马场时,我看见爸爸和卫叔叔站在那儿等着我們。
“怎么样?”爸爸把我抱下来,笑嘻嘻地问我。
“好玩!”我很兴奋,“虽然很颠。但是马好乖啊!我喜歡骑马!”
“那是当然的。”爸爸哼了一声。“咱家的人,都是天生就会骑马。”
唔,爸爸這话我听着不大懂。
然而,就在下马去喝水休息的时候,我偶然发现爸爸和卫叔叔刚才站着的地方,扔着一截烟头。
烟头上還有青烟,看来是刚刚有人抽過的。
我的心,砰地一跳!
从小我就知道,爸爸虽然不怎么抽烟,但是当他心情坏极时,会忍不住来一根。所以每次看见爸爸抽烟。我都会很紧张,觉得大概是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我盯着那烟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跑去爸爸身边,抓着他的手闻了闻。
奇怪,沒有烟味儿。
“干嗎?”爸爸好奇我。
我抬头问他:“爸爸,刚才卫叔叔抽烟了?”
爸爸一愣神:“啊?……哦,唔。”
他回答得语焉不详,似乎并不想和我谈此事。我想了想,决定還是不问为妙。
卫叔叔应该是不抽烟的,真少我从未见過他抽烟。
然后我看见卫叔叔走到骑师身边。似乎在和他谈些什么。我沒听清卫叔叔說的是什么,但是看见那骑师一個劲摇头。
“不行不行!那不可能!”他說,“先生,這不是闹着玩的,我們不能答应。”
“干嗎啊?”我问爸爸。
“哦,想租马。”爸爸笑道,“看能不能谈成。”
租马?刚刚怎么不租呢?和我們一块儿骑马不就行了?
“……那太危险了,先生。”那骑师又說,“一两個小时可以,而且必须在我們的带领下。你說你想租一天并且不让我們跟着,那怎么行。”
我跑過去,跟在卫叔叔身边。仰脸看着他们。
“我們给多点钱,可以么?”卫叔叔继续說,“两個人,两匹马,给我們一天,喏,现在也算不得一天了,都中午了,给我們半天時間,下午七点回来,那时候天都沒黑……”
“可是你们半路出事怎么办?要是你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办!”那骑师仍然不答应,“一旦游客出事,我們這些马匹主人也要担负法律责任的!我赚一個月的還赔偿不了你一件衬衣!”
“唉,我不可能从马上摔下来……”
“那怎么說得准?你们這些城裡人又不是骑马长大的!”
然后,我就看见卫叔叔苦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骑马长大的?”
那骑师满怀疑惑地盯着他瞧:“你是骑马长大的?别骗人啦!先生你都還戴着眼镜呢!”
卫叔叔听到這儿,叹了口气,他望望天空,然后一伸手,摘下眼镜塞进上衣口袋:“现在我不戴眼镜了,可以了么?”
我在旁边哈的笑出了声!
“总之绝对不行!我們可不想出事担责任!”
骑师還在嘟囔,爸爸却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小伙子,你先让他骑上去看看,好么?等你看過之后,做出理智判断了,我們再来谈租马的细节。”
我爸這人說服起别人来,很有一套本事,而且他說话态度是那么诚恳。对方也不好再坚持己见了。
于是卫叔叔就走到那些马匹中间。左看看右瞧瞧,最终牵出了一匹高大的黑色马。
谁知那骑师一看這匹马,马上就摇头!
“這匹?不行不行!這匹性子太烈。上次還把我們的骑师给摔下去過!连骑师都管不住它,换了先生你肯定……”
但是他的话還沒說完,就看见卫叔叔飞身上马,已经稳稳坐在马鞍之上了。
那匹马一觉得有人上来,两個前蹄高高蹦了起来!它不断嘶鸣,恢恢地叫,好像要发火似的把身体摇晃得像只船!
我有点害怕,赶紧躲在爸爸身后。
“沒事的。”爸爸笑起来,“這匹马可不是你卫叔叔的对手。”
他的话沒有說错,尽管那匹马用尽力气折腾,卫叔叔始终都沒有掉下来,他那样子,活像整個身体长在了马鞍之上!
然后,等那匹马折腾够了,咻咻喘息时,只见他用缰绳轻轻抽了一下那匹马的脖颈,它居然迈开蹄子。大步朝着前方奔跑過去……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那匹黑色的骏马驮着卫叔叔,绕着马场跑了一圈。等它再次回到骑师们的跟前,竟然变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一动不动了!
“可以么?”爸爸看了那骑师一眼,对方的嘴微微张开,他瞪着眼睛。好像看见了什么惊异的场景!
“……呃,如果是這样的话,那……”他顿了顿,“那你们就挑两匹马吧。”
“我就要這匹了。”卫叔叔在马上說着,他轻轻拍了拍马的脖子。“虽然不如我那匹,不過先凑合着吧。”
他的那匹?……
爸爸则挑了一匹白色的,两個人骑着马在马场裡兜了一圈,很快就奔出了马场,消失无踪……
剩下的一群人,目瞪口呆望着扬尘裡已经看不见的身影,有一阵子沒谁讲话。
“大姐,你家先生真的是从小就骑马的,对吧?”那個纳西族骑师转头看着林姨,他多少有点尴尬,“我可从沒见過头一次骑马的人,能够有這個水平。”
林姨仍旧苦笑,却沒有說什么。
七点半的样子,爸爸和卫叔叔回到了客栈裡。
他们进门的时候,我听见卫叔叔說:“……滇马個头太小,你们以前用的都是高头大马,逼着我們也四处寻觅,高度不够的话,平原打仗一开战就吃亏。”
“你们”是指谁?“我們”又是谁?中科院的還管养马的事儿啊……
他的话让我起了好奇心,我觉的卫叔叔懂得好多啊,不愧是科学家。
当然后来我才发觉,并不是所有的科学家都懂這些。
晚餐后,爸妈去逛丽江古城,我說我不去了,我要和蓦然玩跳棋。昨天他赢了我两次,今天我要赢回来。
那天晚上我和蓦然在下跳棋。一旁林姨在整理行李,明天我們就要回去了。卫叔叔在旁边,一边和妻子悄声谈着什么,一面抱着姗姗哄她入睡。那时候姗姗虽然都五岁了,可是卫叔叔還总是像宝贝小娃娃那样宝贝她。
期间,林姨的一句话窜入我的耳朵:“……不然,咱们就买一匹吧?”
买一匹?什么?马么?
卫叔叔很喜歡马么?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我抬头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卫叔叔。他却在笑:“說什么呢,买一匹?咱养哪儿啊?物业公司会发疯的。”
林姨的表情,似乎有点难過,但她沒再說什么了。
再然后,好长時間的沉默之后,我就听见了卫叔叔的声音。
“……那些我早就放弃了,林兰。人不可能保留過去的一切。”
林姨沒再吭声,但是我觉得,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加难過了。
那天我赢了,蓦然似乎沒怎么认真下棋。
回去之后我把听来的說给爸爸听。我說,卫叔叔真的从小就是骑马的么?他在哪儿学的骑马?以前的小学裡教骑马么?
爸爸沒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只說這些都太复杂了,等以后我长大了。才能慢慢讲给我听。
我想了想,又问爸爸,可是林姨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难過呢。
爸爸說,她想保留不可能保留的东西,接着爸爸還說,人的一生,就是为追寻那個最想要的,而不断放弃别的东西的過程。
爸爸說這话的样子,多少有点惆怅,我甚至都不知道他這惆怅,是因为卫叔叔,還是因为他自己。
……然而直到许多年之后,我才猛然意识到,卫叔叔究竟放弃了什么。
当明白了這一点时,我也不约而同感到了难過。
那是任何一個热爱歷史的中国人,都会感到难過的一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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