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番茄鍋底

作者:舍曼
眼前飄下一片金黃色落葉,不留神踩上去,是枯萎的、爆裂的、秋天的聲響。

  倪芝入秋時候生病,拖了一個星期多仍是咳出血絲,後來馮淼陪她去了趟醫院,龐文輝給她連訂了一家梨湯一個月。

  到現在深秋,總算緩過來。忽而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20歲出頭的姑娘了,不能在秋日裏任性地露一截兒腳踝,不能在冬日裏去中央大街喫馬迭爾冰棍兒,不能在夏日半夜靠着欄杆肆無忌憚地抽菸,甚至屬於春日的少女感都早已凋敝。

  倪芝經過同事時候聽見問話,“你最近咋都穿這麼多”

  她坐下來,“年紀大了。”

  這話倒是引起共鳴,“互聯網民工啊,就怕上了年紀,肝不動了。”

  “過幾年想換個鹹魚工作。”

  “你說這麼大聲,怕人家聽不見?”

  其實沒什麼關係,公司裏離職率一直居高不下,不過是混碗飯喫,有人往高處走,有人想養老顧家,更多的是回老家去了。

  又有人問倪芝,“你還小着呢吧?”

  倪芝剛要說26,瞥了眼電腦下方的日曆,改了口,“27了。”

  從年初時候,倪母說她快27了該考慮結婚了,到今天真邁過這個年齡,還是有些唏噓。

  倪芝沒坐下幾分鐘,有隻手戴着浮誇的手鍊,從斜後方伸出來,放了個盒子和張賀卡在她桌面又一言不發地縮回去。

  是倪芝熟悉的包裝,煙.巷工作室網上旗艦店裏,這個月主打的煙管口紅,還是其中那款“生離”。

  賀卡上寫着生日快樂。

  不用說,這肯定是陳唯熙的手筆。往他那邊瞥了一眼,他一臉期待,衝她用手勢比了個心。

  倪芝盯着那支口紅包裝半晌,用辦公聊天軟件發了個謝謝回給陳唯熙。

  這是倪芝第一次收他禮物,之前他送的潤喉糖感冒藥一類的,倪芝跟他說了別送了,還支付寶給他轉錢。比起來讓倪芝收禮物,陳唯熙更不想收到她明碼標價的償還,所以沒再送過。

  上次他在她桌上放了張畫展的票,倪芝又直接放回他桌上。

  所以這回倪芝過生日,陳唯熙忐忑許久,他甚至不再敢貿然約她,選的禮物也是偶然一次從後面經過看見她用手機刷這家網店。

  陳唯熙的雀躍寫在臉上,去茶水間自動售賣機買飲料時候,碰見他們座位附近的同事。

  陳唯熙打了個招呼,“王姐。”

  王姐結婚好些年,孩子都是上幼兒園了,過來人的口吻調侃他,“今天又碰釘子?”

  陳唯熙:“……”

  王姐嗤一聲,“我都看見啦。”

  陳唯熙掩蓋不住內心的喜悅,“她收了。”

  “喲,可以嘛,送了啥啊?我不跟人說。”

  互聯網的同事都不算八卦嚼舌,王姐頂多是有些無聊。難得有人分享,陳唯熙給她看了看煙管口紅的宣傳圖,外型似煙管細長不說,內部的口紅膏體都是雕刻狀,一朵半盛開半枯萎的花。

  王姐看了看,“你還真送對了,你芝芝姐姐就好這口,我記得她有支這樣的。”

  她還好奇問過,這口紅用了豈不是破壞了形狀。倪芝笑了笑,就是看的,不是用的。

  倪芝今天早些,按打卡時間八點就走了。

  剛按完指紋,就接到龐文輝電話,問她下班沒有,在她公司樓下等着。

  兩人沒提前約,之前也從未提過倪芝生日,倪芝想了想,問他是不是有事找她。

  龐文輝無奈,“這不是想給你個驚喜,被你問出來了。不知道有沒有幸陪你過個生日?”

  “你知道?”

  “不是什麼難事。”

  馮淼一向回來得晚,她生日頂多是一起喫個蛋糕,倪芝欣然同意,還有些感動他的用心。

  她一邊下樓,電話沒掛,“你不提前說,不怕我早走了?”

  龐文輝說,“這不是來碰碰運氣嗎?如果你早下班了,那肯定有約,我只好放棄了。”

  這倒不無道理,倘若倪芝有約,龐文輝甚至都不必說來過她公司樓下。這樣都市男女的交往套路,不失誠意又不會讓自己陷入尷尬,試探過後還說得坦坦蕩蕩。

  門口沒法停車,她下樓以後揮手,龐文輝才從旁邊開過來。

  龐文輝有兩三個星期沒見她,這回看她穿着保暖起來,調侃兩句。本以爲龐文輝要帶她喫些清淡的,沒想到他直奔火鍋去了。

  看倪芝那雙上挑的眼睛難得愉悅地眯起來,兩人自從她病一回,熟稔不少,龐文輝板了臉,“就今天一回,你一個月內都別沾火鍋了。”

  點了個鴛鴦鍋,一邊紅油湯底,一邊是番茄湯底,視覺上倒是過癮。

  龐文輝顯然早就準備好了,等兩人把火鍋喫得只剩咕嘟的冒泡,再也撈不出一絲渣時候,服務員就端上了蛋糕,正要拆開寫着27的蠟燭。

  倪芝猶豫一下,看着龐文輝有些抱歉,“我室友也給我訂了蛋糕,能不能……”

  一年裏插兩回蠟燭等於過了兩歲生日,是折壽的。

  龐文輝瞭然,沒等她說完就笑,“我纔不跟你室友爭。但你可要多喫點,好讓我平衡些。”

  這當然是讓倪芝打消愧疚心理的場面話,倪芝欣然點頭。

  反倒是龐文輝勸她,這麼晚了少喫些甜食。

  龐文輝上回同馮淼打了個招呼才走的,他想起來隨口問她,“你跟室友關係不錯?難得有這麼和睦的,我以前合租時候,大家都是各自回房間便把門一關,和外面隔絕了。”

  倪芝知道他是找話題閒聊,卻不好同他細說馮淼愛情受挫遠走北京,只說她們是高中同學兼好友,碰巧都在北京發展,不似其他合租的人那般是純粹室友關係。

  念舊情的姑娘總是能給人好感,龐文輝這回對倪芝的瞭解更深一籌,他順便多介紹自己幾句。

  龐文輝家裏雖然開了公司,卻沒到那般闊綽地步,在北京只有兩套房產。以前一套租出去,一套給他和他哥兩人住。他哥剛談戀愛時候不願意父母知道,又想帶對象一起住。龐文輝自覺騰地盤兒出去合租了好一段時間,這纔有了一段合租的體驗。

  倪芝沒聽他說過,他還有個哥哥,只安靜聽着並不好奇多問。

  送倪芝回到她樓下,不到十一點,龐文輝把握時間一向禮貌。

  倪芝解開安全帶,同他道謝兼道別。

  龐文輝喊住她,“等會兒。”

  他從後座拎了個袋子,倪芝瞳孔一縮,又是煙.巷兩個字,性冷淡風格的禮品袋。袋子裏是她熟悉的盒子,龐文輝自然寬裕,買了一整個系列的口紅。

  生離、悲歡、彳亍、怨憎、疾苦、朝暮、人間。

  有人說,差個死別,差個求不得放不下。沒人猜測是不吉利怕太喪,因爲這裏不就是人生之苦嗎,生離死別,悲歡無常,彷徨彳亍,怨憎難消,疾苦難逃,朝暮太短,人間不得飛昇。

  煙.巷一向是做個性化標籤的,性冷淡、喪文化都不怕銷路不暢,爲何偏偏缺了幾個,有人說要麼是設計師沒經歷過,要麼是設計師不覺得死別苦,不覺得求不得放不下苦。這條評論被推到頂上。

  倪芝深吸了口氣,“謝謝。”

  龐文輝怕她覺得窺探,解釋一句,“你生日是你父母同我說的。至於這個,上次在你架子上看見,想着你可能會喜歡,你別說,我也有些小衆的癖好。”

  倪芝把視線從禮品袋上挪開,笑得放鬆些,“我很喜歡。下回也給我個機會挖掘一下,免得只有你嘲笑我。”

  龐文輝輕笑,語氣裏透着一絲認真,“不用等下次。”

  對於這樣暗示的信號,倪芝知道下面要發生什麼,她還是含笑的,卻目光中淌着一種傾聽者的意思。

  “上次同你說,誰都有故事。”龐文輝正色,“其實我以前訂過婚。”

  倪芝沒露出什麼詫異,繼續聽他說。

  “我哥,記得嗎,爲了處對象把我趕跑那個。說來好笑,他叫龐武輝,結果我父母說是名字取壞了,害得他從小體弱多病。所以啥都由着他,遊山玩水,戀愛自由,把我當苦力管理公司。幾年前算是有聯姻的性質給我訂了婚。”

  龐文輝看她一眼,語氣沉重,“事情有些狗血,應該說是造化弄人吧。她這麼年輕竟然得了絕症,三年前走的。”

  倪芝震驚,她其實更有種造化弄人之感。前有陳煙橋守了十年,後面相處不錯的龐文輝竟然也是如此。這天下之大,非得讓她攤上一往情深的戀人麼。

  然而回過神來想,龐文輝身上看不見陳煙橋那種喪和故事感,只感覺他被生活磨得圓潤渾濁了。如果說他是一片被磨平的青石,那麼陳煙橋那種藏着的鮮血淋漓感,刀子的碎片留在體內沒拔下來,你靠近他還要再被傷到。

  龐文輝怕她想岔了,“別誤會,雖然這麼說顯得我有些冷血,但我對她,就是出於朋友的難過,和惋惜她這麼年輕美麗的生命逝去。說實話,因爲我哥不管事,我被壓了雙重責任,雖然我不反感,但年輕時候滿腦子都被事業擠佔。”

  他嘆氣,“其實她是個很好的姑娘,優雅大方,但一想到她和生意相關,我就提不起來愛意,只能尊重她,儘量對她好。從訂婚到她生病,沒相處多久。她走了以後,因爲她家是常重要的商業合作伙伴,爲了照顧她父母情緒,兩方家裏達成共識,我未婚妻走了的三年內我都不找對象。”

  倪芝鬆了口氣。

  這會兒想起來評論,不無道理。對於有的人而言語,死別不是人生之苦。

  倪芝問他,“今年年初時候,是三年快到了?”

  畢竟對於他們這樣父母介紹的關係,相處了大半年不急不緩實在是有些長。可能三年沒到,是他對於兩人關係止步不前的顧慮。

  “不是快,是已經。”龐文輝聲音低下去,“她過年時候走的,對她父母打擊特別大。”、

  倪芝想錯他了,“抱歉。”

  龐文輝笑了笑,“抱歉什麼?”

  倪芝搖頭。

  兩人對視一眼,都極默契極和煦地笑了,龐文輝在笑聲中略顯鄭重地開口。

  “嫌我動作慢?是我的錯,今天才來問倪姑娘,願不願意解救我這個大齡光棍?”

  他又補充一句,“我不克妻,真的,我媽請人給我算過。”

  男人啊只要他願意,怎麼都是能貧嘴的。

  龐文輝顯然誠意十足,先交代了他的過去,才把選擇權完全交到倪芝手上。比起來倪芝那些說不出來的,想永遠爛在心底廢墟的過去和意難平,太不公平。

  手裏抱着煙管口紅,或許龐文輝只是猜測,是倪芝曾經的戀人喜歡煙.巷。哪裏能想到,就是她曾經的戀人設計的口紅,他卻作爲禮物送給她。

  倪芝說不出口,更說不出口她何爲要買一櫃子煙.巷的,好似上新就買已經成了一種習慣,煙.巷自從經營起網上旗艦店,意外紅了小衆設計師煙橋,名字性感,任性神祕,從來沒有跟官方微博互動過,意外地符合性冷淡風格。平均隔兩三個月出一款新的,銷量跟煙.巷其他頂流畫手或設計師相比,竟然還不算差。

  龐文輝看出來她仍有顧慮,替她說了,“千萬別這麼快答應我,讓我體會一把二十歲毛頭小子的忐忑緊張好不好?想跟你慢節奏些,也是想着晚都晚了,更該相處久些才尊重。”

  “好,”倪芝下了臺階,“我能問個問題嗎?爲什麼是我?以你的條件……”

  她沒說完,龐文輝就搖頭,“你不知道自己多好吧?”

  他慢慢說,“我覺得是命吧。那以後,便不希望娶的妻子再有任何商業關聯。但我管自家公司,平時接觸到的,不是下屬,就是生意合作伙伴。到了這個年紀,看開許多,我父母說替我問問,我就答應了。”

  “我們家做激光測距儀的,我一直讀的工科,對工科學校出身的姑娘頗有好感。正好我們一個研發項目和濱大實驗室也有聯繫,覺得挺巧。看你一姑娘,蘭州哈爾濱,都愛往這樣地方跑,應該挺有想法,還都是一個地方人。”

  “同意相親,跟我願意相親是兩碼事。聽了許多人說,相親都是騎驢找馬,或者有了對象應付爸媽,我沒報多大希望。”龐文輝笑了笑,“可看見你,我就知道了,我不需要再找了。”

  倪芝同他對視,“爲什麼?”

  “因爲啊,你的眼睛裏沒人,不想尋覓。”

  倪芝辯解,“我就是覺得,一個人挺好。”

  龐文輝點頭,“以後就有了。”

  倪芝接他的話,“我還沒答應呢?”

  龐文輝聞言開了車門鎖,還是玩笑語氣,“那你趕緊回去考慮考慮。”

  後半句沉穩多了,“不早了,我不送你上去,到家跟我說一聲。”

  “好,”倪芝晃了晃口紅盒子,“謝了,我很喜歡。”

  倪芝到家就被馮淼按着,殷勤地把她包扯下來,啪把燈一關,“娘娘生日快樂。”

  拉着她往餐桌走,黑暗中,蛋糕上的燭火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火苗像有生命一般跳動着。

  倪芝哭笑不得,“你先讓我發個信息。”

  “喲,”馮淼的大眼睛轉了轉,“嘿上次你生病時候那個?”

  “是是是,告訴他一聲到家了。”

  馮淼在她許願時候還在調侃她,“趕緊多許幾個願,比如今年能嫁出去,我看這人就不錯。”

  倪芝吹滅蠟燭,“許了,祝馮淼同學能順利嫁出去。”

  “真的?”

  “假的,說出來就不靈了。”

  “切,我肯定比你先嫁出去。”馮淼滿不在意地撥撥頭髮,垂到桌面像光澤上好的海藻,“吶,你的禮物。知道你肯定買了,但我給你加持一下。”

  馮淼遞過來的,同樣是熟悉的口紅包裝,倪芝接過來,她又縮回去,“你猜我買的哪支?猜對纔給你。”

  倪芝笑她,“你不知道這一系列,包裝各不相同麼?”

  她怎麼會猜不出來,馮淼撇嘴,“沒意思,<人間>送你的,希望倪芝同學,及時行樂。”

  等倪芝回了自己房間,照例把櫃子上擺放整齊的物品,一一撣了灰,擦了底座。才把四份煙管口紅,擺上去。兩個禮盒都是整個系列,她自己買的,和龐文輝送的。

  馮淼送她人間,陳唯熙贈她彳亍。

  可惜她好像已經不彳亍了,亦體會不到人間疾苦和行樂。

  倪芝打量了半晌,苦笑一番。

  原來她這些刻在骨子裏的念想,這麼輕易被所有人看穿了。

  倒不是心有不甘,是她忘不掉這個人。

  對着鏡子,終於旋開人間,抹在脣上,飽滿欲滴。

  脣是滿的,心是空的,人間是百無顏色的。

  她好像終於想明白,這麼久了堅持買他設計的東西,就爲了知道是他好不好。有時候評論裏有專業人士說,他雕工綿軟無力,知道他手腕還是老樣子。看發貨地在成都,就想着他是不是荒唐夠了回家了,終於能盡孝了,卻不知道他究竟在何處。

  無論如何,只要他安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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