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骨醉 作者:未知 那人入殿后径直来到武则天身前跪拜,举手投足甚是得体,武则天神色有些惊乱,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奴窦陶参见太后。” 那人声音嘶哑,喉咙像是被撕裂過就如同半边脸上的伤疤。 “你,你……” “老奴還活着。”窦陶說出武则天沒說完的话。 一旁顾洛雪听出窦陶是名宦官,却不知能威慑群臣的武则天,为何会对一名宦官惊慌失措。 武则天也沒让窦陶起身,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纡尊降贵蹲在窦陶面前。 “有二十载了吧。”武则天声音柔和真切。 “回禀太后,算到今日是二十三年。”窦陶埋头声音恭敬,“老奴已经很久沒有侍奉過太后了。” “初见你时,還是本宫刚入宫那会。”武则天伸手将窦陶搀扶起来,淡笑一声道,“那时你可比现在要硬朗,本宫還记得,那些负责训诫教导刚入宫良女的宫奴,都是踩高拜低之徒,礼聘入宫的自然会优待,但像本宫這样既非豪门又不是士族,自然在他们面前讨不到好脸色。” “礼聘入宫的多是士宦人家之女,被甄选入宫之前就已经打点了宫奴,太后当时還未显贵又不懂宫中规矩,难免会被排挤轻视。” “是啊,回想起来那会本宫可沒少受欺凌。”武则天和颜悦色,不像是主仆对话,不顾尊卑有序倒像与故人叙旧,“分派宫奴的时候,沒人愿留在本宫身边,不過也是,本宫那会自己都入不敷出,更沒有多余赏赐给宫奴,你聪慧机灵,明明可以服侍贵主,为什么偏偏要选留在本宫身边。” “良女入宫后需在掖庭局经過一次初选,以品貌才情和身世来划分优等,然后登记在册供陛下御览,第一项是仪态,若有体态不端者会率先被剔除。”窦陶一边回想一边言道,“老奴记得那日艳阳高照,甄选的百余名良女中,有体力不支者,也有举止不端者,更有因为提前打点過宫奴有恃无恐者,唯有太后仪态端庄,百余良女中太后是唯一站到最后纹丝不动之人。” “就因为這個?”武则天好奇。 “老奴自幼入宫,见過太多良人,都以为只要入了宫便可安享荣华富贵,殊不知入宫之后各人前途莫测,有得意者,自然就有失意者,除了有幸被陛下选中贵为妃嫔,大多数都以普通宫女身后供职深宫,了却一生。”窦陶直言不讳道,“想要在宫中崭露头角,家世财富固然重要,但不是主要,再显贵的家世在陛下眼中都不值一提,陛下富有四海,更不会因为财富而册立妃嫔,真正的关键是坚忍,坚毅能让良女从容面对深宫中的曲折,而忍耐是化解孤寂唯一的办法,只有同时做到這两点的良女,才有可能应对深宫中的煎熬,等待机遇降落的那刻,老奴第一次见到太后时,就知道太后他日境遇定会非凡。” “回想本宫這些年,亦如你所說,最难熬莫過于刚入宫那会,若不是有你指点,本宫兴许還真熬不過去,你教会本宫太多东西,正是這些让本宫能在众多良女中脱颖而出。”武则天感慨万千道,“沒有你也就沒有本宫今日,你我虽尊卑有别,可本宫還是想发自肺腑对你說声感谢!” “太后言重,皆是老奴分内之事,太后有今日并非老奴之功,而是太后英才远略,鸿业大勋,注定太后定会母仪天下。”窦陶神色谦恭。 武则天言词真诚:“从良女到才人,本宫還算一帆风顺,可惜太宗驾崩,本宫被贬至感业寺为尼,青灯古佛原想会了此残生,那时本宫受尽打压奚落,唯有你不离不弃,相助之恩本宫一直铭记于心。” “择一主,侍一生。”窦陶言语同样诚恳。 “好,好啊。”武则天拉住窦陶的手,然后抬手指向殿外,“你既然忠主,就再听本宫一次,从這裡出去不要回头,寻一处好去处安享余年,本宫不去找你,你也不要再入宫,可好?” “老奴有件事憋在心裡很多年,斗胆想向太后问個明白。” 武则天面泛忧色:“過了今日再說。” “老奴等了太久不想再等。”窦陶全无听命的意思,“择日不如撞日,老奴现在就想知道。” 武则天环顾群臣,无可奈何深吸一口气:“你所问何事?” “太后再次回宫后便力压群芳,集陛下万千宠爱于一身,老奴有幸见识到太后从才人一步步到天后,得知陛下下旨封其为天后,老奴打心眼为太后高兴,太后也知老奴向来滴酒不沾,那日太后封赏侍奉的宫奴,還特意赐了老奴一坛酒。” “你劳苦功高,本想调派你到内侍省,可本宫舍不得你,换個人侍奉本宫也不适应,所以才将你留在身边。” “太后美意老奴心领,所以一坛酒让老奴见了底,老奴是被人抬着回去的,可谁料当晚寝宫失火,老奴醉酒不醒身陷火患。”窦陶指着自己半边被毁容的脸,“這就是那场火留下的。” “事后本宫派人调查過此事,结论是你醉酒后不小心打翻火烛,這才引发火患,除了内廷之外险些连本宫的寝宫也付之一炬。” “老奴耿耿于怀正是此事。”窦陶慢慢抬起头,满眼哀色,“老奴想问太后,那场火到底是老奴不慎,還是太后有意为之?” “你怎会如此猜测?”武则天极力摇头,“起火之后本宫命人立即灭火,可惜火势太盛,等浇灭大火后内廷裡全是焦尸,甚有宦官直接被烧成灰烬难以分辨,事后清点的尸首中沒有你,本宫以为你被大火所烬,为此本宫至今都懊悔不已。” “真是這样?”好久沒作声的吴松鹤突然开口。 “吴公此言何意?”武则天脸色一沉。 吴松鹤冲着殿外点头,又有一人埋头入殿,武则天一见那人顿时神色大变。 “内侍省内侍周让参加太后。” “当年太后寝宫大火,你可在场?”吴松鹤开口问道。 “卑职在场,当时卑职還只是内仆局的一名通侍,负责宫中火警,当年太后寝宫失火,正是卑职带人灭的火。” “将当日火势詳情道来!”吴松鹤道。 “火势由内廷而起,等卑职赶到时已是烈焰焚天,并且大有蔓延之势,卑职当机立断立刻安排人灭火,可,可……” 周让欲言又止,瞟了一眼武则天。 “但說无妨,太后已经說過,今日在朝堂之上言者无罪。”曹密大声询问道,“可什么?” “卑职到时太后已到安全之地,寝宫有用于灭火的储水,卑职原本打算取水灭火,可太后不允,让卑职另寻水源,這一来一回便耽误了时机,大火虽灭可内廷付之一炬。” “听你之言,倘若当时太后同意取寝宫内的蓄水,便可及时阻止火势蔓延。” “至少内廷裡面的人還有救。”周让点头。 “不是本宫阻止,是因为当时寝宫内根本沒有蓄水……” “事情過了這么多年,太后說沒有就沒有。”窦陶出声打断武则天,叹息一声道,“老奴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笑,问了一個根本沒有答案的事,无论那场火是天灾還是人祸,现在计较也沒有意义,即便是太后指示人为纵火,此人怕早就被太后灭口。” “你我主仆多年,你相信本宫会杀你?” “正因为老奴跟在太后身边時間太长,知道的事自然也多,老奴见识過太后的手段,换作老奴也会做同样的事。”窦陶神色悲凉道,“太后或许并沒有杀老奴之心,但老奴活着终究是太后最大的心病,刚巧一场大火,若是老奴死于火海之中,倒是能让太后再无后顾之忧。” “本宫初入宫中时,你教本宫第一件事便是谨言慎行,你說宫中乃是是非之地,一言一行都会招来杀身之祸,本宫一直将此话牢记于心。”武则天握住窦陶的手更加用力,眼神近乎于乞求,“你现在走,本宫向天起誓既往不咎。” “天大地大皆在太后一掌之中。”窦陶低头看了一眼武则天牵住自己的手,“老臣又能走到何处去?若不是太后以为老奴死于火海,想必早就派人找到老奴了吧。” 武则天身子一抖,缓缓松开手:“择一主,侍一生,本宫念主仆之情,难道你打算叛主不成?!” “主仆之谊早在那场大火中荡然无存。” “你在逼本宫杀你!” “老奴早该葬身火海,太后今日重见老奴,惊的不是老奴這张狰狞恐怖的脸,而是惊老奴還活着,不過老奴心如死灰,不妨就成全太后再杀一次。” 武则天踉跄退步,痛心疾首。 “老奴孑然一身又风烛残年,何惧之有,今日敢登大殿就是为了一吐为快,置于太后如何处置,老奴悉听尊便。”窦陶面无惧色道,“今日老奴不光要說,而且還为太后准备了一份厚礼。” 武则天低头才看见放在窦陶身旁的木盒。 许元辅:“你大可畅所欲言,太后刚才還說過要广开言路,总不至于出尔反尔,贻笑天下。” “太后被先帝重诏入宫时還是昭仪,老奴一直在其身边侍奉,老奴就从昭仪說起,让诸位公卿都看看,這位太后是如何从昭仪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太后。” “窦陶!”武则天大声呵斥,“本宫還念主仆之情,你现在悬崖勒马還来得及,你此刻便走,本宫保你安然无恙,你若妄言,死的就不止你一人!” “老奴就先从吴公之女說起。”窦陶全无听从之意,“太后在感业寺时与先帝暗生情愫,可终究是太宗妃嫔有违礼法,太后在感业寺时与吴氏之女交好,并且一直为太后隐瞒,太后在被诏入宫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老奴前往感业寺赐酒给吴氏之女。” “赐酒?”吴松鹤不解。 “太后要重新开始,就势必先要抹杀掉過去的一切,也包括与之熟络的人。”窦陶不慌不忙道,“太后未念与吴氏之女的患难之前,赐的酒中下了毒。” “下毒!”吴松鹤悲愤欲绝。 “吴氏之女并非是病逝,而是中毒身亡。”窦陶看向武则天,淡淡道,“此事想来太后不会推诿吧,毕竟是老奴亲手所为。” “小女与你患难与共,你怎能如此心狠,做出這等丧尽天良之事!”吴松鹤愤愤不平苛责。 “心狠?這不算心狠。”窦陶摇头,轻描淡写道,“比起太后在后来做的事,毒杀吴氏之女算是仁慈了。” 曹密追问:“太后還做過什么?” “太后重回宫中有先帝的宠幸,但宫中既有执掌六宫的王皇后,又有同样被先帝恩宠的萧淑妃,太后当时還是昭仪,想要在后宫中站稳脚就必除這二人。”窦陶根本沒有听从的意思,开口娓娓道来,“老奴在宫中多年,见過太多为争宠而不择手段的嫔妃,但這些人与太后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武则天默不作声,一脸颓然无助。 “王皇后生性温良,已贵为皇后与其他妃嫔并无嫌隙,就连专横跋扈、骄傲嚣张的萧淑妃处处咄咄逼人,王皇后也是隐忍退让,但长此以往两人难免交恶,太后静观其变深知想在后宫安身立命,唯有坐上凤位才可高枕无忧,从那时起太后便有了夺位之心。”窦陶巨细无遗讲述出来,“可王皇后乃是太宗为先帝所选皇后,地位牢不可破,而萧淑妃因姿色妖媚,宠冠后宫,這两人无疑是太后逐位最大的阻碍,要铲除二人必须要让先帝先断其心,因此太后想到一石二鸟之计。” “何计?”曹密追问。 “太后那时刚诞下安定思公主不久,王皇后前来探望,见公主招人喜爱抱于怀中逗乐,待王皇后离去后,太后召老奴入内,指着襁褓中的公主让老奴扼杀!” “放肆!”李旦勃然大怒,指着窦陶呵斥,“你一個阉人竟敢在朝堂之上信口开河,中伤诋毁太后,你到底是何居心?” “豫王息怒,老奴所說皆是实情,若豫王有异议可向太后应征。”窦陶从容不迫。 “母后……”李旦本想让武则天下令将窦陶拿下,当看见武则天脸色时心中骤惊,武则天根本沒有辩解之意,分明是在承认此事。 “老奴为太后杀過人,而且不止一個,但对婴孩老奴终是下不了手,也是在那日,老奴见识到了太后的阴狠,怀胎十月的骨肉被太后亲手扼颈而亡。”窦陶說到此处,依旧心有余悸,“事后先帝前来看望公主,太后便将杀女之過强加给王皇后,当时王皇后虽失宠,但先帝并未有废后之心,惊闻公主被杀顿时龙颜大怒,当即便下旨废后并将王、萧二人打入冷宫。” “先帝废后一事,曾询问過包括老臣在内的一干臣等意见。”吴松鹤沉声道,“先帝对王皇后行巫蛊之术深恶痛绝,如此說来也是太后蛊惑中伤?” “太后连自己骨肉都能扼杀,栽赃嫁祸岂不是信手拈来。”窦陶面无表情道。 此言一出,殿中文武百官皆震惊不已,這已不是后宫妃嫔争宠的宫闱之事,而是涉及到后宫乱政的大罪。 “先帝何其英明,难道就只听太后一面之词,沒有详加调查真相?”已有官员愤愤不平。 “兹事体大,先帝自然不会轻易圣裁,便将王、萧二人打入冷宫,太后为绝后患命人诛杀二人。” “太后敢不請旨滥杀先帝妃嫔?”又有官员震惊追问。 “不是滥杀。”窦陶一脸平静道,“是残杀,太后命人将先王、萧二人杖刑一百,然后砍掉四肢相仿吕后所为,将這二人装入坛中做成人彘,太后還不解气,又命人将酒倒入坛内,是为骨醉!” “窦陶!你好大胆子,居心叵测构陷太后……” “豫王稍安勿躁,老奴句句皆实。”窦陶不顾君臣之礼,开口打断李旦。 “句句皆实?”李旦冷笑一声,“一直都是你一面之词,有谁能为你作证?” “无须作证,因为动手的就是老奴。” “……”李旦一怔,顿时哑口无言。 “至于物证,老奴倒是可以给豫王。”窦陶不慌不忙继续說道,“萧淑妃被骨醉,心有不甘对太后破口大骂,称其妖滑,愿来世为猫,让太后为鼠,要生生扼其喉,這便是太后为什么一直不允许六宫之中养猫的原因,事后太后也对此事后怕,多次在梦魇中见到向其讨命的王、萧二人,太后厌恶不堪便移居东都洛阳,若不是此次先帝驾崩,想来太后也不会再回大明宫。” “信口雌黄,你所說的物证呢?”李旦嗤之以鼻。 窦陶从身旁拿起木盒,递到武则天面前,之前說是为其准备的厚礼,殿中所有人都好奇裡面装的是什么,等到窦陶打开木盒,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跳蹿出来,武则天一见顿时大惊失色,吓得连连后退,记得萧淑妃死的时也是一身白衣,那猫瞳像极了萧淑妃临死前的怨恨。 “拿走,拿走……” 武则天挥舞着双手,犹如见到鬼魅,惊慌失措的样子再无威仪,落在顾洛雪眼中,武则天已成独掌乾坤的太后变成孤助无援的老妇人。 锄强扶弱始终是顾洛雪不会动摇的信念,只是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心中曾经难以企及的那個女人会变成弱者,柔弱到连顾洛雪都于心不忍,曾经能只手遮天的太后,如今身边竟无一人相助,诺大的含元殿上,只剩下质疑、敌视更多的是漠然。 月渎出鞘! 乍现的光华之中溅起血红,那只在武则天眼中宛若噩梦的白猫倒在血泊之中,顾洛雪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搀扶住武则天。 武则天投来感激,她也沒想到,自己万难之时,肯出手相助的竟是一名自己准备处斩灭口之人。 “豫王对這個物证可還满意?”窦陶幽幽的声音再次想起,瞟了一眼地上的猫尸,意味深长道,“萧淑妃死时像极了這只猫,对嗎?太后!” “骨醉王萧,世以为冤,武氏之恶,骇人听闻!”朝中也有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宗亲,听闻此事无不愤慨。 “古有吕氏丧心病狂以人彘除异己,武氏所为有過之而无不及,扼杀血亲,残杀妃嫔,实乃毒妇!” 朝堂上局势开始失控,已有官员大声斥责。 “母后,您說句话啊!” 李旦见殿上群情激奋,顿时方寸大乱,附耳低语提醒武则天,希望她能威慑群臣,却见武则天同样惊乱,再无之前睥睨天下的威势。 “你图一时之快,将毁李唐根基!”武则天看向窦陶,声音软弱无力。 “豫王先去還說過,老奴不過是区区一名阉人,岂有毁大唐根基的本事,如若真有,也该是太后才对,老奴为太后做過那么多事。”窦陶一脸淡然平静,“如今回想,老奴若是太后也会留其活口,要怪只能怪太后一时慈念,太后一生杀伐果断,为何杀老奴时却如此顾虑,大可随便寻一個理由取了老奴性命,也就不会有今日這般困境。” “你我虽是主仆,但本宫待你如家人,本宫如果告诉你,从始至终都未想過加害于你,你可会信?寝宫失火的的确确是意外,今日见你,本宫的确震惊,惊你還活着,也惊你为什么這么多年沒来找本宫。” “老奴对太后愚忠過,但跟随太后那么久,在憨愚之人也会学机敏,老奴能捡回一條命实属不易,又怎敢再回来送死。” 武则天還在苦口婆心相劝:“本宫不怪你记恨,你有怨恨也在情理之中,本宫知道說什么都难让你相信,但你被他人所利用,倒戈相向伤的不是本宫,而是這大唐基业。” “太后伤大唐基业的事做的還少嗎?”窦陶不为所动,冷言道,“就让老奴把太后做過的事,一五一十都說出来,让這殿上的诸公都看看太后到底是怎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