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舒湘医生的心理咨询 B
她久久凝视着那個人,下了多日的雨,天仍然不算好,沉重的阴云笼罩天空。男人神情淡漠,面容在昏沉沉的天色裡看起来有几份憔悴,他默默吸着烟,心事重重。
他這模样,外人大概很少见到吧?舒湘忽然想,都說控制组的方队长是個厉害角色,“意气风发得简直让人抽筋”,但是她所见到的方无应,却永远是這样一個人:目光阴郁,眉头紧锁,就算偶尔露出笑容,也参杂着浓郁的苦涩……
她看着男人碾死烟头,往楼裡走来。
舒湘离开窗口,走回到屋内,将取暖器的温度调高了一档,延绵的冬雨让房间又冷又湿,只能依靠取暖器来驱寒。
很快,她就听见敲门声。
“請进。”
门开了,方无应一言不发走进来,他看看舒湘,再将门球上的牌子转到“有客在内”,然后走到沙发前,坐下。
“我看见你在楼下吸烟。”舒湘笑了笑,走到柜子前,取出蜂蜜柚子茶。
“是么。”方无应的声音裡毫不惊讶。
“烟瘾還是很大?”
“已经开始克制了。前年一天两包,如今两天半包。”
“那很不错。”舒湘将杯子递给方无应。
“谢谢。”他接過杯子,“不管怎么說,比吸白粉强。”
舒湘笑起来。
“笑什么?以为我就不会吸白粉?”
“哪裡。撒旦如狮遍地逡巡,时刻寻找可吞噬之人。”舒湘說到這儿,话题突然一转,“去過戒毒所么?”
方无应摇摇头。
“我去過。”舒湘很自然地說,“去看我一個亲戚。”
方无应神情有点惊讶。
“坐了很远很远的车,到的时候我都快睡着了。地方在郊外,绿水青山,石蒜像火那么红。荒无人烟的一片天地,然后,我就看见了高大的铁丝網。”
“……”
“像捕鸟笼一样的铁丝網很高很高,细细的,却牢不可破。进出需要很严密的检查,我仰望那铁笼,就想,生活在這裡面的人,真像生活在笼子裡的鸟类。”
“很近的亲戚?”
舒湘点点头:“姨妈的女儿,姨妈只有這么一個女儿。”
“为什么会吸毒?”
舒湘摇摇头:“不知道。姨父是做生意的,很有钱。表姐大学毕业之后,被姨妈动用关系送进政府机构当了個办事员,嫁了人生了孩子,孩子五岁的时候,突然开始吸毒。”
“……很突兀。”
“听說此事,我一点都不觉得突兀。”舒湘說,“表姐给我的感觉就是飘飘忽忽的,你知道,人在精神上缺乏依靠的时候,就会呈现出那种状态……”
“家庭也无法给她依靠?”
“看样子是不行。她好像无法依附于任何东西,无论和什么绑在一起都感觉不对劲,工作也罢,家庭也好。吸毒事发之后,姐夫很快和她离了婚,把孩子也带走了。”
方无应默默听着。
“我去看表姐,可她见到我,第一句话就问我有沒有给她带药。”
“她已经变得依赖那东西而活了。”
舒湘点点头:“她认为自己的人生太痛苦,需要强效的东西来使她遗忘。”
方无应眉峰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所谓的‘瘾头’,通常都是根源于极深的罪恶感。不是真的不好,而是‘我觉得我很不好’。”
“但不是每個痛苦的人都選擇吸毒……”
“瘾头也不只是毒瘾嘛:網瘾,购物瘾,美容手术瘾,工作瘾,连考试都有瘾,抱怨他人以及受苦也同样如此。”舒湘叹息,“恐惧中的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方无应突然笑了笑:“你有购物的瘾头么?舒湘。”
舒湘一愣,笑:“沒有,当我想购物的时候,拿出钱包数数裡面的钞票,我就打消了這种念头——所以我连信用卡都不办。”
“也就是說,你平衡得很好?”
“不是每個方面。也有某些点我平衡得不好。”舒湘做了個手势,“不谈我了,說說你自己吧,最近過得如何?上次几乎沒听你谈多少。”
方无应放下杯子,挠挠头:“很忙,经常连轴转。”
“看出来了。”舒湘笑,“說說吧,我喜歡听你们局裡的花边新闻。”
方无应笑起来:“哪有那么多花边新闻?维修屏蔽的事儿我上次和你說了,其实不光是要出差,還得频繁应付闯到现代来的古人,最近半年,突破屏蔽過来的人数是几年前的数倍,屏蔽已经弱到不修不行的程度了。”
“哦,最近来了些什么人?”
“嗯,最近闯過来的這個,是诗仙李白。”方无应笑了笑,“他在高速公路上醉酒驾驶,被交警给逮捕了。”
舒湘惊奇地瞪大眼睛。
“其中過往比较复杂,总之人算是平平安安给带回局裡来了,本来当天就该送回唐朝去,一来,贺知章的金龟官凭被他卖掉了,需要找公安机关追回,二来,他自己坚决不肯走,非要留下来观光旅游。”
舒湘哈哈大笑。
“更要命的是他不肯住局裡的招待所,非要和工作人员住在一起。”方无应摊手,“苏虹家肯定是不许他去的,小武值班,沒地方给他睡,只有把他塞去了雷钧家,然后他去雷钧家又惹了些事儿出来……”
“唔,等一下。”舒湘伸手打断方无应的话,“为什么不让他去控制组?或者,你怎么不干脆带他回碧水湾?你的房子明显比雷钧家大多了吧?而且也比他更方便,他家毕竟還有個女孩儿……”
方无应沒有說话,他捧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才道:“我不愿意。”
舒湘一愣:“为什么?”
“我不喜歡李白。”方无应說罢,又想了想,改口道,“确切地說,我对诗人這种存在,沒有好感。”
“为什么对诗人沒好感?”
“喜歡不起来,觉得他们都是沉溺在文字裡的一群疯子。”方无应哼了一声,“比小說家還疯狂,‘小說家這职业,本来就该由品行不端之人来干’,诗人则更加完蛋。”
舒湘笑起来:“我以为你是喜歡小說的。难道我记错了?狄更斯的作品你不是看過好多么?”
“我喜歡小說,但我不喜歡诗歌,尤其不喜歡诗人。”方无应耸耸肩,“他们让我烦。当然,李白恰好是诗人的代表,所以他的身上有着诗人该有的一切……恶习。”
“恶习?为什么這么說?”舒湘紧跟不放,“诗人让你感觉到了什么?”
“……天真,生活在梦裡,在现实面前睁眼說瞎话。自己以为勇猛无比,在大地上来复奔走,毫不吝惜地折腾但事实上,又常常一事无成,你知道李白加入永王李磷麾下,是一個多么不智的举动,那么多人都看出来永王的不靠谱,有脑子的都采取了回避的态度,除了他。尽管如此,這些所谓的诗人们,他们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经常出现让人瞠目结舌之举:最极端的例子,就是兰波。”
“那個法国诗人?你很讨厌他?”
“非常。”
舒湘想了想,“他的哪些地方,让你不喜歡?”
“急需被关注,经常做出疯狂和极端的举动,和魏尔伦的同性交往,還有……”
“什么?”
“最后竟然跑去经商,失败简直理所当然。”方无应讪笑,“一個诗人,去经商……多荒唐!”
“你讨厌荒唐?”
方无应点点头:“還讨厌他的同性倾向、以及性格裡的疯狂。”
舒湘默默望着他。
方无应放下杯子,他垂下头,复又抬起:“我知道你的意思。”
舒湘笑眯眯望着他:“我是什么意思呢?”
“按照你那套理论:我憎恶兰波,其实是我在憎恶我自己,那是我对自己的投射——我讨厌自己的同性倾向,性格裡的疯狂和极端,荒唐,還有天真。”方无应哼了一声,“你就是這個意思,对吧?我一点都沒說错,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哦,你打败了我。”
舒湘仍然笑嘻嘻的,方无应白了她一眼,沒再說话。
“OK,首先,關於性向問題。人基本的性向——包括性吸引、性幻象和欲望——是牢不可破的,如山的科学证据都证明了這一点。既然它是不可能改变的,我們就先不去讨论它,只要不对此抱有罪恶感就可以了,這個,我們曾经谈過很长時間,還记得么?”
方无应点点头,眼睛看着地面。
“然后,請你告诉我,天真,還有疯狂和荒唐,這等等一系列名词,你是如何定义它们的?”
“不肯考虑常态,一味感情用事而不接受事实,结果把事情搅得一团糟……总之就是如此吧。”
舒湘点点头:“也就是說,你认为這一切很糟糕——为什么?”
“为什么?疯狂和天真所带来的结果,难道還会好到哪裡去么?”
“怎么不好?如果只是一個人的性格如此,又有什么值得谴责的?”
“……它会毁灭自己,加之以伤害他人。”
“你认为自己有此类過失?”舒湘轻声问:“疯狂、荒唐、极端,還有天真。你是否在自己的生命中,发现過它们的踪迹?”
长久的沉默。
方无应慢慢垂下头:“……我觉得,你已经完完全全地了解了我的過去,比任何人都了解。”
舒湘看着他,她的目光裡有闪烁的怜悯:“然而在我看来,你并沒有什么疯狂和荒唐的地方……”
“沒有?”方无应忽然发出一声冷笑,“长安城沦为一片焦土,是在谁的铁蹄之下?”
舒湘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我认为,一個现代人是不能去审判歷史中的古人的,我沒有這個权力。”
方无应盯着杯子的边缘,看着氤氲白气慢慢飘散。
长久的沉默。
“……从一开始,我就弄错了。”他忽然,用极轻的声音說。
“弄错什么?”
“我是說,關於我姐姐的事情……”
舒湘闭上嘴,她静静等待方无应继续說下去。
“我以为我能够救姐姐。”
“你想救她?”
“父亲将我送去陪着姐姐,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還以为他是希望我去救姐姐——不仅是救他和国家,也要救姐姐——如果做到了,我是不是就能重新回家了?”
舒湘慢慢呼出一口气:“你给這孩子的肩头,加上了多么沉重的任务啊。”
方无应的嘴角,扭出一個讽刺的笑:“不然我该怎么办?在那种状况下。”
“……做到了么?你认为。”
“怎可能。事实上我谁也救不了,甚至還得等姐姐来救助。”
“为什么這么說?”
方无应忽然用力搓了一下脸,然后松开手,吐出口气:“……因为姐姐說,她会想办法救我,她說对家国而言,我比她更重要,所以她不会让人有机会接近我。姐姐的样子非常坚决,我从未看過她那么的……勇敢,坚决,伟大,不顾一切。”
舒湘用一种几近窥视的目光看着他。
“所以一开始我是被姐姐给保护着的。所以……你相信么?起初他就真的……真的一直流连于姐姐那边,几乎把我给忘了——忘了送来的是两個人。”
舒湘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你从未详细提過這段时期,尽管我們已经认识了十多年,可你从未主动提起過。”
“看史书你也能够知道大概情况。”
“不,我不是在学歷史。”舒湘的声音很温和诚恳,“我是在给一個咨询者做心理咨询。Paul,你确定你现在,可以提這些么?”
“我不想再依靠‘百忧解’了。”他露出一個苍白的微笑,“尽管服药是條捷径,可我现在不能再丧失我的记忆力和注意力了,我已经不是一无所有,我付不起那個代价。”
“如果你愿意這么认为——姐姐比你大两岁,是么?”
方无应点点头:“但那时女性很早熟,所以她似乎比我大很多。”
舒湘做了個“請继续”的手势。
方无应深深吸了口气:“简单来說,那段時間,我不清楚究竟会发生什么,只是直觉裡意识到将会有坏事情降临。我就這么一直等着,藏着,像小偷躲避最后的追捕。直到……再次见到了姐姐。”
舒湘默默看着他。
“……再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几乎都不认识她了。”方无应顿了一下,他打了個简单的手势,“她非常的……非常的消瘦,瘦得眼眶都塌陷下去了,瘦得脱了层壳,活像换了個人。然而当她见到我时,却显得非常高兴,短短一個月,却好像几年沒见那样,她抓着我的手,不停地问這问那,问我過得好么,有沒有被人欺负。說到這儿她突然开始哭,又像是怕被人发觉,所以她哭得很小声,她拉着我的手边哭,边劝我赶紧回住所,别再来找她。這让我很茫然……”
“你很茫然?”
方无应点点头:“我觉得那件很可怕的坏事情降临到姐姐身上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但是明白事情终于发生了。我觉得姐姐变成這样,全都是因为我……她是为了保护我才变成這样的:瘦得不成人形,哭得這么委屈。”
“真的是如此?還是說,這只是你自己的认知?”
方无应瞪着舒湘,就好像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难道你认为她是装出来的?!”他低声嘶吼,“你以为那一切都是她故作姿态?!”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舒湘摇摇头,“Paul,她的痛苦来源于她所遭受的那一切,而你,真的是她遭受這些的根源么?”
方无应盯着她,一时无法出声。
舒湘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吧。”
又過了良久,她才听见了他的声音。
“……就在我即将离开时,他来了。”方无应低声說,“当时那刻,他走进来的姿态,他看见我时的目光,你能想象么?就仿佛……就仿佛那颗必将打中你的子弹,迎面,一击而中。呯!……”
“……”
“……持续了一個月,這场俄罗斯轮盘赌,我输了。”方无应缓缓放下手,抬起头来,目光平静。
asixgunlover。
舒湘忽然想起這句歌词。
那是方无应非常喜歡的一首歌的歌词,此刻,回响在舒湘耳畔,好像具有了魔咒般的效果。
“整整一個月的躲藏全都白费了,当我看见他的时候,心裡就明白這個事实了。”方无应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抖,“……姐姐疯了似的扑在我身上,哭着求他放過我,她满脸是泪,却拿手捂着我的脸,好像那样他就瞧不见我,她明明那么弱小,却用那么大的力气把我往门口推,求我赶紧离开。”
房间裡,再度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中。
舒湘变换了一下坐姿,她首先开口:“后来,如何?”
“……他扶起姐姐,轻言细语哄着她,让她别哭。我在一旁极为诧异地看着這一切,我有些闹不明白姐姐为何啼哭,他看起来像個好人。”方无应說到這儿,忽然一怔,然而旋即他又嗤嗤笑起来:“看起来像個好人,真的如此,他看起来真像個好人——哄骗一個十二岁的小孩,不,那时候我实际年龄才十一岁,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舒湘默默注视着方无应,他的表情有点歇斯底裡,如每個陷入噩梦,又挣扎不出来的人。
“后面的你应该都知道了,第二天夜裡,他就来了我住的宫苑……”
抽湿机仿佛累了似的大声叹了口气,停止了工作。
谈话也停止了。
屋子裡的寂静更深了一层,好像一下栽进了深不见底的海底,那是如生物出现之前的无机质海洋底部,无边的黑暗裡,沒有一丝波澜,也沒有一点儿声响,就连液体内部都是死寂一片。
黑暗,至此,毫无希望。
默然良久,方无应抬起头,看看墙上的钟:“一個小时了。”
舒湘轻轻吸了口气,她也回头看看:“還有五分钟。好吧,我們谈点别的——最近有啥高兴的事情?”
方无应笑了一下,他舒展开手臂:“下個月我要去听演唱会。”
“哟!真好!”舒湘的表情终于放松,“谁的?”
“X-Japan。香港场。”
“……我对视觉系无感。”舒湘叹了口气,“但是能去看演唱会实在是件幸福的事情。哪怕一個人去也好。”
“不是一個人。”方无应摇摇头,“我和苏虹。”
“啊……”
“我請客。”方无应笑了笑,“上次在明末,她……嗯,帮了我点忙。”
“呃,這個。”舒湘一笑,“喂喂,有猫腻吧?”
她本来是等着方无应来反驳她,岂料方无应怔了一下,却沒說话。
他的神色,有些错愕。
“喂,舒湘。”他突然问,“你這么一說……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
“我觉得,我似乎对……”
舒湘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不,我不清楚,一时說不清。”他笑了笑,又扬了扬手,“算了,下次再說。”
“好的。”舒湘笑了笑,站起身,“开车小心。”
方无应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看看舒湘:“上次忘了說。谢谢你给我的书。”
“啊,喜歡就好。”
“非常喜歡。”方无应顿了一下,“尤其是希刺克厉夫。”
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舒湘走回到窗前,她久久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過了很久,她慢慢转身打开了资料柜,取出一叠厚厚的资料。
台灯温暖的光下,她细细閱讀着那行读了无数次的文字:慕容冲,十六国时期前燕帝慕容俊的幼子,西燕第二位皇帝,生于公元359年,卒于公元386年。其父慕容俊在败于前秦皇帝苻坚以后,被迫将14岁的女儿清河公主以及12岁的儿子,当时前燕的中山王、大司马慕容冲送与苻坚,姐弟俩因貌美惊人,皆被苻坚宠幸,长安城内,时人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淝水之战后,慕容冲随其兄长起兵,后弑兄继位并率军进攻长安,不久苻坚败,西逃。长安遭慕容冲屠城,之后,因为畏惧叔父慕容垂,迟迟不肯东归故土,慕容冲被部下所杀。
……
合上资料,舒湘关上灯,她将目光投入沉沉的黑夜,就仿佛在那儿,隐藏着一個久远的秘密。
《附录》
關於Paul,英文含义为“幼小的”;“冲”,古时做人名通常会取给家中排行靠后的孩子。
虽然這家伙真的是個天然不定时炸弹,不過我還是很喜歡他
關於本章,有义务提供一下BGM:Leschoristes,即《放牛班的春天》那首著名的歌,唱歌的男孩,也曾一度被评价为“天使面孔、魔鬼心肠”——這句话也适合某人。
歌曲百度可寻。男孩子的童声让人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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