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诺
“阁下是在主持正义?還是說,自认为有权审判于我?”
“当然不是。”看得出李淳风在谨慎選擇措辞,免得触怒对方,“莫氏与羽氏两大宗支的恩怨纠缠已有数百年,李某一介外人,怎能知晓?凡事必有因果,你的所作所为自然也有你的理由。”
荆烈面色缓和,长剑也垂了下来,“好吧。能猜出我的来历,你也是聪明人,不妨将此事說個透彻。游侠令自王莽纂汉之后,就已分崩离析,两派之间互相残杀。直到二十多年前,两派分别出了两位首领,一名莫祁,一名羽之。那时隋室江山已经风雨飘摇,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莫祁、羽之都是见识卓著之人,也有一副侠义心肠,便相约定盟,放下往日恩怨,同心协力救民水火。为表诚心,双方将自己在各地的组织与联络方式刻在一块木牌上,交给对方。”
“难怪有人向我要游侠令,原来便是此物。”李淳风沉吟道:“对于一個秘密组织来說,這就相当于将身家性命交到了对方手上。”
“正是。当时群雄逐鹿,中原局势混沌不清。二人均看好李唐势力,便定下计划,莫氏在明,羽氏在暗,共助李家。莫氏弟子本来就有很多世家少年,于是纷纷从军,不少人累积军功成了大将,自然也有无数好男儿血溅沙场。终于唐皇登基,天下太平,莫氏弟子却纷纷离奇暴毙,仅一年之内,便折损了大批精锐。”
“难道此事和羽氏有所关联?”
“弟子身份本来隐秘,不是宗派中人很难知晓,而羽氏拥有莫氏的游侠令,对這一切了如指掌,仅這一点,羽氏的嫌疑最大。但宗主莫祁与羽之早已成为知交好友,不信对方会背叛友情。于是他便约见羽之,打算问清事实。预定之日已過,弟子却未等到他归来。情知不妙,赶往相会之处才发现他的尸体,身上属于羽氏的那一半游侠令已被抢走。显然,正是他所信任的好友羽之下的手。”
“那么羽之可曾承认?”
哼了一声,荆烈道:“那懦夫自然不认账,极力辩驳。但事实俱在,他也无法抵赖。当时莫氏在京城中的势力几乎被暗杀殆尽,本以为报仇无望,谁知道正好逢到了一個天赐良机。一名神秘人物前来寻找莫氏,透露了羽之的行踪,說道他和他的弟子冷血十三将在某月某日聚会于长安,并定下了告密之计,借朝廷之手,将羽氏连根翦除。”
“羽氏为何齐聚长安?那人是谁?又怎会知道這么隐秘的消息?”
“這就不清楚了,但那人言之凿凿,并說這是为死去的莫氏宗主报仇最佳时机。事实证明他的消息沒错。围捕当天……”荆烈目光微微涣散,似乎回到了那日情景,“……一场恶战,到处是鲜血……我也曾从军参加過大小数十场战役,但那一天的场景却是我永生难忘。羽氏都是些悍勇之徒,誓死不退。而羽之更是全身浴血,身中数箭。长矛戳穿了他的腹部,肚肠流出,却依然神勇非常,无人敢近身。最终還是他的弟子,冷血十三中排行最末的一人突然背叛,亲手将他的头颅砍下,才将之结果。”
“那人就是陈六?”
“不错,也是当天羽氏在围剿中活下来的唯一一人。衙门将他带了回去,百般拷打,他假装疯颠,伺机逃走,隐身于市井,直到上個月我才找到他。這贪生怕死之徒为了活命,只得答应我行刺官轿。原先的打算是无论成功与否,都要杀他灭口,将刺杀的嫌疑转移到羽氏。沒想到這厮還有胆垂死反扑,又被你将计就计,救下他来。”
“其实這也是你的破绽所在。”李淳风心平气和地說道:“马周曾向我說起過你的办案手法,称你是個极其谨慎周密之人,所以才有天罗地網的绰号。但,你要易长史出门诱敌的计划可谓相当草率,既未多派兵丁保护,也未加以预防,简直就是故意在制造刺杀机会。人之性情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這其中的规律甚至比日月潮汐、星辰运行之道還要恒定。倘若突然违反常理,其中必有缘故。反常本身,就是破绽。”
“這便是你說的因果么?”荆烈眼中有嘲弄之色。
“自然還有别的。荆大人可知,李某随意楼中什么东西最出名?”
“桃花酿?”
“沒错。”一拍双手,酒肆主人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处境,显得甚是得意,“說到酿酒,在下便当仁不让了。其实酿出好酒,原料与功夫都在其次,关键是要有敏锐的嗅觉,何时出窖,如何勾兑,鼻、舌要能分辨出极细微的差别。而這,正是李某所长啊。”
“這跟我有何关系?”荆烈不耐烦地說道,手中剑又再抬起。
“說来也简单,方恪遇刺,他房中有极淡的青蒿气味,這恰恰是那日上午我在你身上闻到的。正是這丝气味,让我疑心到你。其后你提出诱敌行刺的计划,我便知会了道长,让他跟踪官轿。一旦发现刺客,抢在你之前出手。”
“难道那时你便知道了整件事情?”
李淳风摇了摇头,诚恳地道:“李某并无法术,所依靠的只是一点推测。直到陈六苏醒后,我才从他口中证实,你便是那凶手。”
“凶手?”荆烈哈哈大笑,“待你死后,不妨去问问那些死在我手中之人,看到底谁才是凶手!”
空气瞬间紧张起来。剑光摇曳不定,窄细的剑尖仿佛一條灵蛇,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事已如此,我不得不杀你。”荆烈脸上神色,竟有几分惋惜,“你其实并无当死之罪,可惜太過聪明。”
“過奖了,”酒肆主人仿佛不曾看见那凛冽剑光,欣然道:“只不過我既然如此聪明,怎会不为自己留條后路呢?”
這一句话出口,荆烈表情突然变了,手中长剑也随之挥起,剑光如匹练一般向李淳风卷去,却在未到身前时蓦地顿住,浑身颤抖起来,而后仿佛醉汉似地左右摇晃。
“你!”一阵天旋地转中勉强用长剑支撑身体,荆烈显得愤怒而惊奇,“你用的什么邪术……”
“不是邪术,是那日我为你用的伤药。药是好药,不過掺上了几味特殊的佐使之材。三日之内不可妄动力气,否则便会像现在這样。”
咬了咬牙,荆烈道:“你想做什么?”
“什么也不想做,”微微一笑,李淳风又坐了下来,“如此和暖的天气,只想晒晒太阳,钓几條鱼。”
他說的是真心话。空气中有清淡的花草香,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蒸发出来。离岸很近的地方又一次传来鱼跃声,近得几乎能感觉到那條冒失的鱼在水下摇头摆尾的模样。這样充满生机的春天,却让人心中忍不住地生出安宁幸福之感,仿佛一切都可置之不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但随即,李淳风听到身后传来一点奇异响动。蓦然回首,荆烈手中长剑已插入自己胸前。
“荆烈!”
青衫男子敏捷地跳起身来直奔過去,扶住了对方,随即发现,即使是自己也已回天乏术。经验丰富的捕头将长剑直刺入心口要害,脸上神情出乎意料,竟是一片平静。
“我若不死,此事不止……你……答允我……”
话說到此,骤然顿住,头也低垂了下来,缓缓坐倒,从此再无声息。一只拨浪鼓从他身上掉了下来,在地上转了一圈,发出清脆声响。红漆的鼓身绘着一对白胖娃娃,看起来圆滚滚甚是可爱,正是孩童喜歡的玩物。想必是做父亲的在集市上买来,准备带给大病初愈的孩子。
李淳风将那只拨浪鼓拾起,默然良久。而后开口,向再也听不到的人郑重道:“好,我答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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