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老白乾
上.善的剪綵,他純粹當個觀衆。劉歸吾見到他十分欣慰,或許以爲陳煙橋有重振旗鼓的意思,說買了他設計的小玩意兒。
陳煙橋怕他失望,醜話先說,自己無心迴歸。
和上次他鼓勵迴歸不一樣,劉歸吾換了個心態,他說沒人要求學雕刻的就要靠雕刻喫飯,別忘了你當初想學這個是爲什麼。他說以前就欣賞陳煙橋作品裏感情充沛,直說現在成名的作品皆是匠心多而內心少,讓他好好堅持。
衛晴風采依舊,剛回國時候還要劉歸吾帶着認人,現在她已經能同圈子裏的人談笑風生。
謝別巷背後跟陳煙橋八卦,說衛晴想開了,既然剋夫就不緊着一個克,幾個月便換一任對象。
謝別巷問他這個老情人有什麼感受,陳煙橋就說倆字,隨便。
七月酷暑,陳煙橋先教了兩個月短期啓蒙班。
對於學美術的人而言,教孩童有種樂趣,是總能回想起來兒時的自己。那時候的興趣,不爲高考,不爲掙錢,就是一支畫筆能塗一下午。
等這期課結束了,謝別巷說給他們拍個照吧,結業照片。
陳煙橋一向不愛拍照,這回沒說什麼,反倒蹲下,把身邊倆孩子摟着。助教和其他工作人員一齊拍的。
他話少嚴肅,開始孩子們都怕他。倆月過去,發現他從不厲聲呵斥,反倒還有些鐵漢柔情的意思,各個孩子都老師長老師短。
謝別巷湊近他調侃,是不是想生個孩子?
這就是知道陳煙橋翻篇了,否則就當時餘父餘母知道餘婉湄當年還懷孕了鬧得翻天覆地的陣勢,謝別巷絕對不敢提起來,怕陳煙橋要跟他翻臉。
陳煙橋瞥他一眼,謝別巷自討沒趣地嘆氣,我也想我兒子了。
自從離了婚,見兒子還得提前預約,宋棠杳和她那位投資新貴約會,時常把孩子給他前岳父帶,謝別巷不想過去。
到成都入秋了,陳煙橋收拾了行李。
他說他想她了。
謝別巷明白,是倪芝快生日了。因爲陳煙橋幾個月前給他煙管口紅設計圖紙,說的就是要在那個日子開售。謝別巷好奇是什麼日子,原來是她生日的前一週。
所以沒攔他,給他找人交接了工作。
陳煙橋多少有些不捨,這日子過得好像回到以前大學和剛創業的時候。
每天能回家裏住,隔三差五就去跟謝別巷喝酒,倆人支個火鍋喝酒。以前是煙.巷門面裏,現在是謝別巷公寓裏,有時候陳煙橋犯懶,就從自家火鍋店裏打包鍋底和菜。
男人間的友誼,是不懼歲月的,好似隨隨便便就跨越了那麼漫長的不曾見面時光,談天說地,嬉笑怒罵。
等陳煙橋回去了一段時間,那天負責編輯公衆號的員工問謝別巷,陳煙橋照片能不能發,都知道陳煙橋是老闆的朋友,身份特殊。
上.善開張這段時間,煙.巷和上.善的公衆號一直有推送開班情況,又到了發教師專訪時候。
謝別巷過目,總共沒幾張,就一張合影和這段時間教學拍的黑板前側影。
謝別巷說發吧。
倪芝是在KTV包廂裏看見的這條推送。
自從那天在車裏,龐文輝捅破了窗戶紙,她還沒有直接回應,但這段時間陪龐文輝去了不少應酬。
龐文輝算得上中年男性中不油膩的,倪芝還以爲來源於他父輩打的江山,不需要他再去拓展關係,又或者是他學的工科,只需監督監督研發生產就罷。
等陪他去了兩次,就發現自己全然想錯了,他不油膩完全是來自於他個人修養。他說的責任和壓力不是誇大,他家企業規模不大,雖有穩定的老客戶,也要面對不斷涌入的新競爭。
龐文輝帶她應酬,無非是想讓她知曉他真實的工作狀態,作爲家族企業管理者,生活和工作往往沒那麼界限分明。
龐文輝以前有聯姻的陰影,並不希望自己女人出來長袖善舞,倪芝安靜坐着便是。
倪芝儘管淡妝出席,她外表生來就有種嫵媚,這種嫵媚和她規規矩矩地陪着龐文輝形成鮮明反差。
別人都誇龐文輝,對象好看,還這麼溫順。看得出來,龐文輝聽到這話時候笑容是真心且愉悅的。
等到了KTV裏,倪芝替他們倒了酒,去角落坐着看手機。
她照例看了看煙.巷公衆號,其實沒什麼可看的,對於陳煙橋這樣低調的人,完全不會有他的消息。
所以等她翻開最新這條時候,愣在當場。
照片裏的男人,少了些拒人千里的戾氣,在一羣孩子中間還攬着兩個,冷硬的脣角微抿起來。陳煙橋還是那般蓄着扇形的鬍子,偏分夾着灰白的頭髮,穿了身運動服。除了合影,還有他上課時候的照片,他用左手執的筆,劉海又垂了下來,顯得文藝憂鬱。
像他在中央大街時候那般,專注而沉浸其中,眼睛裏除了筆尖的畫,還有說不盡的故事。
倪芝一字一句地讀,沒說什麼明顯的特徵,她覺得他既熟悉又陌生。
他對孩子能露出這樣的神情,顯然是真的喜歡孩子吧,怪不得以前耍了心眼也要餘婉湄懷孕。
其他地方,他和以前一樣,總有種滄桑而惆悵的文藝感,如今恐怕更惹女人心疼了。
倪芝又跟着鏈接關注了上.善,沒仔細想這個名字的用意,看了看介紹,煙.巷旗下的藝術教育學校,地點在成都。
以前總是猜測,現在知道他是真的回家了。
心裏總歸是替他歡喜的,不知爲何又澀又痛,好像明白了自己是真的成了他的過客。
他迴歸了正常男人的生活,能盡孝父母身邊,拾回當年闖下的事業,有兄弟陪伴,或許再接受一個心疼他的女人,生個他一直就想要的孩子,把十年裏錯失的一切都彌補了。
而她,是相遇的時間不對罷。
她幫他放下了餘婉湄,可惜她同樣能被他輕易放下。
龐文輝過來拍了拍她,倪芝才恍然,“怎麼了?”
龐文輝指了指屏幕,“我們點的合唱。”
一起來的老闆打趣,“龐老闆喊了你好多聲了,龐哥你想想,是不是犯了啥錯得罪人家了?”
倪芝露出歉意的目光,“不好意思,可能是有些犯困了。”
她勉強把一首歌唱完,聲音輕飄飄地,龐文輝音量顯然是她幾倍,好在她音色不錯,不至於太難聽。
放下話筒都不知道自己唱了什麼,只有老闆們客氣地鼓掌叫好,剛纔那個老闆還不放過她,“犯困了要不喝酒提提神?”
倪芝從善如流,“好。”
龐文輝看她一眼,沒說什麼。
幾個老闆沒想到她真應了,“好酒量。”
看她接着喝了幾杯,開始尷尬起來,“哥哥跟你開玩笑呢,龐哥你勸勸。”
龐文輝笑了笑,把她酒杯拿下來,“別喝了,你再喝,曾老闆都不知道該讓幾個點了,是不是?”
“話不能亂說啊兄弟。”
倪芝坐了一會兒,“失陪一下,去個洗手間。”
女人在這時候,顧着臉上的妝,連洗個臉清醒的權利都沒有。
她去前臺借了個座機,照着煙.巷工作室的電話撥過去,前臺接的聲音溫柔地問她請問找誰,是商業合作還是個人客戶?
“我找陳……”倪芝用手撐着頭,只覺得頭有千斤重,靠着前臺桌子把裙子頂得曲線畢露,路過的人忍不住回頭多看兩眼。
她幾乎要把陳煙橋三個字脫口而出。
KTV的背景聲由嘈雜轉抒情,似乎剛纔的音樂高.潮結束,換了個有年代感的開頭。
倪芝的手指繞了幾圈電話線,話到嘴邊換了個詞兒。
“我找謝別巷。”
前臺仍然保持禮貌而客氣,問她具體是什麼需求,如果商業合作根據不同需求有不同的同事對接。
“私事,”倪芝頓了頓,“我之前把他電話刪了。”
前臺都是年輕妹子,接電話那個捂着電話跟旁邊的妹子八卦。
“那你就給她接唄,咱們老闆風流倜儻,搞不好真是桃花債。”
“不好吧?”
“怕啥,老闆多好說話,不會罵你的。你一會兒轉接了我們來偷聽。”
謝別巷接起來時候,沒自報門戶說煙.巷工作室,因爲打到他這兒的電話,肯定是前臺過濾過了。
他夾着電話,還在看文件,那邊半天沒人講話。
他說話總是自帶三分風流氣,“哪位,什麼事兒?”
倪芝語塞,她不知道說什麼,問他陳煙橋是不是回煙.巷了?回了又如何,不回又如何。
剛纔全然是頭腦發熱,現在聽了謝別巷熟悉的聲音,她喉嚨被扼住了一樣問不出來。
謝別巷疑惑,餵了半天,要掛時候看了眼區號,瞳孔一縮。
再細聽那邊,雖然無人應答,似乎有背景聲。
“街頭那一對和我們好像,
分開擁抱就各奔一方。”
謝別巷試探着問,“淼淼,是你嗎?”
倪芝撐着下巴的手慢慢滑上去,捂住她那雙上挑而迷離的眼睛。
謝別巷那邊的呼吸聲變得急促,“馮淼,你敢掛試試,你他媽是不是要弄死我。我已經離婚了你怎麼就不相信?”
“淼淼,別掛,我求你了。”
“我…想你。”
倪芝還是掛了電話,前臺小哥疑惑地看她一眼,以爲電話故障了,“有問題?”
目光碰上倪芝充斥着血絲的雙眼,小哥嚇一跳,“美女,你沒事兒吧?”
倪芝搖頭,指着電話聲音喑啞,“謝了。”
屏幕裏滾動着歌曲的字幕。
“如果我們愛下去會怎樣,
最後一次相信地久天長。”
原來誰都不曾忘記,可惜當時之事成過往雲煙。
如今大家都已經做出了選擇。
就像她還會有一時衝動,掛了電話吹吹冷風抽支菸,就能巧笑嫣兮地回龐文輝身邊,扮演他的賢內助。
那天龐文輝跟他們推杯換盞最後,合作的雙方都爭取到心理預期的利益,皆大歡喜。
龐文輝若無其事地送她回到家,倪芝感激他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馮淼還在玩着那款和肖清當年玩的遊戲,界面是熟悉的中國武俠風,她已經不叫三水娘娘了,身邊也沒有三清道長。可馮淼這一年來,這款遊戲始終佔據着她下班以後爲數不多的休閒時光,不知道她到底是熱愛,還是打發時間,還是睹物思人。
倪芝在她身後站了一會,馮淼死了幾回,摔了鼠標哂笑,“操,老孃當時就不該選個奶,沒隊友啥都玩不了。”
“那你還玩?”
“這不是老年人了,需要活動活動手腳,免得癡呆。”
倪芝終究沒有說出來,她曾撥了個電話給謝別巷,和聽見謝別巷說的那番動情話語。
和龐文輝穩定地約會了幾次,就入冬了。
北京的冬天,除了霧霾,都比哈爾濱好捱多了。
只可惜雪景不如意,故宮的網紅照片看了許多,始終沒空去看。
倪母電話裏問了她幾次,說又要過年了,跟小龐進展如何。聽她那意思,如果再沒進展,等過了年,倪芝就要面對密集的相親了。
倪芝說不需要。
她挑了一天氣氛正好,在車裏同龐文輝正式確定了關係。
倪芝一鼓作氣,說了自己的故事。
她說她曾經有個很愛的人,是在一場地震中認識的。很小的地震,但她烏龍地被燙傷了腿,跑到宿舍樓下,有個男生幫她澆了冷水,又揹她去校醫院,還陪她打了一晚上吊針,就成了她對象。
因爲他學美術的,那滿櫃子的煙.巷工作室出品,就來源於他的品味。
她沒說怎麼分開的。
倪芝發覺,故作深情遠比想象中容易。
流露出恰到好處的悲傷,配合上她被人窺探的細節,再表達出往事不可追的遺憾。
龐文輝同樣寬容地接受了她的“過去”,這般想來,或許龐文輝掩了曾他對逝去未婚妻的愛,又或者還有沒說的前塵往事。
這些已經不重要了,他們在微醺的暖氣下達成共識,在相處的這一年裏,雙方都認可了對方的人品性情條件,不想再浪費時間了。
龐文輝的吻剋制地落在她額頭。
“晚安,”他笑了,“希望我怎麼喊你?”
倪芝不說話,那雙眼睛卻會說話一樣看着他,自有一番風情。
龐文輝挨個逗她,“小芝?夫人?”
倪芝嗔怪,“不能輪着喊麼?”
如果在戀愛開始的時候,就設下了防線,是不是就不會有那麼高的心理預期和痛苦呢?
到過年時候,兩人一起回家。
倪芝兩年來頭一次回家,自然是坐龐文輝的車,這回體會到其中的好處,不必自己搶火車票,買了一個又一個不知道有沒有用處的加速包。
行李更收拾得隨意,連箱子都不必整理,拎了幾個整理袋丟後備箱了事。
知道回家過年,倪芝把煙.巷旗艦店的商品直接訂回家收貨。
謝別巷給陳煙橋打電話,“你之前讓我留意的收貨地址,我們淘寶小妹看見了,有訂單。前幾天才下的單,買的就是你新出的那盞檯燈。”
陳煙橋原以爲又是一年,杳無音訊,正猶豫着哪天回家過年。
聽謝別巷說的話,他愣住了,打計算器的手也停住了。旁邊服務員小哥有些緊張,以爲他之前收款算錯賬了,“橋哥,咋了這?”
陳煙橋站在熟悉的位置,隔着生鏽的小區柵欄,凋零枯萎的藤蔓,和簌簌落下的雪沫。等到的是倪芝從車上下來,有個男人替她撐着車門護着頭。
她穿了身酒紅色的大衣,和以前一樣越是豔麗的顏色越襯她膚色,穿着再臃腫的大衣,都能看出來高挑和身姿盈盈。
像極了鐵路小區前她站着等他,無論何時何地她都是衰敗景緻裏的唯一亮色。
又像他晦暗歲月裏的一朵玫瑰,可惜已經開在別人手心裏。
她挽着那個男人的胳膊,兩人從後備箱拎着幾袋東西。
那些東西,陳煙橋隔着老遠都能明白,是他買過的上門幾件套,菸酒茶補品。
那人肯定不會像他這樣,上個七樓都要停歇幾回,捂着顫抖的小腿和生疼的膝蓋,還要擦去額頭冒出的汗珠。
倪芝似心有感應,往他所在的南門崗亭瞥,什麼都沒有看見。
陳煙橋站在那棵被環衛大爺擱了無數次掃把的樹後,走得急了磕到膝蓋,又是冷汗涔涔。
想起來謝別巷第三遍問他的話。
“你有沒有想過兩年過去,如果這次倪芝回來,已經結婚,甚至有孩子了呢?你還等嗎?”
陳煙橋當然想過,他時常抑制不住地想那些讓他痛苦的畫面。
倘若倪芝一直不分手,直接結婚了,他付出的這些年歲只會成爲無人知曉的祕密,隨着火鍋店的閉店爛在褪色的角落裏。
倪芝不會知道,曾經有這麼個人,爲她等了那些年。就在她附近開個火鍋店,日復一日,想她便雕刻作畫,打烊後就去她樓下駐足,眺望那扇不會亮燈的窗戶。
陳煙橋苦笑着回答謝別巷,“我不知道到那天我會如何。”
他想了想,“我還能等,便等她十年罷。免得以後見到她,她要怪我,說我對她不如對小湄好。”
回想他的這半生情路坎坷,或許是少年時候太順風順水,辜負太多情感。總要失去了才覺得痛苦,相比讓他守了十年贖罪的餘婉湄,倪芝對他而言,已經是可以望得見得月光。
如今種種,皆是當年種的因果。
不需要那扇窗裏的燈,亦能照亮通往她家樓下的路。
作者有話要說:今日份歌單《如果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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