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舒湘医生的心理咨询 C
方无应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遥远天空,他想起某种瓷器叫“雨過天青”,难得的颜色被世人视为珍品。
“抱歉,饮水机送去修理了,喝這個吧。”
方无应转過头,看着舒湘把一罐“粒粒橙”放在桌上。他摆摆手:“不用,留着你自己喝吧。”
“就那么不爱喝果汁?”舒湘笑道。
“女孩才喝那個。”他耸耸肩,“我不渴。”
舒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沒再說话。
方无应关上玻璃窗,走回到沙发前,坐下来,他的姿态很放松。
“局裡的大新闻,听說了吧?小武的事情。”他笑笑,“有沒有被吓到?”
“的确很震惊。”舒湘点头。
“嗯,你真该看看他给赵光义的那一拳。”方无应說,“够精彩。”
“难以想象。”舒湘笑道,“对方沒還手么?”
“還手?思维方式怕是還沒转换過来。哼,那家伙一向把人家当窝囊废、丧家犬,那么多年颐指气使,都形成习惯了,又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对方居然奋起反抗呢?”
“听起来十分解气?”舒湘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方无应耸耸肩:“雷钧也觉得很解气,赵光义說要控告小武,我和他就不约而同装聋作哑。”
舒湘哈哈大笑:“控告?宋太宗在這儿呆了半年,倒是什么都学会了哈!”
“远远不止這。后来小武告诉我們,他還打算利用媒体曝光小武的身份,再次把他‘搞臭’,然后把他丢给科学怪人……他是不是日本漫画看太多变otaku了?”
舒湘点点头:“所谓的猥琐是不分年龄更不分时代,此人强暴小周后的事,一直让我恶心——送回去了?”
“当然。中午就送回去了,他也是因为屏蔽出现漏洞无意间跌過来的。既然10世纪左右的状况发生紊乱,于凯和李建国也就跟了過去,在那边做了两天的修补工作。”
“哦,不過北宋初期還好,除了王小波李顺起义,倒沒有太大的社会动荡。”
“社会动荡也影响不了他们俩。”方无应哈哈一笑,“剃了头、伪造了香疤,假冒和尚蹲在大相国寺裡——那是皇家寺院,谁敢去查他们?”
舒湘再次大笑:“你们這回有几個和尚了?上次雷钧不是也剃了头?”
“除了冬天剃头有点凉以外,偶尔当当和尚也不妨事。”方无应表情相当的人畜无害,“再說度牒伪造程度很高,除非使用激光鉴别。”
“小武沒有参与這次行动么?”
方无应摇摇头:“雷钧认为還是让他回避此项任务比较好,他给了小武几天假——大概担心他情绪波动吧。可我真沒看出他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除了那次发狠之外。”
“怎么?听起来好像最近你和他走得挺近的?”
方无应愣了一下,慢慢点头:“后来,我把他拉出来喝過一次酒。”
“是么。”
“我有点担心他,怕他一個人呆家裡会想太多……但是后来发现是我多虑了。”方无应挠挠后脑勺,“他似乎并不怎么担心大家如何看待他,我是說,哪怕真相曝光。”
“是么?他怎么說的?”
“他說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亡国之君,连小学生的歷史课本裡都有他那‘光辉的一页’——這是他的原话。”方无应笑笑,“所以,他觉得自己再怎么妄图回避,也是白费力。”
舒湘的表情很值得玩味。
“他說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我当时在旁边,真惊讶。”
“嗯,为什么惊讶?”
“惊讶他轻易地放下過去,而且還是那么屈辱的過去。好吧其实我也明白他为什么能這样,当日那個国家就不是他心中的第一,词才是他的第一,后世记住李煜也不是因为他的亡国,而是因为他的词。所以真正的他,其实并未遭到丝毫损毁——后来小武跑去上班,小杨還去找他要了签名的。”
舒湘又笑起来:“小杨是他的粉丝?”
方无应点点头:“說是从高中开始就喜歡他的词blabla,今日得见真龙如何兴奋blabla……狗屁‘得见真龙’!那小子进控制组三年了,天天和小武脸对脸!”
“签名要到了?”
“要到了。”方无应嗤嗤地笑,“可拿回来的却是‘武海潮’三個字,控制组的人都拿這开玩笑,還說要這個签名又何至于专程跑一趟?联络值班本上要多少有多少。”
“哈哈,小杨听了岂不郁闷?”
“是啊,他本来想叫小武签原来那個,因为他觉得,如今這個签名沒啥价值。可是小武說,难道‘李煜’两字的钢笔签名就有什么大价值么?那不是更加荒唐?”
舒湘也忍不住笑:“說得也沒错。就算现在拿着毛笔宣纸去找小武,叫他再写下一首虞美人,恐怕卖得還沒有林夕的一首歌值钱。”
方无应点点头:“小武的心思我完全明白,他认为世间已经沒有李煜了,你知道,他是……那种意思。”
舒湘点头道:“明白。”
“所以,虽然小武隐瞒身份心有不安,但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害怕雷钧他们会改变对他的态度。”方无应說,“那次喝酒,他說他本来就是個无用的人,本来就不打算去争夺些什么,当他对一切嘲讽都放开之后,就沒有可畏惧的了。”
“嗯,你听了他這番话,又有什么感受?”
舒湘看着方无应,然后她看见他慢慢抬起头:“……我不是他,舒湘,我和他,不一样。”
舒湘默默望着他。
“并不是說都从古代来,我和他就沒有差别了。”方无应缓缓道,“我們不能相提并论。”
“因为你比他更远古?你比小武早了……哦,五百七十年。”
“問題的根本不在那個地方。”方无应苦笑,“我倒希望我是三皇五帝时期過来的呢。”
“那你很可能会披着兽皮穿着树叶……”
“我不是在开玩笑。”
舒湘笑了一下,她换了個坐姿:“好吧,回過头来。我其实对你去接近小武,很感到好奇。”
“接近?”
“在這件事之前,虽然你们是同事,其实你和他并不算很熟的朋友,对吧?我觉得你似乎和雷钧更近一些。如果沒有這件事,你会去找他喝酒么?”
方无应想了想:“一般来說,不会。小武這人其实很闷,做酒友绝对沒有雷钧好玩……哈哈,雷钧那家伙稍微喝多一点就满嘴跑火车,好玩得很。”
“嗯嗯,那你为什么会去找小武喝酒呢?”
“不是說了么?怕他一個人在家想太多。”
“除此之外,再沒有别的一点点多余的想法了?”
方无应想了一会儿,慢慢說:“要說有多余的想法……似乎真有一点。我想拉开距离,看看他究竟是個什么样的人。”
“拉开距离?”
“尝试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看一個曝光的古人,而不是去看一個普通的同事。”
“为什么想這样去看他?”
“……想看看另一面的他。”方无应說,“大概出于這样一种心态。”
舒湘想了想,說:“我可不可以這样认为:你是在以小武這件事,做热身准备?将他作为未来可能的参照物?”
方无应眨眨眼,沒說话。
“那么他這件事,是否对你原有的想法造成了一些影响?无论是良性的還是恶性的。”
静默了很久,舒湘才听见方无应的声音。
“……我的恐惧更加重了。”
“怎么回事?”
“那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同伴少了一個。”方无应突然說,“像小时候躲迷藏,明白么?本来两個人一同躲在黑暗中,当然谁也不知道谁。可忽然间,其中一個被发现,被拉了出去,溶入阳光之下。”
舒湘久久凝视着方无应。
“……现在,黑暗中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剩下的孩子就更加齐心协力来寻找我了,包括刚才被拉出去的那個孩子,我变成了硕果仅存的目标,成了众矢之的……”
“你的意思是,雷钧他们会把你当做某种目标?”
方无应呆了一下,摇摇头:“我知他们沒有恶意。但那是在他们還沒发现真相之前。舒湘,我真不知道如果哪天,我像小武這样被迫曝光,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世人看待李后主和看待慕容冲的眼光,是不一样的。”
“或许都是被报以理解的对象,例如很多小說裡……”
“哼!你還要和我提那些耽美小說吧?在那些同人女眼裡,我和他的霉运倒是相同!”
看方无应又要发火,舒湘举了一下手:“OK,不去谈那些旁枝。Paul,你的心裡一直抓着一個很强烈的想法:我和他们不一样。這一点你发觉了沒有?”
“是的。所以我总会有格格不入的感觉,无论到哪裡,无论和谁。”
“可是我觉得,你在控制组裡很受队员爱戴,和雷钧苏虹他们也合作得很好——谁真讨厌過你?”
“那是他们還沒发现真相。等到他们看到真正的那個我……”
“现在的你,难道不是真正的你?”舒湘盯着他,“难道他们喜歡的是個虚假的人?”
方无应哼了一声:“或许吧。”
“自命不凡的家伙。”舒湘哈哈笑了一声,“抛弃了過去,你就不存在了么?”
“或许真是這样。”方无应曲起食指抵住下巴,他沉思道,“我紧紧抱住不放的過去,虽然痛苦得让我想自杀,但同时它也让我记住我是谁。”
“Paul,你不是你的名字,不是你的身世,不是你的文凭不是你的财产不是你的家族……那些都不是真正的你,那些都可以消失无踪但你却不会。這世上一定会有完全不在乎那些,也一样在乎你的人。”
“……你在說你自己么?舒湘医生?”
舒湘笑起来:“绝对不止我一個。Paul,我注意到一個事情。”
“什么?”
“包括上两次在内,你对他的称呼似乎有所改变。”舒湘說,“我還记得五年前,甚至最早的十年前,你对他的指称方式从未客气過——”
方无应笑起来:“還想听我骂他‘老贼’?苻坚老贼,嘿嘿。”
“你现在改称‘他’了,是么?或者是,‘那家伙’。”舒湘笑着說,“你看,程度减轻了很多。”
“這個,很重要么?”
“语言反映内心。”舒湘微微靠近他,“为什么会改称呼?之前你在我面前谈起他,永远是连篇累牍的咒骂,你骂他为‘老贼’,至少有一百次。”
“那或许是因为……我的爱憎并不像最初那么分明了吧。”方无应斟酌着慢慢地說,“最开始,仇恨全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我把所有的坏结果都归咎于他,可過了這么久,特别是在這裡度過的十几年,我冷静下来再回头去看当初,却发现有很多真相其实掩盖在对他的仇恨下了。”
“能不能具体說說呢?”舒湘尽量把声音放缓和安详,她知道,這是非常重要以及敏感的阶段。
“具体說說?我很想具体說,但其实连我自己都十分困惑。”
方无应仰起脸,他迷惘的目光穿越玻璃窗,投向深远的天空。
舒湘不做声,等着他自己继续說下去。
“觉不觉得小孩子是一种十分自大的生物?”方无应突然說,“把周围的一切都归因于己,连太阳东升西落都是为了自己。”
“自恋是人的本性。”
“可是如果真的给他一点点迹象,让他错以为自己能掌控局面,那大概会造成某种悲剧。”
舒湘看看他:“你是在說你自己?”
很久的沉默。
“……后来,他几乎不去姐姐那儿了。”
“……”
“他总是逗留在我這儿,什么都肯满足我,我說過的嘛,dreamland,就成了那样。”
方无应把脸埋在掌心裡,他的拇指交错按着眉头,后,又抬起脸,孩子气的笑了笑。
“舒湘,你知道么?要摸清一個人的喜好脾气,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肯完全放空自己,权当自己死去。所以沒几個月,我就弄清楚了他喜歡什么讨厌什么,爱听什么话,憎恨什么人。当时我施展這一套,十分得心应手。”
“或许他当你是孩子,所以沒法设防。”
“或许吧。当然,有人看不惯這些,”方无应耸耸肩,“总有不被我迷惑的人存在。”
“王猛?”
方无应点点头:“对。王猛总劝他赶紧把我送走,理由无非有二:慕容家不是那么好惹的,得斩草除根;况且,我也不是真就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呃,纯洁可爱。”
他的脸上有自嘲的笑,可舒湘却沒笑:“你也這么认为?”
“我不知道。很复杂。”方无应长长吁了口气,“来自各方面的评价全都不一样,甚至恰好相反:父母曾希望我做国家栋梁,姐姐却只当我是不懂事的幼弟需要保护;王猛說我是個妖孽,心怀叵测,其他朝臣却說以色事君的小子不足道;還有禁宫裡的女妃视我如眼中钉,暗中骂我是淫邪的狐媚……”
“你被许许多多的人妄下定义。”舒湘停了一下,“可你沒提他是如何定义你的。”
方无应一怔,良久,才缓缓說:“……他說我如玉,绝美干净。”
“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舒湘吸了口气:“你是如何看他說的這句话。”
“……傻×。”
“傻×?”
方无应哼了一声:“說這话的人就是個傻×,還什么绝美干净……”
“你认为,喜歡你,赞美你绝美干净的人,就是傻×?”舒湘想了想,“反言之,恨你入骨,說你既不美,也不干净的,才不是傻×?”
方无应不吭声。
“好吧——怎么来看這各种定义?”
方无应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我被搞晕了头。到后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样子。任凭他人描画。”
“我觉得……”舒湘想了想,“你似乎也傲于這些评价?就是:谁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你很得意這一点?”
“当时是很得意,有点像小孩子玩魔术成功了。但我相信,真相瞒不過两個人:王猛,還有我姐姐。看见王猛的眼睛,我就知道我瞒不了他,连我叔叔都玩不過他,包括我堂哥也死在他的彀中。”方无应笑了笑,“王猛這個人,是我见過的最狠毒、也是最聪明的男人。”
知道他說的是金刀计,舒湘想了想:“王猛是坚持要把你送出禁宫去,后来他成功了,姐姐呢?”
方无应有很久,沒有回答。他从座位上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玻璃窗。
早春的风還很凉,柔软的淡色窗帘被晚风吹拂着,在方无应的身旁无力飘动。
“我有好长時間沒去她那儿。”他低声說,“原因很多,我……又羞愧又得意,难說明白那种感觉,我觉得我保全了姐姐,至少因为他留恋我這裡,就不会去姐姐那儿,姐姐也不必哭得那么惨了吧?但我已成了让人难以启齿的那种‘东西’,觐见的朝臣偶然看见了我,也全都是鄙夷的表情……他们心裡在說什么,我全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不仅折辱了我自己,還折辱了整個家族。”
舒湘站起身,走到他身后:“你现在明白,這些评论都是不正确的了。”
然而,方无应只是遥望着远方,他久久沒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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