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礦泉水
豈止是陳煙橋在顫抖,倪芝的聲音打着顫兒飄進他耳朵裏,喚醒了他那些不曾忘卻的記憶。
陳煙橋恍如錯覺,不敢碰她,倪芝輕顫着呢喃,“煙叔,是我。”
當然是她,不需要回頭就知道,世界上只有一個她,獨一無二的她。
她的聲音和呼吸帶着溫度,連帶着記憶都是滾燙溼潤的。
記憶中是狹窄泛黃的洗手間,倪芝最愛在鏡子裏出現,趁他刮鬍子時候從背後抱他,跟他說喜歡他蓄鬍子的模樣別刮太短,他便回身把她壓洗手檯上,用胡茬把她額頭蹭得一片通紅。
陳煙橋如此回想起,他的本能就驅使他做了同樣的事情。
他們似幾年前熱戀時候一樣接吻。
他的菸草味熟悉地讓倪芝以爲從未和他分開過。
吻得越如膠似漆越絕望,倪芝不知道這是不是這輩子最後一次吻他,才這般肆無忌憚放縱自己。她的淚水又淌下來,混着苦澀的鹹味,或許宿命如此,開始時候的接吻含着淚,現在補回沒來得及告別的擁吻,整段戀情從頭到尾都是苦的。
誰都沒有停下來,太過於迫切證明對方真實存在,嘴裏還有撕咬脣瓣而漫延至舌根的鐵鏽味。
倪芝漸漸不落淚了,夾縫偷生裏撿來的吻別,她比誰都珍惜。
再睜眼時候,人間盡黑。
她被抵在樹幹上,陳煙橋擋了路燈本就不明亮的光,兩人都不願意從黑暗中出來,似乎都知道他們見不得光,在黑暗中貪婪着看着彼此的臉龐。
重逢這般意外,陳煙橋用粗糲的指腹碰了碰她的臉,說不出話。
過了許久,那堆葉子在風中摩挲聲中,陳煙橋開口,只叫了她一聲“丫頭。”
倪芝看着他卻不應他,他便慢慢放開她了,就像倪芝不必問他爲什麼躲着她,陳煙橋也明白她爲什麼不應他,她已經不是他的丫頭了,三年前就不是了。
曾經是,被他弄丟了。
倪芝的臉龐從黑暗中露出來,陳煙橋退後一步,隔了半米的安全距離。
這個距離,陳煙橋終於看清楚她,沒有他的日子裏她和以前一樣漂亮,他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鬍子拉碴的臉和蓬亂的頭髮。
不用說,她過得很好,他在廚房後面看她,和現在的對象就過得很好。
陳煙橋只問她,“你怎麼會在這兒?”
倪芝直勾勾盯着他,“這話該我問你罷。”
倪芝說,“我碰見紅姐和她男人了。她說,你離開哈爾濱時候說的,你賣了老竈重新開店。”
“哦。”
有個路人經過他們時好奇地盯着他們看,走過去了還頻頻回頭,陳煙橋又側身擋了擋倪芝的臉。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可惜天下之大,似乎沒有適合他們說話的地方。
他最想帶她回他租的房子裏扔到牀上。如今他們的關係,早不適合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他們自己。
若只顧痛快,更是侮辱了他們曾經的感情。
唯有這清冷長街和黑夜擁抱的天空容得下一對久別重逢,卻無法重修於好的怨侶。
他們沉默着走到開放式公園裏,坐在長椅上講話。
這裏安靜得有些過分,蜿蜒的小路,灌木叢生,鵝卵石側面有一排小射燈。
他們已經不復最初見面時候的心臟跳破胸膛感,連坐在長椅上都各佔一隅,隔着一個人的位置。
倪芝問他,“你怎麼不告訴我,你那次回去是爺爺過世。”
當然是不想她知道,陳亭麓的病發,和何沚知道他們的事情並告知餘家脫不了干係,這件事是如何都掰扯不清楚了,告訴她只是顯得他推脫責任,讓她徒增煩惱。
陳煙橋問她,“如果告訴你了會怎麼樣?”
似乎並不會如何,何沚這件事,他從頭錯到尾,倪芝被他影響畢業,父母都來過學校,她一個姑娘家爲他承受這樣的壓力和流言蜚語。
陳煙橋嘆氣,“我只是後悔,沒能早點告訴你何沚是誰。”
倪芝搖頭,“你總是這樣的,什麼都不願意我知道。”
他聽到她還會埋怨他,竟然有些異樣的喜悅,“我那時候覺得何沚不重要,我從來沒多看她一眼。你說的那件事,真的沒有發生過。”
陳煙橋交疊的雙手鬆開,沒忍住摸了根菸出來,刻意用皮夾克擋了,不讓她看見那個敝舊的煙盒。
倪芝冷不丁問他,“這包煙抽了幾天?”
陳煙橋說,“兩天。”
原本可以抽個三天,每天最後一支菸便是在她家樓下眺望,用尼古丁麻痹對她的思念。
陳煙橋開口,“我保證我沒碰過她。丫頭,你現在相信我嗎?”
倪芝諷刺地笑了笑,“信,但她至少陪了你許久,還是爲了懷念別人。”
無論如何,那串鑰匙不得作假,何沚至少陪伴了他那些酗酒神傷的日子,能讓他這般信任。
“對不起,”陳煙橋苦笑,“所以當初不願意跟你說,是我報應,可我從未給過她錯誤的暗示。丫頭,你怎麼不信我,我後來這麼多年,唯獨對你心動了。”
倪芝還是那個字,“信。”
兩人陷入沉默。
倪芝終究還是有怨氣,開始一句接一句,“我是不是還要感激你,只對我動了心。你對所有女人都這樣,愛你的人是理所應當受你冷落,不給錯誤暗示便是最大的仁慈。你的愛就值得所有人陪葬,別人的愛就這麼廉價麼?你不過是當時不珍惜,過去了又做些無用功來感動自己。”
倪芝的手摳在木凳上,聲音陡然拔高,“躲在廚房背後是不是過癮極了?”
她的手機響起來,打斷了她的怒意沖沖。
是龐文輝。
倪芝說了聲抱歉,站起來走到幾步外的路燈下接電話。
龐文輝問她到了沒有,她到了好久了,倪芝說她已經在馮淼家裏住下了。想了想又叮囑他,不要同倪父倪母說,免得他們瞎擔心。
龐文輝叮囑她早些休息,盡力就好,別爲朋友的事情過於焦慮急壞身體。
路燈下,倪芝來回走了幾步。
她走的每步都是歲月從指縫裏流過的水流,變成她的手指上的戒指反着光波光粼粼,隱隱聽見她說話時柔情似水,都是些日常的話。
等她重新坐回長椅上,陳煙橋問她,“過得好嗎?”
這句話沒有別的答案,倪芝說,“挺好的。”
他們又許久不講話,聲控的燈過了晚上十點,便自動熄滅了。
不算多漆黑,但他們地面的射燈滅了。黑暗讓人心底裏的魔鬼又在張牙舞爪,陳煙橋忍不住伸手去按着倪芝放在長椅上的手,那戒指的觸感咯得他生疼,當年被長釘扎穿手掌亦不過如此。
忽然草叢裏刺耳的一聲,燈又亮了。
原來是個拖着蛇皮袋的流浪漢,穿着破破爛爛的襖子,奇怪地看他們一眼。流浪漢收回目光,走到他們不遠處的長椅上坐下,把蛇皮袋往長椅下一扔,棉襖裹了裹,那麼高一漢子,就蜷縮着窩在冷硬的長椅上。
剛躺下又昂着脖子爬起來,喉嚨裏呵了一口,衝着草坪吐了口濃痰。
從蛇皮袋裏拿了瓶只剩一半礦泉水的癟瓶子,漱了漱口,重新躺下。
躺下前流浪漢看着隔了一個人的距離,還沉默無言的陳煙橋兩人,嘿嘿一笑,嘟噥這一口不知道哪裏的方言,“別管我,你們繼續,我睡覺。”
本來是毫無浪漫可言的場面,兩人竟然獲得些被許可的卑微感。
等燈光重新滅了,兩人已經相擁起來,卻不敢接吻。
陳煙橋問她,“看日出麼?”
他們都不約而同想起來,在中央大街的那一晚,那時候是倪芝鬧着要看日出,陳煙橋死氣沉沉地,說她耍心眼,攔腰橫抱她上了出租車,又被她跑了。
陳煙橋補充一句,“這回是我耍心眼。”
他沒有忘記啊,曾經是倪芝耍心眼,今日今時換成是他。
倪芝說,“好。”
她主動往他那又湊了湊,好讓陳煙橋抱得她更緊,“晚上會冷吧。”
“嗯。”
他們從來不知道漫漫長夜能過去得這般快。
陳煙橋連煙都捨不得抽一根,抱着她的手已經麻木僵硬了。
她後來躺在他腿上,學着那個蜷縮的流浪漢,任由他粗糙的手從她髮絲間穿過,卻什麼都抓不住。
他們低聲說了好些話,說說這些年都怎麼過的。
倪芝問他爲什麼那套煙管口紅沒有<死別>,陳煙橋說,因爲嘗過更苦的東西。
她說,龐文輝待她極好,跟他很像,有個過世的未婚妻,可惜他處理得完全不同,估計她這一年內就要結婚了。
陳煙橋說,好。
可惜沒等到日出。
天邊剛刺破了一絲朦朧的光,倪芝便坐起來,“我該走了。”
陳煙橋鬆開她,“他等着你嗎?”
“沒有,”倪芝搖頭,“我……沒什麼遺憾了,日出的記憶,留着以前那次最美好的吧。”
“好。”
陳煙橋看着她,“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別等我了,”倪芝說,“煙叔,我不需要你再來個十年,已經錯過了就錯過了,我愛過你也不後悔。我想看你在你擅長的領域裏發光,我想買你每一期作品,別再困火鍋店裏了。”
陳煙橋苦笑,“我沒什麼擅長的東西,只是最不擅長愛你。”
“關了這間店回家。”倪芝語氣似懇求,“答應我好不好?”
這纔是倪芝想見他,想跟他說的話。
所謂重逢,她心裏清楚,不過是個遲來的告別。
沒等到回答,天邊又擦亮了幾分,倪芝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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