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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

作者:楼笙笙
方无应推门进来的时候,苻坚正斜躺在窗前发呆。一见进来的是方无应,他赶紧坐起身,想微笑示意,但是只咧了一下嘴,表情由此显得很尴尬。

  方无应强忍住想翻白眼摔门出去的欲望,他抓着把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不像样子,索性還是走进来,在苻坚跟前坐了下来。

  等到坐下方无应才觉得不太对劲:他這個姿势,颇像是在审讯犯人——就差一盏直照人眼睛的台灯了。

  他干咳了一声,挠挠后脑:“……晚餐,還行么?”

  苻坚点点头:“很好。”

  “我們都吃那個,也沒有時間给你弄好的了。”

  “面就很好,不需更多。”

  “呃,今晚大家都要通宵干活,你放心睡你的,肯定平安。”

  “好。”

  干巴巴的对答讲到這裡,方无应已经想不出来還能說什么了,他抬头看看,正对上苻坚笑眯眯的脸,一股怒气又从方无应的心底窜上来了!

  “又笑什么呀?都這個时候了你居然還笑得很开心!”

  “唔,寡人觉得,冲儿你剃了和尚头也挺好看的,嘿嘿。”

  方无应想活活掐死他!

  “沒看见我有头发么!谁說這是和尚头?”

  “可是這也太短了,以前寡人亲手为你沐浴,你的黑发及膝,光滑得像丝……”

  他的话沒說完就停下了,因为方无应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可怕。

  苻坚怔了一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你现在這個样子,真不好看。”

  方无应瞪了他半晌,突然,乐了。

  “那就最好。”他說,“我变老了,是吧?变黑变糙了,再不漂亮了不像玉了对吧?那最好!”

  他說這话时,笑嘻嘻的,抱着手臂得意洋洋。

  苻坚皱了一下眉头:“为何要与寡人赌气呢?”

  “和你赌气?”方无应笑了,“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那为何你与他们說话都轻言细语,单单看见我就发火?”

  方无应翻了個白眼,不答。

  “不過我看他们,比韩延、高盖都强。”苻坚喃喃道,“那些家伙我信不過,只会怂恿你干更出格的事儿。”

  “是因为我现在身边這群人阻止我杀你,你才会這么說,对吧?”方无应哼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再杀你,但也直到明日夜间为止。”

  “這是何意?”

  方无应沉默了片刻,才道:“你還看不出来么?我不是那個真正的慕容冲。”

  苻坚心头一惊,他凑過来:“你明明是冲儿,怎会不是?”

  “我是慕容冲,可又不是慕容冲。”方无应淡淡一笑,“像在猜谜,是吧?”

  苻坚看着他,迟疑着說:“……你并非二十六岁?”

  “我并非二十六岁的慕容冲。”方无应笑笑,“我老了,早活過了二十六年,也许比你還老。你看,這儿都快有白发了。”

  他的手指,指着自己的鬓旁。

  苻坚神情似有不忍:“……冲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无应垂下手,看看他,又垂下眼帘,看着地面:“我活了很久,久得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少岁——在你从未听說的那個地方。”

  有手伸過来,似乎试图握住方无应的手,但在半途就放弃了。

  “這個冲儿不会杀你,会给你饭吃,给你地方睡。”方无应抬起头,笑了笑,“可這個冲儿明晚就走,后天一早,此地出现的還是原来那個冲儿。你要当心,别存侥幸,千万不要拿他当作我、還想着回来找他,也别和人說遇到過我。”

  苻坚的神情若有所思,似乎明白,又不甚明白。

  “病号房”内,窗台上点了根红蜡烛,是小于他们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蜡烛只剩下半根,烛泪已经淌得一塌糊涂,烛身上的半個凤凰已经融化,只剩下凤尾巴,撩着黑烟半隐半显。

  “我只能告诉你這么多。”方无应慢慢的,又說。

  苻坚想了想:“他们,也和你一道回去么?”

  “你是說苏虹他们?是的,我們一直就在一起。”方无应說,“我就是在那边认识他们的。”

  苻坚闭上嘴,他默默看着方无应,突然轻声问:“你有心上人了,是么?是那個苏姑娘?”

  方无应一怔,无声地笑起来。

  “是。”他的表情十分坦然,“她不好么?”

  苻坚看了他一眼,别過脸去。

  方无应故意捉狭地凑過去:“她哪裡不好?容貌秀美心肠又善,什么都肯依我——你不喜歡她?”

  “不喜歡。”

  “为何不喜歡?人家還觉得你挺不错的,昨天和我說遇到了一個好人……”

  苻坚叹了口气:“冲儿,你总是這样。”

  方无应一愣:“什么?”

  “炫耀。”

  “……”

  苻坚笑了笑,說,“在把你当心肝的人面前,炫耀另有人欢喜你,還比听你說话的人对你好百倍,這些话叫听着的人心裡难過,听的人心裡越难過你就越得意。你一直就是這样的。”

  方无应错愕万分地瞪着苻坚:“……我哪裡有?!”

  “沒有么?和我說除了姐姐,谁你也不睬,我对你再好,也顶不上姐姐一根手指;可我送你玉佩,你却偏要拿去给姐姐瞧,在她面前炫耀你的得宠,气得她砸了玉佩,踩伤你的手……”

  “胡說!”

  “你与母亲同住,我去见你,明知那几日你姐姐刚被封贵嫔,列三夫人之首,你却非要留我在别院迟迟不肯让我走,故意叫她难堪,独守冷宫;你原本一直对我不假颜色,可只要在你母亲面前,你就变了個人……”

  “……是你跑来侮辱我!”方无应激烈地打断他的话,“是你深夜闯入别院,当着我母亲的面侮辱我!”

  苻坚看着他,半晌,点点头:“是我擅闯别院,我只是思念你太過,多日不见想去看看你。谁知一见就放不下……可若当时,你真要严词厉色拒绝我,我也不会把你怎样。這你是知道的。”

  方无应只觉得浑身发抖,他的血全都涌上了头!

  “好,說来說去是我不对,是我生性淫荡!”他气得暴跳起来,“你他妈的就沒一点错,你们全都沒错!都是我的错!”

  他那一下,动作太大,风把蜡烛忽地扑灭,屋子裡顿时黑了下来。

  黑暗中,只听得见男人粗粗的喘息。

  柔软而惨淡的月光,顺着黑暗爬进屋来,照着窗前那一小块地方,白白的,素净得很。

  “……我去取火石。”方无应转身想走,又被苻坚叫住。

  “算了。”他淡淡地說,“不用了。”

  方无应背对着他,僵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好了,過来吧。”他的声音很温柔,“過来陪我坐一会儿……反正明天,你就走了。”

  不知是這伤感的语气,還是那最后几個字打动了方无应,他平息了一下呼吸,缓缓转過身,走回到苻坚身边坐了下来。

  黑暗中,一時間,俩人谁都沒說话。

  “唉,干嗎发那么大的火?”苻坚低声說。

  “……我觉得,谁都对不起我。”方无应忽然悄声道,“父母,兄长,姐姐,還有你……我曾经觉得你们谁都对不起我。把我当泄愤的工具,当漂亮玩偶任意摆弄,胡乱寄托希望,就因为我是最小的那個,所以一旦希望不能达到,就给我罗织罪名,用不知所谓的道义来鞭挞我,找各种各样方法嘲弄我……”

  “我沒有。”苻坚努力分辨,“我……我是……”

  “我知你沒有。”方无应笑了一下,“傻×才在兵临城下的时候,還指望敌人念旧情呢。”

  “傻×?”

  “……我是說,那件锦袍。”方无应嘲弄地撇撇嘴,“送我那個干嘛?以为我会像你念着我那样,心心念念想着你?”

  這话一說出来,方无应就觉得后悔了,因为借着月光,他看见苻坚垂下了头,脸色也灰败了许多……

  于是,他心裡某块地方,不知怎么,就软下来了。

  犹豫了许久,他终于還是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苻坚的手:“……我得谢你。”

  苻坚满脸愕然地望着他。

  “不管怎么說,你很把我当回事,对吧?”方无应努力扯出一点笑容,“人家都不当回事的,就你当回事。为了這個,也得谢谢你。”

  “冲儿……”

  “我們和解吧。”方无应低声說,“我不会再把你当仇敌,你也别再恨我了……”

  “可我不恨你啊?”苻坚有点惊讶地說。

  “国都亡了,皇位也丢了,還不恨我么?”方无应笑了一下,那笑容裡沒有嘲讽的意思。

  苻坚低下头:“……那是我自己的事。是我把事情弄成现在這样的。我清楚得很。用不着怨天尤人,也不怨恨你。以前我想不明白,也真的恨過你,可如今我却明白了,人临到生死绝境才会明白一些事情。”

  方无应默默看着他。

  “可要是重来一遍,我還是会這么干。”他抬起头,微笑了一下,“說這样的话,你又要发火——我心裡欢喜你,不因为你是大燕的中山王、大司马,也不是因为人人都夸你凤仪俊美。我倒真宁可你不是,而是随便哪儿来的一個孩子,沒名沒姓也罢、身无分文也好,头上长着癞疮,脸上拖着黄鼻涕,身上破衣烂衫,嘿嘿,那都沒关系。只要我們两個在一处,你能给我作伴就好,我啊,只要是你,怎么都好,就算你不欢喜我也沒关系……”

  方无应忽然拉過他的手,伏下身,将脸深深埋进他的手掌裡……

  有温润的液体从他的眼眶流淌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但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

  用另一只手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苻坚渐渐感觉到掌心的湿润,他有些慌了。

  “怎么了?冲儿?”他紧张地问,“你哭了?为何要哭?”

  良久,方无应才慢慢抬起头来,月色下,他的眼睛微微发红,脸上有残留的泪痕,但他却在微笑。

  “我不知道……”他努力吸了口气,微笑道,“但我……很高兴。這真荒唐,明知不对,可我還是很高兴。”

  苻坚看看他,也微笑起来:“高兴又为何不对?”

  方无应却只是微笑,沒有回答。

  說到這儿,苻坚像是想起什么,他起身,从腰上解下那個布裹着的东西,将它递给方无应:“這個,拿着。”

  方无应接過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方玉玺!

  月光下,连曹丕叫人强硬刻上的那一行“大魏受汉传国玺”,字迹都清清楚楚!

  “是传国玉玺?!”他大惊失色,“你给我這個干什么?”

  “给你,带回去。”苻坚望着他,“带回你来的地方。”

  “我不能要。”方无应将玉玺包好,還给他,“這是你的。”

  “我留不住它了。”苻坚叹了口气,“眼下带不出北方,姚苌那厮又紧盯不放,留在我手上,只会白白给乱臣贼子篡位的机会。”

  方无应顿了一下,低声道:“那,我也是乱臣贼子。”

  “你不是的。”苻坚把玉玺重新裹好,交给方无应,“拿着吧,若是之前那個冲儿,我就算被杀死,也不会给他。”

  他停了停,又說:“可你已经不是他了,所以,赶紧拿去吧。”

  方无应不知說什么好,他犹豫了半晌,终于還是接過了那方玉玺。

  “走吧,去你兄弟们那边。”苻坚笑了笑,“你耽搁太久了,我已经听见他们在外面了,脚步声听着有些乱,怕是在担心我对你……”

  他的话沒有說完,神色却已经有些难堪。方无应立即明白了苻坚的意思。

  “那我……先出去了。”他站起身,拿起传国玉玺,又看看苻坚。

  “快去吧。”苻坚轻声說,他的神色坦然又温和。

  方无应望着他,嘴唇蠕动了一下,他想說点什么,可是努力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小心姚苌。”

  苻坚点点头:“知道的。”

  再多的,方无应就什么都說不出来了……

  又看了一眼苻坚,他终于低下头,如一條影子般悄无声息拉开门,走出了屋子。

  ……走到院子裡,方无应静静站在那儿,他久久地仰望苍空,颀长身姿如即将融入清风裡的一尊像。

  就仿佛长天落日之下,這人世,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简单。

  那天晚上恰逢满月,皎洁月华,如银水般倾泻进每個人的记忆。

  于是他想,此生,他再也忘不了今晚的月亮了。

  《附录》

  本章BGM是国内乐队“声音玩具”的《秘密的爱》,歌词摘选如下——

  青春的人儿啊

  想想一個人的十年会怎样

  足够让许多選擇发生

  许多人事来来往往

  此刻你深爱着的啊

  是那多少個十年后的少年

  他是否依旧那么年轻

  是否依旧那么热情

  透過窗外夜色的迷雾

  和丝绒般光滑的肌肤

  我深深地亲吻着你

  在這夜色不安的城市裡

  和你在一起我已经

  把什么都已忘记

  每一個甜蜜的瞬间

  我只想這样拥抱着你

  至少我們在一起

  ……

  作者PS:

  看见起点這边读者多起来,我太高兴了

  其实不管回帖是赞是弹,都是好的,在我看来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审美观,這沒法勉强,总是說“文无第一”就是這意思,毕竟读者是在给予关注,真沒关注的,就连看都看不下去了。

  就是起点這边规则我不太熟悉,回复出来的不知为何总是书友号,汗,看来還得再琢磨琢磨。

  对了,明天起我要出门远游,文章由好友火星带贴,她的工作繁忙,更新時間不一定会固定在旧有的同一时刻,這一点還請各位见谅。

  回帖就請等我回来之后再细细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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