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金風玉露
傅昀涯聽見次臥傳來一陣動靜,猛地回神，剛好看見白髮劍修撐着窗戶翻進來，手裏還拿着他的劍。
時值初秋，染上層薄紅的楓葉落在他長髮上,被動作一帶,盪悠悠地飄進屋子裏。
一時之間,面前人和夢裏人的面容緩緩重疊。
記憶的拼圖湊起最後一塊。
蕭見青維持着一個翻窗的姿態,和傅昀涯四目相對,感到一些尷尬。
這就是和江重明他們混久了帶來的一些弊端，因爲翻窗戶對於他們御劍的人來說實在是太方便了,比起走正門而言,要少好幾道工序。
唯一有些不妥的，大概就是被什麼人當場抓包。
比如像現在這樣。
“回來了？”傅昀涯看着他，心情可能也挺複雜的,好久才說出來這麼一句話。
蕭見青木然點頭。
他飛速擺脫窗戶這個不當不正的地方，坐會沙發上，冷靜了一下，並且很快平復了心情。
這既要得益於他良好的心理素質,和現在他的狀態也有些關係。
“阿青”一定非常清楚自己的急脾氣,說出來的其實不多,而是叫他自己去看。離體多年的最後一絲殘魂被拼湊回來，過往記憶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來。可能是因爲是殘魂的緣故,這些回憶並沒按照時間順序出現，看到什麼相關的東西，就會突然冒出一段。
蕭見青一路疾馳回來,現在被零零散散的記憶搞得很亂,一見到傅總的一刻,腦子裏的信息量更是上升到了一個新的程度，搞得他現在只想乾點什麼能讓自己平心靜氣的事情，好好消化幾千年來的過往。
但是記憶這東西不太講道理。
傅昀涯明顯不知道這事，他還在說。
“沒事，只要回來就好，門禁錄了你的指紋，下次回來還是走正門吧。”
這話他原來就聽過，和回憶裏的某些東西重合在一起。
似乎也是在窗戶邊上，某位先生一臉無奈地跟他講：“下次回家還是走正門吧，現在這樣就像……”
可能是一時間實在沒找到什麼合適的形容詞，他頓了頓。
蕭見青想了想，發現這個詞確實很難找，糾結一刻道：“採花賊？”
界靈先生：……
“阿青，如果你以後打算開宗立派，千萬要記得給他們開個通識課。”不然以後出門很容易被揍的。
蕭見青不置可否：“自己的劍都練不過來呢，我沒有教人的打算，不過要真有那麼一天，我請你來給他們上課。要不，你乾脆去當掌門吧。”
“那你當什麼？”
“我嘛，”蕭見青想了想，認真給出答案，“你遇到什麼困難，有什麼要解決的人，只要不違道義的，我全去幹掉。”
這下，對面的人點頭應允。
“一打岔正事都給忘了，”閒聊兩句後，蕭見青猛地把話題拐回正道兒上，“我在琢磨一招新的劍法，但是這裏總有一點彆扭。”
他說着，跳下窗戶，隨便折了枝花，當成劍用，在手中展示着。
“是有些不順暢，”他的未來掌門說道，“我覺得在這個銜接之上……”
他比劃了兩下，蕭見青立刻福至心靈。
他們之間交流本來也不用說那麼多有的沒的，只用一個眼神，就能清楚地明白對方的意思。
有時候比和別人論劍還覺得更加爽快。
只是這劍招看起來未免太眼熟。
蕭見青忽然一個激靈。
這不正像他還一直在練習的最後一招，殘山山壁上未曾印刻的第十六式嗎！
之前他便好奇過，爲什麼這樣的一招，一直沒有出現在本門劍法之中，自己練的時候，也總是覺得缺了點什麼，這些時日以來，都離成功有一絲距離。
現在沉入記憶之中，他終於發現了緣由。
因爲那是獨屬於他的劍法。
就像曉光永遠只是他一個人的劍一樣，他寫出了所有有天賦的人都可以使用的前十五式劍招，但最後的一招，是和他一起合創的人，僅僅留給他自己的。
只適合他的絕世劍招。
哪怕是他本人，在靈魂有缺的情況下，都不能完美地展現出來。
但是現在，他的魂魄完整了。
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蕭見青執起曉光，將最後一招從頭演練。
這一次，比此前都要得心應手，更能叫他體會到每一個動作裏，劍鋒之上凝聚的威能。
蕭見青有一瞬間在感慨。
何其有幸，他曾遇到過一個可以和自己一起討論、修正這招劍法的人。
想來，這些年來，持有他記憶的殘魂以“逢”爲名的原因也是如此。
他選的、他所懷念的，都是當年的“金風玉露一相逢”。
傅昀涯用靈火將湯燉好，過來叫人時，看見正在練劍的青年。
一如當年春日相遇時一樣意氣風發。
他沒有出言打擾，只是在看着廚房裏正擺着的湯碗時，忽然忍不住發笑。
當年他雖然會學人養花養草，鑄劍煉丹，但始終不像真正的凡人一樣，享受口腹之慾，直到遇到蕭見青。
第一次發現他竟然會不喫飯時，蕭見青極爲震驚，破天荒地下了次廚。
他的刀工自然絕妙，就連切個菜都讓人看着賞心悅目，削出來的肉片晶瑩剔透，薄如蟬翼，幾乎能透過它看清另一邊的景象。
傅昀涯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在期待食物。
然後蕭見青開火。
他在控火這件事上亦做得得心應手，無比精確，只是在各種菜品及調料下鍋的一刻，傅昀涯覺得有些不妙。
事實上，在喫完那頓飯後，一直不食人間煙火的界靈先生真誠地握住蕭見青的手：“做得很好，以後還是我來吧。握劍的手，不應該拿菜刀。”
更不應該拿鍋鏟。
蕭見青：……
不要以爲我聽不出來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他最終還是承認了事實。
即使是界靈，傅昀涯也很有做飯天賦，同樣的食材，他做得東西好喫多了。
真正的劍修敢於面對自己不擅長的東西，蕭見青認清自我，坦蕩地面對現實。
同時隱隱有種感覺。
這個強大而又孤傲的界靈被他拉下雲端了。
甚至正在給他洗手作羹湯。
蕭見青：。
不往這個方向想還好，一這麼想了，爲什麼突然覺得好奇怪。
他應該要爲此負責的吧？
練劍讓他平靜下來，越來越多記憶迴歸，蕭見青將所有事情重新串聯到了一起。
包括他之前最想知道的那些問題。
比如魔神。
和民間故事裏提到的一樣，確實是被他殺死的。
那是一場激烈的、持續數日的戰爭。魔神身上凝聚着所有天地初開以來不曾被安頓下來的魔氣，是一個可怕的強敵，幸好最後取得勝利的是自己。
他拿着新鑄的曉光，這把漂亮的長劍劍鋒之上最先沾染的便是魔神的血。它是爲他量身打造的靈劍，處處都合心意，幫他在戰鬥中一次又一次重創敵人。
而曉光的鑄造者，正等着他回家。
蕭見青沒有食言。
打敗魔神之後，他看見久違的天光籠罩大地，四處明媚，什麼都可愛。
萬物都在復甦，但他的傷並沒有那麼容易好。
另一個引起了他注意的，是仍然四散在天地間的魔氣。
隨着魔神的殞落，魔氣卻並沒有如願散去。它們與天地間的靈氣相對，有靈氣存在的一日，就會有魔氣存在的一日，這並不是一切的終結。
但那時他沒工夫去想這麼多了。
蕭見青並不恐懼死亡，劍修以戰爲生。在將自己的敵人斬殺時，他就清楚自己也時刻處在這樣的風險之中。只是這世上沒有人想死，他也一樣。
人只有活着才能練劍，活在如今欣欣向榮的雲洲更是一件樂事。
更何況，還有人同他共享氣運、共享壽數，時刻同他站在一起。他們早已約定好了，等雲洲重見天日後，要踏遍名山大川，度過剩下漫長無邊的年歲。
可惜、可惜……
再睜眼時，已經過去了上千年。
他得知那人做了一件傻事。爲了讓自己可以復生，界靈逆天而行，畫下一個驚世的陣法。
他放棄了自己的漫長壽數，放棄了所受的一切天地眷顧，願受百世輪迴之苦，只爲讓他重活於世。
蕭見青許久不曾說話。他依靠在窗戶邊上看着門外，就像時刻還會有一個人走過來，叫他不要總是翻窗，然後和他一起談論劍法，談論天地。
當時年紀還小的葉弦曾經問過他：“你在等着誰出現嗎？”
“是的，”蕭見青緩緩地說，“他如果可以出現就好了。”
他一直是個如此討厭等待的人，可現在除了無謂的等待，卻什麼也做不了。
很多時候他想起曾經的界靈，是自己將他拉到凡間來，又是自己先走，讓他孤獨了那麼久。
當初說好要負起的責任，最後還是沒有辦到。
魂魄殘缺的蕭見青將目光落到他的劍上。
曉光在最後那一戰裏擋在了他的身前，劍身因此而斷裂。
但現在，它被人重新修復，完好地躺在自己面前。
曉光是柄特殊的劍，能使用他的只有一個人，能修復他的，也只有一個人。
他迫切地想要重新拿起劍，想要繼續練劍，想要……把那個人找回來。看書喇
現在，劍終於回到了他的手裏。
蕭見青握住劍柄時，永遠會覺得安心。
他將第十六式劍法演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將記憶讀取到盡頭，將這一招重新練至純熟。
回過頭時，傅昀涯正站在門邊，看着自己。
“阿青。”
窗外日頭正好，灑落在兩人身上，就像數千年的時光沒有橫亙在他們中一樣，
蕭見青擡起頭，曉光硃紅色的劍穗晃了晃尾巴。
“對不起，是我食言了。”
他回來得太晚，以至於當時沒有兌現的願望，沒能奔赴的約定都堆積在一起，沉甸甸地積壓在心底。
“沒有的，”傅昀涯走上前，他拉住蕭見青的手，“我們還有很長時間，去做所有的事情。”
蕭見青緩了緩：“這一次，不會再有遺憾了。”
在任何遺憾出現之前，他都要親手將其抹殺。
像是仍然蟄伏在雲洲的，一直在給邪修提供信息的那個人。
趁着他們都沒有記憶的時候偷偷謀劃了那麼多事，這一次，就由他來先下手爲強。
蕭見青想着，給聞鶴驚發了消息：“我知道怎麼回雲洲了，等我修爲完全恢復到原來的境界，就可以回去了，和大家都說一聲。”
聞鶴驚立刻追問：“除去師父和易師叔，還有什麼人要立刻通知嗎？”
“讓大家都知道，”蕭見青說。
這樣，纔好讓消息傳進易水派那位慈祥而又和藹的老前輩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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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煊注視，直至列車漸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幾位同學。
自此一別，將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後才能再相見，甚至有些人再無重逢期。
周圍，有人還在緩慢地揮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頗爲傷感。
大學四年，一起走過，積澱下的情誼總有些難以割捨。
落日餘暉斜照飄落的黃葉，光影斑駁，交織出幾許歲月流逝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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