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献舞
自前朝起,士家大族便有在上巳日出门去水边祓除去灾和曲水流觞的传统,直至今日,祓除灾气的說法已经不再流行,因为玄学盛行,士族们受老庄思想影响喜歡纵情山水,常在上巳日游山玩水、吟诗写赋。
临水施帐幔,最为壮丽者可绵延数裡,车服粲然,還会举行骑射活动以供士人游戏,甚至宴饮终日。
這不仅是民间士族的活动,更是皇家重要的游玩日。往年這個时候,公主后妃,公卿夫人无不毕出。
今年的上巳节,因漠北王来使,梁帝便把目的地安排在了铜陵园。
铜陵园在长安城外二十裡,依山而建,是一处占地庞大的皇家猎场,裡面饲养了各种奇珍异兽,每年梁帝都会组织公卿大臣们去园中春猎秋狩。
前几日在太极殿被拓跋骁公然打了脸面,梁帝心裡一直憋着怒气,十分想找回面子,便特意邀請拓跋骁来铜陵园中狩猎。
胡人自是十分擅长骑射,但梁帝也有其思量。
梁国每年都在铜陵园安排狩猎,儿郎们对這座宫苑早已了如指掌,深知哪個地方会有什么猎物,還有仆从配合,猎物不過手到擒来,而鲜卑人对此一无所知,就算再会打猎,人生地不熟,光是寻猎物就要耽搁不少時間,如此一来,就落了下风。
是日,皇帝卤簿一大早便从宫城出发。
旌旗蔽天,华盖满车,士家大族、满朝公卿全都锦衣华服登车而行,绵延数裡而不绝。
拓跋骁也在队伍中,骑在他专属那匹通体油黑的乌孙骏马上。
举目望去,长安城的百姓们也纷纷着新衣,携老扶幼去水边结蓬扎幔,铺上糕点酒水,脸上一派怡然自乐。
阿母跟他說過的所谓繁华满城,大概就是眼前這样的场景吧。
南边的土地,确实比草原肥沃许多,能滋养這么多人口,還有各种精湛的工艺能营造出如此庞大的宫殿和精美的锦缎器具,也难怪南方的朝廷总是沉溺享乐。
拓跋骁闲庭信步般骑马行在长安城的官道上,阳光下,他□□的马儿毛发黑得发亮,腰腹和腿部的肌肉线條矫健有力,头颅高高昂起,使人望之生畏,更不要說马上還坐着凶名威震四海的漠北王,身后一连串同样凶神恶煞的胡人,百姓们都躲得远远的,一直等他的高大的背影远远消失在视线裡后,才敢小声跟旁边的人议论。
“漠北王要跟我大梁联姻结盟,怎么许多天過去,朝廷一直沒有动静?陛下究竟要嫁哪位公主啊?”
“听說漠北王对几個公主都不满意所以才沒定下。”
此话一出,更加惹得周遭的百姓不满。
“我巍巍大梁愿与他這样的胡人结亲已是天大的恩赐了,這厮竟敢张狂至此,莫不是要把我大梁所有的贵女都叫到他面前挑选!便是连天子都沒這样的事!大不了這亲不结了!”
“你如此义愤填膺,刚刚漠北王的坐骑经過时,怎未见你出言!”一個头戴巾帻的年轻人讥道。
对方瞅他一眼,发现這人头上连冠都沒有,穿的也是最普通的灰褐色麻衣,当即面露不屑,“无知小儿,你知道什么!”
尽管国力日衰,大梁的百姓仍旧自带中原正统的优越感,十分看不起周边的蛮夷部族,认为他们都是茹毛饮血之辈,对拓跋骁更是处于一种既忌惮又暗自鄙夷的状态,十分矛盾。
沉醉于奢靡繁华的长安城中的士人不会想到,看似稳固的大梁江山会在短短几年后成为人间炼狱,届时繁华都城不在,百姓十不存一,无数的性命在歷史的车轮下被碾成齑粉。
梁帝一行人抵达铜陵园后,稍作修整,便有人向拓跋骁提出狩猎比试。
行宫大帐前,一個约莫三十的着甲将军站出来,“漠北王勇猛无双,漠北儿郎也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想必极擅骑射,某虽不才,却也习了十八年弓马,想与漠北王請教一番。”
拓跋骁坐在给他特设的王座上,将掌心把玩的白磁瓶往怀裡一收,慢慢抬起下巴,整张脸在盛烈的春阳下骨骼尤其突出,一双异眸更是犹如刀锋一样刮過。
“你想怎么比?”
“就比我們两支队伍谁猎的猎物多。”
“好!”拓跋骁朗声一应,按着腰间的佩刀拔然而起,极其高大的身形使得所有梁国君臣在他面前都矮了一头,似臣于他脚下。
那将军见拓跋骁如此镇定,罕见地沒了底气,但想到上面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去清点人手,心裡只盼着拓跋骁倒霉些走错路别碰上猎物。
一刻钟后,铜鼎内插起一柱长香,烟气袅袅升起,一记重重的棒槌击在金鼓上发出尖锐的嗡鸣,两支精悍的队伍离弦而出,飞快消失在了远处的密林裡。
姜从珚跟着楚王府的车队一起来到铜陵园,刚一抵达,六公主就找了過来。
二人休息了会儿整理好衣裳,便在附近走了走,然后就听到梁国与漠北比试狩猎的消息。
姜从珚想,以拓跋骁之能,梁帝此举,多半是自取其辱。
不過梁帝惯会搞這些手段,他自己不出声,故意安排底下人去挑衅,若胜,他自是脸上有光;若败,他便会怪罪他自作主张,扔掉這颗废棋,自己仍是英君明主。
两個时辰后,夜色四合,铜鼎裡的香烧完了最后一截,远处密林裡冲回两队人马。
众人遥首望去,都在等待结果,姜从珚不在意這些,并未往前凑。
片刻后,人群裡传呼一片震天的大笑,夹着胡语,而梁国這边却十分沉默,不用說都知道谁赢了。
夜宴开始,宫人们在行宫前的驻地摆好软垫几案,奉上美酒,正一边处理猎回来的动物,就地或烤或炙,烹熟后便立马献上来,热闹非凡。
几案两侧用木桩支起铁盆,上面燃烧着熊熊焰火,将夜宴场地照得亮如白昼。
梁帝再次丢了面子,终于不再折腾了,公卿们对拓跋骁也不敢再指责礼仪,场面竟难得和谐。
這时,负责安排夜宴的典乐令站至一旁,提起嗓子喊:“献舞乐!”便有一群歌姬鱼贯而入,乐师在一旁演奏。
鲜卑将士从未见過這样的舞蹈,或是好奇或是兴奋,都瞪大了眼睛不眨眼地瞧着,唯独拓跋骁独坐在那裡,端着一盏酒樽,侧旁的烛光被夜风袭得半明半暗,映在他面孔上,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厌倦。
一舞毕,赵贞突然看向拓跋骁,笑意满满的眼睛闪過算计,“漠北王以为我梁国的舞乐如何?”
拓跋骁灌了一口酒头也不抬地說:“不過如此。”
赵贞闻言竟也不恼,反而十分赞同,“庸脂俗粉自是无法入漠北王之眼,但我梁国自有绝世佳人,不知這位,可能得漠北王青眼?”
拓跋骁听他吹嘘什么“绝世佳人”,心中好笑,這些日子见過的两位皇室公主,城中遇到的贵妇女郎,俱不過是中原娇花,不堪风雨,唯一能称得上绝世的,只有那日……
拓跋骁正十分不屑,一抬眼,表情忽然凝滞,宴席尽头,一個白衣女郎从夜色浮现。
幽碧色的瞳孔急速放大,此时夜风忽然大作吹熄了一侧烛火,使得他半张脸完全沉入阴影中,分明的骨骼愈发峭刻,颈后粗硬的头发被飒飒吹起犹如混乱的利剑,亦如他此刻激荡的心!
是她!
只见一眼身形,他就能认出她!
他双瞳射出两道目光,几欲要化为实质般的链锁,牢牢缚在缓缓行来的女郎身上。
眼前的身影渐渐与那日的惊鸿一瞥合在一起,拓跋骁喉头滚动了下,脖颈处早已青筋暴起。
热闹的夜宴霎时陷入诡异的沉寂,姜从珚感受到四面八方聚過来的视线,其中一道犹为突出不加掩饰,带着极其强烈的侵略性,好像要将她整個人都拆骨吃肉,她心跳漏了瞬,身体紧绷到了极致,却只能目不斜视跟着引路的宫人继续走上前。
一刻钟前,隔壁宫殿的女眷宴上,楚王妃忽然开口,“顺安說她为恭贺梁国结盟,特請去御前献舞助兴。”
姜从珚還沒来得及反驳,赵贵妃便迫不及待拍手說“好”,然后不由分說派宫人“請”她過来,她根本无力抗衡,只能被迫踏入两国邦宴。
楚王妃和赵贵妃的一唱一和很明显在算计她,但姜从珚想不通的是,她们這么做的目的。
思绪飞快翻涌后,姜从珚只想到一個理由——与拓跋骁的联姻。
最近一些传闻說拓跋骁看上五公主了,五公主于是整日以泪洗面、忧思成疾,赵贵妃舍不得女儿,所以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可赵贵妃又为什么觉得拓跋骁会看上自己呢,强行安排自己来献舞?且不說她会不会跳,单說拓跋骁选人,肯定不会如此肤浅。
姜从珚怀着重重疑虑,迎着两排明晃晃的火光,一步步踏进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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