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還魂
“大人不好了——”
“什么事?”
“是谢大人——谢大人出事了!”
依旧一头雾水,“哪個谢大人?”
“就是咱们勋卫府的谢将军!刚刚于大人那边的弟兄来报信,他——他——”亲兵此刻才将一口气喘匀,“他死了!”
“什么!”尉迟方大吃一惊,“你是說,谢应龙谢将军?”
“是啊,”亲兵忙不迭地点头,“今天早间才发现的。”
“在哪裡?带我去!”
什么也顾不得,校尉慌忙向李淳风辞别,靴声橐橐,越去越远。“喀”地一声轻响,一枚花生被捏了开来,露出它内裡红润的表皮、饱满的果实。酒肆主人并未将花生送入口中,而是若有所思地轻轻嗅着,随即眯起眼睛,唇边显出一丝笑意。
※※※
這景象异常凄惨:谢应龙那失去生命的冰冷躯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仰卧着,双手紧握,姿态僵直,似乎還想抓住最后希望。面色是铁一般的青灰,死前一瞬的惊讶与恐惧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被保留下来。
“怎会這样?”
前两日還曾与自己相见,转眼便阴阳殊途,尉迟方不禁心中寒栗。正当他俯下身,想要仔细看那具尸体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放开!”
“住口!”
紧接着便是棍子击打的声音,以及嘴被堵上之后的呜呜声。尉迟方转身看去,只见一群兵丁正押着一個壮汉走了過来。那壮汉身材极其高大,肤色黝黑,异族装扮,看起来竟眼熟得很。随即想到,正是那日在随意楼寻衅生事的汉子。此刻浑身上下都被绑缚着,口中也被人塞上了泥土,模样既愤怒又狼狈。
“尉迟兄弟!”
人群中走出一個人来,年纪稍长,毛发浓重,一部落腮胡几乎将眉毛也连在了一起,颧下高起两块横肉,令人望而生畏,正是自己的同僚于怀。私下裡,此人在军中雅号“场外将军”,那含义便是說,战场之上无甚能耐,威风全在战场之外。好在为人還算仗义,又喜好结交,与尉迟方平日也常往来。
“這是怎么回事?”
“老天有眼,活该這小子落在咱手裡!”一提起此事,于怀一张毛脸立刻放出光来。伸手一指那大汉:“喏,這便是那凶手了。”
“凶手?”仔细端详了一下大汉,尉迟方不禁心生疑虑,“你是如何捉住他的?”
“說来话长,昨夜我巡城,走到這裡,就看见這突厥大汉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酒气熏人,形迹可疑。我见他不象個好人,让人将他捆了,谁知一转头,正见到谢将军的尸体——”转身踢了那大汉一脚,“可不是這异邦奴才杀了谢将军么?”
于怀洋洋得意,大汉却一脸恚怒,苦于說不出话,憋得脸色都紫了。尉迟方疑窦丛生,道:“可曾问過他?”
“嗨,還要问什么,這种凶顽之徒,当然是百般抵赖了。”
见此情形,尉迟方突然想起李淳风,心中登时有了决定,拱手道:“于兄,小弟有個不情之請:能否将此人先交予小弟?”
“交给你?”
“正是。這桩案子恐怕并不简单,小弟有個朋友,对查勘讯问颇有心得,因此想将他带去细问情由。”
“這可难了。”于怀皱起眉头:“按說老弟要這功劳,哥哥我就该双手奉上;只不過哥哥年纪大了,跟你们年轻有本领的沒法比,在军中這许多年,难得寻到一個立功的机会……”
听口气,竟是疑心尉迟方要抢功,尉迟方连忙摇手,道:“于兄误会了,小弟不過是——”
话未說完,身后突然传来一個声音,“放了這汉子。”
语声不高,却有不容分辩的斩钉截铁。尉迟方回头,便见到新近结识的那名男子。依旧是布带束发,青衫木屐,看上去像是個落拓文士,然而气度从容自在,毫无酸腐之相。双眉挺秀,直入鬓角,并非利剑似的锋锐,而是远山一般淡然。這样一個人,行走在冬日肃杀诡异的长安城裡,神情态度却仿佛于鲜花簇锦之中走马陌上,有春风和煦,扑面而来。
校尉心中一喜,刚想开口,于怀已经喝道:“什么人?”
伸手拍了拍身上衣衫,男子神色自若,“一介草民。”
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确实不似贵胄子弟,但气度却又迥异常人,于怀不禁心中狐疑,“你方才說什么?”
“此人并非凶手。”
“你怎么知道?”
李淳风向地上看了一眼,淡淡道:“因为這個人并沒有死。”
“什么?!”這句话是尉迟方和于怀同声叫出来的。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明明是断绝了气息的冰冷尸体,怎会沒有死?
“胡說!”
“可要打個赌?”
“打赌?”
“人若未死,你便放了這汉子;若死,我抵一命。”
“這……這可开不得玩笑!”尉迟方瞠目结舌。
转头看了校尉一眼,酒肆主人忽地一笑。
“有劳尉迟,寻一处安静地方,我为他還魂。”
指挥兵士将人抬入民房,尉迟方怀疑自己是否发了疯,才会相信死者還魂這样匪夷所思之事。但那人神情言语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即使生性横蛮的于怀,一時間竟也被他气度所慑,乖乖听从调遣。
李淳风将火盆安置在屋子四角,脱去谢应龙身上衣物,伸手自怀中取出一個方形匣子,打开之后是一排金针。拈针在手,脸上那些满不在乎的神情倏地隐去,换成尉迟方从未见過的凛然专注。
“守住门口,一個时辰之内不可进入,也不可有丝毫打扰。”
众人依言退出,士兵已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已认出這位便是随意楼的李先生,加油添醋地传說他为虎贲中郎将宅第驱鬼之类奇事,但說到招魂续命,却都是摇头咋舌,半信半疑。于怀直到此时才反应過来,扯住尉迟方的衣袖询问。校尉心中忐忑,但到了此刻,只得硬着头皮担保此人可信,至于其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来。只好暗自祈祷這胆大妄为的家伙切莫又弄出剖查尸体這一类逆天勾当。
眼看一個时辰将至,室内却无丝毫动静,校尉心中七上八下如在热锅上煎熬。于怀怫然,道:“什么還魂,根本就是欺人之谈!谢将军已经被這突厥杂种害死,哪裡還能活得回来?我看,你我都上了那姓李的当了!”
一边說一边就要抬脚踢门,尉迟方只得拉住,正在此刻,门打开了,李淳风从中走出,神情疲惫,毫无喜悦之色。尉迟方心中一沉,情知不妙。于怀面有得色,瞥了尉迟方一眼,随后转向李淳风,傲然道:“如何了?”
不答反问:“方才的赌约是否算数?”
“当然!”看了看尉迟方,于怀乜斜着双眼道:“不過你既然认得尉迟兄弟,若是他求情,我也不会为难……”
“如此甚好。”丝毫不以为忤,李淳风泰然走到大汉身前,伸手为他解缚。
“慢着!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我已遵诺将谢将军還魂,现在可以請于大人履行承诺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所說的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众人都愣住了,一片静默。尉迟方最先反应過来,连忙推开房门冲入室内,只见床上那具“尸体”仍然仰卧,然而胸膛已有轻微起伏,肤色也不再是方才死白颜色,而是正常的苍白。伸手探口鼻,则有温暖气息。不必怀疑,這绝对是活人,而非死尸。
“這……這……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大惊之下,于怀的口吃更加明显。
“药方我已留在桌上,按方煎药,于每日子时体内阳气最盛的时候服下,三日之内不可移动,待到三日之后,便可恢复如常。”
“可……可這……”
转向尉迟方,青衫男子脸上突然现出一抹笑意:“還记得那夜乱葬岗外无头人么?”伸手抓住谢应龙的右手,将衣袖卷了起来。尉迟方倒抽一口冷气,一时竟說不出话:就在虎口之上,赫然有一道崭新的刀疤,分明正是那夜自己与无头人交手时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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