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归心 作者:未知 “老爷就在裡面,罗大人請进。” 老家人把罗克敌引到了暧棚前面,止步說道。 前面是個暖棚,斜檐的一溜棚子,黄泥糊的墙,顶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在房顶上开了几扇小窗,既为透气,也为了阳光照入。這实际上是個花房,大户人家侍弄花草的地方,北方秋冬寒冷,大户人家都建有這样的暖房。 见客在這种地方,本来是不大合适的,不過曹彬名义上還是罗克敌的上官,而且资历、威望远在其上,在這個地方接见晚辈和下属也沒什么不妥当的。 暧棚中有一股泥土和腐草的气息,一溜的长棚,中间還是隔开了的,或许后面几间暧棚還种着些新鲜的菜蔬。罗克敌轻轻步入花房,就见一個身穿短褂、头系方巾的老者正俯身在花丛中摆弄着一盆盆绽放的鲜花。棚中的花草以菊花居多,倒也正是应季的时候,菊花的品种很多,這一丛白如沃雪,那一丛灿若黄金,有的攒密如天上繁星,有的花绽如丝,隐隐的,便有一股幽香扑来。 罗克敌站住,看着那位正侍弄着一丛“江东二乔”的曹大将军,眼下任谁看了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汉,如果不识得他的人,或许会把他当成了曹府的花农,哪裡還有一点手握千军万军,睥睨天下征战四方的将军气概。他的神情恬淡,颇有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 可是,国家危难,社稷江山危在旦夕,曹彬虽已不再视事,罗克敌却不相信他对天下形势一无所知,他真的做得到如此淡然? “卑职罗克敌,参见枢密大人。”罗克敌深吸一口气,上前叉手施礼。 那一身布袍,神态悠然的老者扭头看了他一眼,仍然侍弄着花草,呵呵笑道:“原来是罗院事,老朽赋闲在家久矣,诸多友好同僚都很少走动了,今日罗大人怎么有暇登门啊?” 罗克敌俊脸一热,赵光义清洗前朝老臣的心意十分明显,曹彬失势,文武百官自然避之大吉,罗克敌与他一向沒有什么交情,這时候自然也沒有犯险亲近的可能,說起来,這位直属上司的府门,他還真是头一回来。 眼下罗克敌也顾不及那么多了,开门见山地道:“枢密大人,国家危难,已至旦夕倾覆的险境,枢密大人国之重臣,岂可置身事外,若果国家有难,玉石俱焚,何只天下黎民百姓受苦,恐怕大人您也……,卑职此来,是想求教于大人,如今情势,该当如何是好,還請枢密大人指点。” 曹彬手上顿了一顿,轻轻叹了口气,头不抬眼不睁地道:“罗院事,如今岐王发难于关中,朝廷地方,各怀异心,士子庶,惶惶不可终日,又有几大商贾斗法,弄得国家元气大伤,這還罢了,如今西夏陈兵潼关,北辽虎视三关,而今上的情形……,你该比老夫更清楚,试问如此情形,漫說老夫一介武夫,就算是周公伊尹、管仲萧何,乃至诸葛武侯复生,這样破烂不堪的局面,又如何收拾?” 罗克敌道:“难道如今,唯有坐以待毙了么?” 曹彬慢吞吞地道:“除非……速平内乱,重整人心,才能北拒强敌于外,重安中原天下。” 罗克敌笑的有点发苦:“枢密大人,平息内乱谈何容易,眼前之乱,可不仅仅是关中兴兵,就只一個关中兴兵,也非旦夕可平,何况,北朝阵兵三关,咄咄逼人,又岂容我們从容收拾山河?” 曹彬嘿了一声道:“武夫就是武夫,难道只能用打的么?” 罗克敌神色一动,急忙问道:“枢密大人有何高见?” 曹彬闭口不言,罗克敌忙道:“出得大人之口,入得卑职之耳,卑职与大人只是私下参详,离开這间花房,便全做不得数了,大人有话,但說无妨。” 曹彬慢吞吞地道:“当今之计,唯有……迎岐王,废今上,方能重整人心,收拾山河。” 罗克敌脸色大变:“今上无逆天之過,臣下岂能轻言废黜,這与叛逆何异?” 曹彬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岐王的《讨赵炅令》所言七大罪,第一條就是弑君,又有先皇后血书为证,你信是不信?” 罗克敌默然不语,显然是相信了的。曹彬又道:“既然如此,今上便是得位不正,還国与岐王,难道不合大义嗎?” 罗克敌沉声道:“朝中有张洎、宋琪、程羽、贾琰等把持朝政,皆先帝心腹之臣,君王废立,岂是等闲,一個不慎,這江山顷刻大乱,北朝趁势南下,整個中原但尽落胡虏之手。” 曹彬缓缓抬起头来,轻蔑地一笑:“可军权,不在他们手中。” “边关大将李继隆,手握重兵,镇守边关,他乃当今国舅。” “当今圣上却不是他的亲外甥,何况大义当前,何去何从,他若不蠢也当有所選擇。废立之举,老夫也知道何等重大,可是眼下形势,已非今上可以收拾,不行废立,内乱不息,不還国于先帝之子,民心士气难复,這样局面,根本沒得收拾。李继隆若识大体,知大义,则可共攘义举,否则……” 曹彬轻轻一抬手,从花盆中拔去一株小草,淡淡地道:“他虽手握重兵,坐镇三关,如要杀之,也不過如拔草芥!” 罗克敌脸色微微一变,李继隆刚刚被提拔起来不久,在军中還缺少自己的心腹知己,从曹彬话中来看,這头老虎虽已赋闲在家,可是时日不久,爪牙仍然锋利,李继隆麾下将领之中必有他的心腹,必要关头,他就可以动用這些人把李继隆除掉。任你天大的本事,躲得過明枪也躲不過暗箭,从這一点上来說,帝王将相、贩夫走卒都是一样的,生命一样的脆弱。 而且曹彬话中显然還透出了另一层意思,他這已经不再是给罗克敌出谋画策了,而是有意参予其中,更准确地說,這位大将军哪裡是死了心在家裡摆弄花花草草,天下时局早已尽落他的眼中,恐怕這位大将军已经在开始筹划废立了。 如此說来,殿前司都虞侯翟沐丝已经是他的同谋,今日指点自己来向曹彬讨教,根本就是拉他入伙,如果不答应,今天是否還能出得了這個门呢? 一念至此,罗克敌不由怵然心惊。 果然,曹彬目视着他,正色說道:“家国家国,家既不保,何来其国?今上得位不正,已致四海失心,又因轻佻浮脱,朝令夕改,以致威信尽丧。北朝肆虐,国家危在旦夕,岐王兴兵于关中,天下已有改卜之兆。罗将军不于此时立功名、取富贵,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以升天子之阶,难道你要做国之罪人嗎?” 罗克敌身子一震,犹豫道:“枢密所言,或可为之。然兹事体大,卑职還须……” 曹彬截断他的话,厉声道:“既可为之,当速决断,迟则生变,我大宋已拖不起了。” 罗克敌原本对赵光义父子就谈不上什么忠心,只不過一来他不忠此君却忠此国,如何行止,总要考虑到是否对他扶保的大宋国有利,再者今上即便得位不正,可现在毕竟是登上丹墀,坐了龙床,真要反了他,還是有点心理障碍,這时被曹彬一喝,下终于下定了决心,遂深深一揖道:“罗克敌,愿从枢密大人,共赴大举!” 掌握着禁军精锐的罗克敌和在军中仍然拥有极大潜势力的曹彬一番长谈之后,议定了详细的行动计划,罗克敌這才向他告辞,曹彬却也不送,目送他离开暧房,轻轻拍拍手上泥土,微微地一笑。 那隔断的暧棚就在這时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门户,一前一后走出两個人来,前边一個五旬上下,国字脸,浓眉阔口,唇边几道纹络如同刀刻,显得不怒自威,显然也是久居上位的人物,正是当年陈桥兵变出力甚巨,开国之后征南闯北,连灭数国,风头犹在曹彬之上的大帅潘美。 后边一位年纪更大一些,便袍布巾,面容清瞿,三绺花白的胡须,一张端正的面庞,两眼温润有神,那一脸方正之气,令人望而生敬。只有知道他身份的人,才知道人不可貌相,谁若以貌取人,把這老头儿当了方正君子,准得被他卖了還得蛮开心地帮他数银子呢。正是连事五朝屹立不倒的官场长青树,政坛不老松,罗公明罗老爷子。 “罗老,你這儿子,由你训导岂不是好,何必着人点拨,让他来找我呢。曹某方才可是捏着一把冷汗呐,如果你這儿子坚辞不允,說不得,也只好先把他扣起来,一番打斗,岂不伤了我這棚中的花花草草。” 大计已售,曹彬心情放松了许多,一见他们出来,便向罗公明打趣地笑道。两個人一文一武,曹彬和這老滑头本来沒有多少交集,不過眼下共赴大事,還是罗公明牵的头儿,两個人的感情便迅速升温,成了一对知交好友了。 罗公明捻须微微一笑,說道:“我這儿子,喜歡钻牛角尖儿,当父亲的苦口婆心,终不及曹大将军当头棒喝呀。”三個老者一齐大笑。 這天下局面,不易真主,真的是不可收拾了,而罗克敌本与杨浩有過命的交情,他的堂妹又是杨浩的王妃,将来一旦成就大业,這正宫皇后也是跑不了的,而且他深爱丁玉落,一旦投奔過去,彼此之间便再无阻隔,必可抱得美人归。 就是在這样的情况下,罗克敌考虑如何抉择时,唯一的标准就是对宋国江山社稷、对天下黎民百姓是否有利,根本就沒有想過以他具备的這些有利條件,一旦附和曹彬,共行废立之举,对他個人前途何等有利。 這样方正的一個儿子,罗公明若以父亲身份,要他从家庭和個人前程的角度去考虑,說不定反而坏事?唯有让曹彬這個外人,用家国天下的大义理由去說服他,眼见兢兢业业扶保大宋直至今日的曹国华也有心行废立之举,他才能很顺利地拐過心裡這個弯儿来,這老爹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不過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正如赵光义阴险狠辣,虽觉自己儿子過于正直愚腐,其实還是非常喜歡這個儿子一样,老罗一辈子油滑狡诈,儿子的性格虽然不像他,他也一样的为儿子高兴。自己可以不做正人君子,可当爹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個品行高洁的正直之士呢? *************************************** 天下惶惶不可终日之即,关中又发一道檄文通告天下,這一回却是以岐王名义,赵普和卢多逊两位大宋前宰相草拟發佈的。 因北朝敌入侵,岐王殿下恐天下黎民百姓受苦,愿将家事搁下,先御国仇。公开宣布北朝一日不退,岐王不出潼关,這样一来,陈兵潼关口外的十余万禁军就可以抽调出来参与驱逐外敌的战斗。這可不是一句空话,通告天下的檄文,谁敢毁诺?大宋就是现在把潼关口外的兵撤得一個不剩,也不必担心关中会杀出一兵一卒。 仅此一举,岐王的威望登时如日中天,再也无人可及。原本因为七大罪的檄文,许多官员士绅、普通百姓就已心向岐王,再经過接二连三的战争失败,赵普、卢多逊两位声望卓著的宰相公开投奔,许多地方官员已经开始对关中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了。這份檄文一出,明眼人都知道,变天,恐怕是不可避免的了。 东京汴梁西城,安州巷,唐府。 唐家三兄弟坐在一块儿,满桌子山珍海味,三個人却是全无食欲,只是闷头喝了半天酒,却沒有动上一箸。 “這一注,咱们投错啦……” 唐英一仰脖子,杯来酒干,动作端地是豪气干云,只是愁眉苦脸,如饮马尿。 唐勇哼了一声,沒有說话。 “也不算太糟。”唐威忽地展颜一笑:“七嗣堂七宗五姓,传到今日势力最大的就是崔郑两家,咱们和李家屈居三四,卢家亡了,其他几姓也渐趋沒落。可现在怎么样?崔家在青州的老巢让郑家端了,郑家的根基让崔家抄了……” 唐勇闷声闷气地道:“话是這么說,可郑家现在攀上了北朝,据說攀上的那人是個汉军将领,背后還有一位契丹王爷,如今契丹势大,郑家未必就不能东山再起。崔家呢,青州老家是让人抄了,可是在西夏人家扎下根啦,這江山只要西夏分去半壁,郑家就能东山再起,荣光较之当初只盛不衰。可咱们保的這一位,嘿!嘿嘿!這位皇上以前瞅着也是個人物啊,怎么现在越看越别扭。” 唐三儿笑吟吟地道:“一個好人,未必能做一個好皇帝,咱们当初是冲着赵光义去的,谁知道他命薄哇。不過,你们也不必這么颓丧,咱们看错了人,可咱妹子却是慧眼识人呐。” 唐三儿把大腿一拍,长发飘飘,洋洋得意:“咳,亏得咱们当初做事留了一线,怎么就晓得,区区一個鸟不生蛋的芦州知府,一個朝不保夕的火情院长,居然就有這么大的福气?亏得咱妹子逃婚离家,要真嫁了赵光义,咱们唐家算是彻底完蛋了。现在嘛,嘿嘿,咱妹子可是西夏王妃,有這层关系在,唐家怎么也不至于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大哥唐英沒精打彩地道:“话是這么說,可小妹顶多护得咱家周全,還能给咱们多大的好处?真就是给了,你有脸去要?這几年,咱们唐家给大宋朝廷投入了過半的家产,造船无数,還沒收回本钱呢,沒落,那是一定的了。” “那也未必。” 唐三儿微微一笑道:“现在投靠妹夫,還来得及。” 唐英诧道:“投?你拿什么去投?当初人家未成事时,崔家可是下了血本,现在当然有回报了。眼下杨浩马上就得夺得天下,你一個商贾人家,能给人家什么帮助?雪中送炭才行,锦上添花,谁记得你呀,沒得让人看轻了你,难不成你再送一個妹子给他做王妃?你也得有哇。” 唐三儿白了他一眼,哼道:“靠女人邀宠固宠,能得几日风光?就算咱還有妹子,也不能用這么蠢笨的办法。眼下,咱们要是想投妹夫,总得拿点见面礼出来,還得是拿得出手的见面礼,這见面礼咱们又不是沒有。” 唐英唐勇急忙往前靠了靠:“老三,我知道你主意多,你快說說,咱们還有什么投效之礼?” 唐三儿信心十足地道:“西夏兵马,以骑兵为主。若出潼关,挥师东向,旦夕可至,然而关中近百年来百业凋零,辎重运输的能力远非隋唐时候可比,如果有人能提供大批船只如何?” 唐英唐勇眼中都放出光来,唐三儿又道:“不管是谁坐了天下,江南富饶之地都是重中之重,這样的地方离不了水师,而西夏军建制之中独缺水军,一旦真個成为天下之主,他想掌控江南,必建水师,那么少得了精擅制造适合江河湖海各种水域战舰的人家么?” 唐英和唐勇鼻息咻咻,激动的脸色有些发红了,唐三又道:“赵光义北伐,三十万步卒长驱直入,人拉牛拽,粮草自然跟得上,可咱妹夫手裡却有大把的骑兵,一旦他坐了天下,必定与北朝对上,到那时铁骑北向,一日千裡,运粮兵累死也追不上,而且一人就携带那么点粮食,怎么打?要么骑兵下马,陪着步卒缓缓而行,要么以战养战,完全靠从敌国掳夺补给。 三千五千,十万八万人,勉强也能补给得来,数十万兵马的话,人吃马喂,辽国哪座大城有如许之多的粮草供他们消耗?再說宋国精锐禁军岂可不用,想来那时候咱妹夫必然是一手步卒、一手骑兵,你跑的快我有武勇丝毫不逊契丹的西夏骑兵、你要正面做战我有步战天下无双的大宋禁军,那样一来人马更是不计其数,绝对不能只靠从北朝掳夺来满足三军所需,如果有大批船只沿河运送粮草箭矢、攻城器械,那又如何?” 唐英和唐勇对视一眼,眼中的颓丧一扫而空。 唐三微微一笑:“大哥,不管天下怎么乱,咱不要乱,你继续督造船只,战舰足够了,现在开始,全力造漕船,工钱要发足了,以安船匠之心。”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漕船不要造的太大,载重量两千石以上的都停了,从关中辗转到汴梁的水道雍塞多年,清理不足,水浅滩多,如果要伐北,北方的河流疏滩不力,河道也是既窄而浅,因此多造小船,湖船、刀鱼船、魛鱼船都行,這些船只细长体小、吃水浅,一定能派上大用场。” “好好好,我晓得了。”唐英连连点头。 唐三儿又对唐勇道:“二哥,你亲自主持,立刻派人分赴各地,再通知咱家所有的商号,全力抢购粮食。” 唐勇一呆:“粮食?這时节早過了秋收,现在收粮,必然价高,咱们……” 唐英却已明白了唐威的意思,马上打断了他的话,似笑非笑地道:“老二,别问那么多了,老三叫你收粮自有收粮的道理,你只管去收,能收多少收多少,别吝啬银钱,就算是倾家荡产,也要努力收。民以食为天,這粮,就是安定天下的根本,也是咱唐家站起来的希望。再者說,皇帝不差饿兵,咱妹夫就算做了皇帝,他也不能让士卒喝着西北风去打仗吧。” 唐三儿一口一個咱妹夫,现在唐老大也学会了。 唐勇還是有点沒反应過来,却也点头道:“成,我马上去办。那……老三,你给大哥和我都派了差事,你去干嗎?” “我?” 唐三儿把长发一甩,幽幽地道:“我自然是要去一趟长安,现在长安路上,恐怕会有很多行人,去晚了,就算人家是咱妹夫,我怕也要抢不上槽了……” PS:求推薦票票!求推薦票票!求推薦票票!求推薦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