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良宵
青衫男子袖着双手,木屐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越声响,似有似无地应和着远处歌声。這大约是此人独有的特质,无论在何种情形下,都能自然而然成为景中一角,而不显突兀。不過此刻心情,倒是和悠闲步态相差甚远。
“麻烦。”一面苦笑着想起方才情形。那位雍州长史几乎要将他衣袖扯破,一定要他留下来保护自己。若不是见机行事,到现在恐怕還不得脱身。
“不過,”目光转而一敛,轻轻笑了起来,“麻烦也是乐趣的一种啊……”
声音悄然蔓延在夜色中,而后,仿佛回声一般,引起了某种暗流,滑過路旁花树。大朵桃花因为這暗流瞬间坠落,纷纷然洒了李淳风一肩。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喝:“站住!”
李淳风停下脚步,眉头随之皱起,又展开。
“借问,這條路走不得么?”
眼前黑影一晃,紧接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拦住去路:正是之前高歌的醉汉,毡帽将整個面孔笼罩在阴影中,“别人走得,你却走不得!”
“为何?”
“少废话,交出来!”
“噫,莫非壮士手头不便?”李淳风伸手拍了拍衣裳,又将空空如也的衣袖亮给对方,“可惜李某身无长物,未免辜负了两位的期望。”
身后那人哼了一声,道:“不要装傻,快将游侠令交出来!”
三字入耳,心中登时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阁下怎知游侠令在我手中?”
背后那人明显迟疑了一下,可以感觉得出,他正征询自己身前之人。由此断定,头戴毡帽者身份较高,应是主事之人。
“问那么多做甚么?交出来,留你一命。”
“两位要的本来就是东西,不是李某這條小命。”李淳风神态自若,反而令眼前人莫测高深,“不過在下是生意人,生意人有生意人的规矩,若无利益,岂可轻易放货?”
“你——”身后那人性情较急,刚叫了一声,已被毡帽客阻止了,“你要什么條件?”
“只要二位肯直言相告,是谁說出游侠令在我這裡,我便将它的下落知会你们。這小小條件,想必不成問題。”
毡帽客明显犹豫了一下,“你說的是真?”
“当然。我要那东西也无用处,何必骗你?”
以眼前局势而论,李淳风已在二人掌握之中,所說也是实情;毡帽客终于点了头。
“好。那人就是——”
话音未落,突然面色一变:半空中传来一声大喝,一個巨大的身影猛扑過来。他心中一惊,手中长剑直刺对方;来人竟沒有丝毫闪避,只是侧過身,用一只手抓住剑锋。而后剑身便轻了,未见对方作势发力,已被那钢铁一般的巨手折成两截。
這一下魂飞魄散。练剑多年,从未见到這样古怪的招式、這样神奇的力量。眼前是個如同巨灵神般的大汉,上身赤裸,油黑的皮肤在月色下闪出亮光。心中蓦然掠過關於随意楼主人的种种传說,一瞬间几乎以为這是用术法招来的神将。
身后那人還不知发生了什么,见情势有变,长刀立刻劈向青衫男子,却在半空中被另一把刀架住。刀的主人身材魁伟,英气逼人,一身校尉服色,正是勋卫府的尉迟方。
“快走!”
被大汉折断长剑的毡帽客大声喝道,随即转身飞奔。另一人早有默契,从袖中飞出一蓬白烟,烟雾弥漫之际,人已隐沒在黑夜裡。
“当真及时。”這声音正来自酒肆主人,顺手掸了掸衣上的落花,“不過,可惜呀……”
這“可惜”二字显然意有所指,确实,倘若再迟一些,线索也不致就此中断,但尉迟方显然并不知道。
“我去随意楼寻你,等了半日沒有等到,却在回家路上遇到你被這两個歹徒所胁。”转头望向大汉,尉迟方惊讶道:“你是……钟馗?”
“是我。”大汉脸上放光,显然很高兴对方還记得自己,“你,大人?”
“叫我尉迟便可,你怎会在這裡?”
“我,悄悄的,跟随主人,”汉语不甚流利,大汉钟馗边說边比划着,“小贼,有我,不用怕。”
钟馗是沙陀流浪人,天生神力。《傀儡术》一章中,此人曾为李淳风所救。
“你我本非主仆,就算有恩,這一次相救也抵過了。”伸手拂去肩上花瓣,李淳风神色淡然,“去吧。”
钟馗黝黑脸上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酒肆主人不再理他,一拉校尉,直向前走去。尉迟方有些不忍,道:“李兄,收留他也好。”
“多一個人,牵绊便多一分。”
“嗨,這是什么话,你又不是和尚,怕什么俗世牵绊。”
“哈哈。”
“不对,”听到笑声古怪,尉迟方突然想起了這位刚结交的友人吝啬性情,不禁狐疑起来,“你该不是怕多一人的花销吧?”
“哎呀呀,”酒肆主人一脸被說中心事的心虚之色,“看此人身量,饭量想必也少不了……若收留了,說不得是桩赔本买卖……”
“居然真是……”不知该气還是该笑,回头远远见大汉還站在原地,偌大一個人,表情看起来沮丧得像是個被人丢弃的孩童,“你還当真忍心。”
“以钟馗之能,自然有他的去处。”李淳风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李某一介凡夫,管不了那许多闲事。”
“少来。当真不管,又怎会有人追杀?”
“一桩小事,适逢其会而已。還是說你吧,等我到這么晚,想必有很特别的事?”
“对。”想起了上午的遭遇,尉迟方神色也郑重了许多。于是将事情原原本本說了。李淳风侧耳倾听,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木盒中的人眼……這么說来,尉迟你也是暗杀集团的目标了。”
“原来李兄也听說了铅丸杀人之事。”
“岂止听說而已。”酒肆主人摇了摇头,眉头却一直未舒展。尉迟方以为他在忧心自己,连忙道:“李兄不必担心,不是夸口,有這把刀在手,无论是谁,要想动我都须仔细掂量。”
“不是为這個。關於此事,我心中原本有一個假设。但你這样一来……”
话未說完,耳边响起清朗语声,“花月良宵,岂可空過。請来共饮一杯,如何?”
声音来自道旁河中,一只小小画舫。并无朱漆彩绘,单纯木色而已,形状却甚是精巧。尉迟方一怔,转头看向李淳风,对方却露出了笑容。
“郡主有命,不敢辞。”
惊讶之意更甚,校尉连忙往舟中看去。恰在此刻,玲珑通透的雕花窗悄无声息地支起,露出一张侧脸。秀长颈项微微低垂,清淡姿容,映着皎洁月色。一瞥之间,心中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风過处,恍惚有千万片花瓣在這瞬间离枝而起,飘飘荡荡,竟不知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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