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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只是,他們沒來得及避過這場大雨。
沒了過去,或者說沒了未來的強大力量,某種程度上就好似一個健全的靈魂被塞進一具耳聾眼瞎的軀體。只有魏昭本人清楚,他目前的龍威只是個空架子,要適應這身正統築基修士的驅殼還需要一段時間。因此,他在身後兩人覺出異常那一刻才反應過來,這點兒時間只夠他升起一道光幕,堪堪將三人籠罩在其中。
下一刻一陣赤光劈頭打下,直接將倉促升起的光幕打得粉碎。未被風雨折斷的竹林樹木霎時間東倒西歪,像被一道雷霆擊中。可哪裏有一道雷霆是血紅色的?雨中升起一股血味,還有一陣令人作嘔的腐臭。身後的阿昭與公良至一臉凝重,顯然嗅出了這股屬於魔修的臭味。
埋伏!
年輕的魏昭手中飛快掐訣,幻化成一片烈陽,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猩紅色好似被火燒着,吱吱叫着退卻了。公良至趁機一揮袖袍,給自己和阿昭蒙上了一件流光四溢的道袍,上面閃現萬點星光,又有一層幾不可見的白紗,擋住了瓢潑大雨。這是他倆遇見魔修時常用的對策,魏昭烈陽手破魔驅邪,公良至給二人附加星縷衣與輕紗道袍,前者檔心魔,後者擋法寶利器,實乃築基修士能用的最好選擇。
築基,魏昭心中一跳,猛然想起了在心亂如麻中不曾注意的東西:魏昭與公良至,十九歲築基。
公良至已經拿出了陣盤,阿昭也抽出了佩劍。魏昭卻心中敞亮,明白他們這副拼命架勢根本不是爲迎戰擺出,而是爲了逃命。他們已經準備要跑,只要敵方一現身,那個位置夠他們第一時間繞行到魏昭身後,然後趁着“拘禁他們的神祕敵人”與“突如其來的埋伏魔修”對上之際,漁翁得利,儘快逃跑。
換成別的場合,魏昭真想誇一句不笨,可惜這回乾天雙壁的算盤註定要落空。來犯之敵已經遙遙露出了真面目,那一羣奇形怪狀的魔修來自不同派系,每一個都是魏昭難以忘懷的仇人。
在他離開玄冰淵後一個個全部殺掉的,那些參與了當年玄冰淵衛宮的魔修們。
“變陣,艮坤厚土陣!”魏昭對公良至厲聲道,“別想跑!公良至、魏昭,他們就是衝着你們來的!”
被叫到名字的兩人臉上一驚,他們飛快地對視一眼,也不知有沒有信。不過這時候逃不逃也由不得他們了。奇形怪狀的敵人眨眼間來到他們面前,魏昭指節微屈,十指連彈,十道劍氣好似十枚細針,向魔修當中打去。
那針一樣細小的劍氣彈無虛發,然而虛弱無力,有三道甚至飛向了空無一人的虛空,完全像是新手劍修的產物。被針對的幾個魔修桀桀怪笑,只有一人謹慎躲避,其他六個全部迎頭而上,想用護體真氣消除這可笑的攻擊。劍芒嗖地衝向魔修,無聲無息地鑽進護體真氣以內,像雨水滲入泥土。
但這不是雨,這是奪天劍氣。
魏昭沒去拿奪天劍抄,他這樣走着野路子的修士根本無力接受這等傳承,邪劍仙名聲雖差,他的功法雖邪,那奪天劍抄卻是正兒八經的劍修路數。可是魏昭見過奪天劍抄,在《捕龍印》當中見過主角使用過無數次。他這樣痛恨蕭逸飛運氣的天才反派,硬是從中學到了一絲皮毛。
這點皮毛加上魏昭的頭腦,對付幾個築基期的嘍嘍足以。
噗噗噗!劍氣悄然無聲,有聲音的是被刺中的*,好似被刺穿的酒囊,鮮血飛灑當場。正面有六個修士倒下,背後有三個修士從虛空中跌出來,乾天雙壁看着這三個藏在逃亡必經之路上的魔修,臉色一樣難看。
十道奪天劍氣,一人避過,八人斃命。唯一中招卻依然站着的那個魔修身上升起一條赤色血蟒,將劍氣擋向旁邊,居然一口吞了下去。劍氣從血蟒口中進後腦出,被奪天劍氣刺穿一個碩大的破口。然而殘存的蟒身如水銀瀉地,轉眼間將那大洞修補完畢。
這一位魔修,已然金丹。
紅信子真人冷笑一聲,以金丹對築基的優勢,她能輕易覺察出魏昭也只是個故作高深的築基修士。她周身威壓外放,惡意迫向三人頭頂,似乎想以此動搖他們的鬥志。圍攻者二十餘,爲首者金丹,其餘築基,全是魔修。
這陣容足夠叫大部分出門歷練的正道子弟喪膽,可惜魏昭早在十年前就看過這陣容,那時還在更惡劣的玄冰淵上。縱使在場的只有兩位年方十九的新晉築基修士,乾天雙壁也從未怕過魔修。公良至飛快地佈置着艮坤厚土陣,阿昭擋在他面前激發了法寶,苦苦抵抗者金丹修士的威壓。此刻八人身死,剩餘的十幾個圍攻者氣勢一滯,魏昭等的便是這一刻。
糾結起來圍攻他們的魔修,是什麼配合默契的硬骨頭嗎?
魔修要是團結,他們哪裏會變成現在這等陰溝裏的老鼠。
魏昭彈射出去,彷彿將身後兩人棄之不顧,自顧自找了一條出路。他手無寸鐵,像個慌不擇路的逃命修士,竟跑到兩名築基高階的修士當中。那兩魔修乃是一對修煉合體技的兄弟,一個全身漆黑頭頂高帽,一個渾身慘敗舌頭耷拉,都對天降的獵物露出一個陰慘慘的笑容。
“天堂有路你不走!”黑衣的哥哥舉起判官筆。
“地獄無門地闖進來!”白衣的弟弟拿好打魂鞭。
“落到我們無常兄弟手中!”黑無常道。
“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白無常接道。
兩人一唱一和之下,中間隱隱顯出一扇門來,門內黝黑一片,一股巨大的吸力越變越強。想也知道門內不是什麼好東西,卻見魏昭一頭扎向門裏……然後在門口雙手一擰,分別抓住了無常兄弟的腰帶,往門裏一拉。
明明此時是魏昭半個身子在門裏,那黑洞洞的門卻像是更青睞它的開啓者,只碰到黑白兩根帶子便拼命往裏拉去。無常兄弟齊齊發出一聲慘叫,兩個大個子像被兩團擠壓後的麪糰,嗖的一聲被壓入半人高的門內,黑門瞬間關閉,留下完好無損的魏昭。
“這都行?!”阿昭在地下驚呼道,“嘿,叫你們打架還這麼多話!”
這黑白無常乃是此次任務中有數的人物,脾氣壞卻實力高,外加來自神祕魔門邪月宗,同行者也不知他們這一手有何罩門。可魏昭是誰?他在玄冰淵下無事可做,滿腦子都是復仇,早就把當年玄冰淵圍攻他們的魔修一個個在心中剖析虐殺無數次。魏昭出來後殺了所有還活着的參與者,知道這些魔修所有的弱點和優勢,宰殺同階如庖丁解牛。有趣,他在未來先屠了整個邪月宗,現在又在過去殺了那兩位魔修,真是得償所願。
沒有一個魔修真覺得無常兄弟死於多話,兩輪砍瓜切菜後,他們紛紛提起了警惕,再也不把魏昭當成好揉捏的軟柿子。最容易收割的時間已經過去,魏昭心中嘆了口氣,並不轉頭,只向下一墜。
血鏈貼着他的頭髮飛過,被擦到的雨水變成血漿,大地一片焦黃。
紅信子將手一伸,密密麻麻的血鏈撕裂空氣,向魏昭身上打來。那血鏈越延伸越廣,好似滾雪球、織蛛網一樣越變越多,最後幾乎封閉天空。魏昭退它也退,速度更比他現在的身法迅速。紅信子真人輕笑一聲道:“嘻嘻,這位小友可不是我們要找的人啊。我們要不要賭一把,如果你能從我紅羅網中跑走,那今日就此別過;你逃不掉呢,就要來給姐姐當糧食,你看好不好?”
她嘴上這麼說,手上動作不快,似乎沒使出全部實力——以魏昭對她的瞭解,這位魔頭的確尚有餘力,只是這份餘力不是出於好心,而是出於傲慢和玩性。那邊廂十幾個築基魔修已經與公良至二人交上了手,好在艮坤厚土陣已經成型,一時半會兒不會被攻破。紅信子真人這是勝券在握,打算拿他這個亂入的修士找點樂子了。
“當真?”魏昭邊說邊躲道。
“自然是真的。”紅信子真人笑盈盈地說。
“要是我不想跟你賭呢?”魏昭又說,說話間被血鏈擦過,血珠凝而不落。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中微動。
“這可由不得小友了呢。”紅信子笑道,“你身上可有能抗住紅羅網的法寶?可巧,姐姐這法術最克劍修。”
“可巧,”魏昭重複道,“我有一招最克拿人血洗澡還洗不掉脖子上老皮的妖婆。”
紅信子真人下意識伸手去摸脖子,摸到之前醒悟過來,光潔的面孔上露出猙獰之色。她驟然催動血鏈,羅網霎時散開,化作萬道荊棘,眼看就要衝向魏昭。
魏昭反倒停了一停。
這停頓好似失誤,不過在金丹真人眼中一目瞭然。紅信子一頓,繼而怒色稍霽,大笑起來:“蠢奴!你當這樣便會忌憚你嗎?”
魏昭身後是艮坤厚土陣,以及圍着大陣攻擊不休的魔修。他要是往那個方向逃,紅信子真人的攻擊難免要誤傷隊友。紅信子見眼前被說破企圖的修士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她心中篤定,越發大笑不止:“哈哈哈哈!我等魔修可沒有同伴!便連你身後的土殼子小陣一起打破吧!”
話音未落,幾條荊棘已經率先封鎖了魏昭的向兩邊逃竄的後路,其他棘條絞成羅網,鋪天蓋地往他頭頂罩來。荊棘未到血氣先至,空氣都變得粘稠起來,讓前方的人難以逃離。魏昭向後急急倒飛,只聽得後面好些速度慢的魔修發出慘叫咒罵,被血棘吞沒。
阿昭大喝一聲,雙手帶着烈陽向兩邊推出,此次掌印清晰可辨,託着艮坤厚土陣,好似暴雨時節釘在窗後的木板,勉強擋住了零星先頭部隊。魏昭看着面前的血棘越變越大,他知道猩紅尖刺能穿透他的身體,也能打破艮坤厚土陣。
他知道這個,就像知道兩輪殺戮後眼前唯一的金丹魔修會對上他,而那個被踩了痛腳的紅信子又會在此時不管不顧地攻擊他一樣。
剩下的十幾個修士又在暴走的紅羅網下死了一半,紅信子笑容未變。不過是幾個逃不掉的低階廢物而已,倘若她開口,多半會這樣說。血棘一時間食用的修士精血越多就越強,用這些炮灰換大陣破開,不是很好嗎?這羣小卒子來這裏就是爲了保證沒人能逃脫,直接破陣殺人,目的不就達到了嗎?
魏昭也笑了。
他的確在利用紅信子清場,不過消耗這些築基魔修完全不是主要目的。
五。
魏昭的右手驀然伸長,化作一隻巨爪,扣住了之前就找準的枯榮道魔修,把快要逃出血棘範圍的這位修士往自己身前一扯。
四。
這位枯榮道修士大喫一驚,開始瘋狂攻擊魏昭的手,企圖掙脫這隻固定住他的鐵爪。像被什麼東西咬住,魏昭能感到自己的生機不斷從傷口流失,但他一動不動。
三。
血棘近在眼前,眼看要將枯榮道的魔修與魏昭一起穿成肉串,那魔修牙齒一咬,剛纔刺入魏昭手上的枯瘦雙手抓住了血棘。
二。
血棘暴動,枯榮道魔修死。魏昭急速後退,撞上了艮坤厚土陣。
一。
萬棘加身,厚土陣破,阿昭把公良至撲倒在地,趴到了他身上。魏昭咳出一口血,藉機順走了阿昭的芥子袋。下一刻最先到的血棘刺穿了地上兩個魏昭,眼看再深入些就能要他們的命。
但血棘不再前進了。
血棘轉瞬間枯黃了一大片,像真正的植物一樣開始掉刺,以紅羅網爲本命法寶的紅信子哀鳴一聲,控制不住地跌落在地。剛纔那位被魏昭撈過來的修士名叫枯謝君,表面上是築基初階的築基巔峯,熱愛扮豬喫老虎,掌中枯榮功能讓萬物凋零,尤其是植物。而紅羅網的攻擊形態,恰好算是半個植物。
由此可見扮豬喫老虎風險不小。
此時魔修的包圍圈已經被紅信子真人打殺得七零八落,要從其中逃跑輕而易舉;此時這羣人中第二強的那位枯謝君與紅信子拼了命,一死一傷;此時紅信子真人奄奄一息,如同食人魚羣中受了傷的大魚,正如她之前所說,魔修們可沒什麼同伴友誼。
魏昭嚥下嘴裏的血沫,在心中和裝逼致死的救命恩人道謝,掏出了芥子袋中的乾坤挪移符,運起。趁着拼出半條命衝出來的大好良機,他抓着十九歲的公良至與自己,成功逃出了包圍圈。
乾坤挪移符,一息八百里。
一息後三個人影憑空掉了出來,謝天謝地,這次無差別着陸沒讓他們掉進哪個死地。地面上鋪着毛茸茸的草,軟和得像毯子,儘管如此,這點着陸的顛簸還是讓魏昭開始咳血。那血塊黑不溜秋,彷彿從死了幾天的屍體中挖出來的。
枯謝君的掌心功,紅信子的血荊棘,沒一個好相予,能活下來還要感謝他還剩了點龍軀。不過要是龍軀不存,他也不該又長成這副鬼樣子,你說是吧?魏昭苦中作樂地跟自己自言自語,張了張嘴卻除了血塊什麼都吐不出來。他乖乖閉嘴,只見三人中有一個利索地跳了起來。
是公良至,他身上幾乎看不到傷痕。魏昭扭頭一看,只見年輕的陣法師看都沒看他一眼,撲到了渾身是血的阿昭身邊。金丹魔修的紅羅網哪怕套上十層築基道術也擋不住,還是阿昭的血肉之軀給公良至擋了一擋,自己卻被刺成了血葫蘆。他還睜着眼睛,對公良至吐了吐舌頭,顯然也說不出話了。
“你……笨蛋!”公良至咬牙切齒地說,嘴抿成一條線,被髮黑的血刺得不停眨眼。他速度飛快地給阿昭餵了丹藥,拔劍切開傷口,擠出毒血,再撒藥粉爆炸。處理速度一快,動作也很難輕,痛得阿昭齜牙咧嘴。
痛是真痛,經歷過玄冰淵下十年的魏昭都要皺眉,何況基本不喫苦的十九歲阿昭了。魏昭看着他,有種莫名其妙的幸災樂禍,看那張曾經屬於自己的臉如何演繹*的痛不欲生。只是阿昭面目扭曲歸面目扭曲,硬是一聲都不吭,公良至在動手的間隙頻頻去看他的臉,他倆的目光一對上,阿昭的痛不欲生就變成一個故作輕鬆的鬼臉。
這塊兒沒雨雲,陰天還有些亮度,沒有遮擋視線的雨幕。此時魏昭看着他們兩個,覺得他們真的年輕極了。
多沒道理,就算魏昭在折磨中扭曲成長爲中年人,只是道心破碎的公良至也不該和這裏的公良至差太多才對。爲什麼他看起來就如此青澀,像枝頭未成熟的青果,像荷塘含苞待放的花?因爲眼睛嗎?還是因爲神情?
十九歲的公良至就算皺着眉頭,那憂慮也顯得淺淡而活潑,他的眉宇沒有常年皺眉的痕跡,他的眼角沒有累月沉澱的憂愁。他是山中野狐,是乘鶴仙人,就該在山間看花開花落,望雲捲雲舒。
十九歲的魏昭就算正忍耐痛苦,那苦痛也顯得輕鬆而短暫。他的酒窩看看起來像是笑容長存的痕跡,就好像橫跨山野無數次會留下小路。他身上有股沒被燒乾的蓬勃生機,因爲有足夠的溫度和燃料,那裏有一團穩定燃燒的火,穩定得好似太陽。不像魏昭,燒得歇斯底里,生怕一不竭盡全力就要熄滅了。
十九歲的乾天雙壁望着彼此時,他們同時變得更加天真青澀,又同時變得更加成熟可靠,像兩塊相映生輝的寶石,像兩棵並排而生的樹。他們……看起來好極了,旭日初昇,毫無瑕疵。
本該如此,本該如此。
魏昭可能屏息了太久,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來,那兩人齊刷刷轉向他,像一對突然發現天敵的鳥兒——這兩混賬表現得好像剛剛意識到這裏還有別人,他們的救命恩人。
“前輩,”公良至對魏昭說,口氣客氣而謹慎,“我們要去附近的山洞暫且一避,您是否願意同行?”
除了高深莫測地點頭,魏昭還能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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