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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師姐眼中
陸函波陸真人有四個徒弟,大弟子白正雲乃是個八面玲瓏之人,門中子弟無不拜服,今後九成九會繼承師傅的衣鉢,成爲乾天谷下一任掌門;三弟子公良至、四弟子魏昭合稱乾天雙壁,皆是良才美玉,毫無疑問是修真界最新一輩弟子當中的佼佼者,將來亦會成爲乾天谷的中流砥柱。寧採珊這位二師姐在她的師兄師弟當中,顯得不起眼極了。
寧採珊擅長煉丹,她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侍弄藥草上,沒準當初拜入藥王宗更好。她根骨也算出衆,可惜遠不能與兩位師弟相比;她人緣雖然不錯,卻不擅長施恩,又缺乏機變和野心,既不能爲師傅分憂,也不能給師兄打下手。寧採珊固然是個修爲不錯的煉丹師,可乾天谷家大業大,哪裏缺一個煉丹師?陸真人大概對收錯徒弟大感失望,待她不冷不熱。
寧師姐對現狀並無不滿。
她像一棵樹,紮根在她的藥園裏,修行,煉丹,種藥採藥,與前來拿藥的同門聊一聊,滄浪峯上只有師徒三人時她就過得不錯。後來有一天,藥園外哼哧哼哧爬上來一個小孩兒,日子變得更熱鬧了。
魏昭第一次上藥園那會兒,往藥圃裏東張西望半天都不喊人,被看守藥園的仙鶴當成賊啄,追攆得鼻青臉腫,險些沒掉下山去。寧採珊一袖子把他撈回來,換來一陣大呼小叫。魏昭嘴上不停地讚了仙鶴守衛如何稱職,又誇師姐功夫了得,這纔開始介紹自己是最近上山的小弟子。他馬屁拍了一炷香時間,搓着手問那邊圍欄裏的果子能不能喫。
他擠眉弄眼做出一副誇張的怪相,偏生長得粉雕玉琢,裝出這副猴頭模樣也不惹人討厭。“我在山下可沒見過這麼好看的果子!和瑪瑙珠似的!”他比劃着,感嘆道,“這兒可真是人傑地靈!”
“這可不能喫。”寧採珊搖頭道,“金烏果藥性爆裂,空口喫下會爆體而亡。”
“嚇!金烏果有這麼大嗎?”魏昭張大了嘴巴,驚奇地說,“我讀過圖鑑,三葉三足是像金烏樹,可金烏果怎麼會長得這麼漂亮?”
寧採珊笑道:“自然是嫁接了數次,才讓果實大了一倍。”
“是寧師姐種出來的啊,太厲害了!”小師弟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着寧採珊,一臉的崇拜。
寧採珊沒有多少優點,惟獨種藥煉藥算得上得意之處。她被搔到了癢處,又喜歡對方的好學,隨口的解釋變成了攀談,而這方纔小皮猴似的爬上爬下的童子意外耐心,居然聽着她講了一大堆扦插與育種的故事。魏小師弟驚歎不已,詢問與誇讚都很真情實感,留了一炷香又一炷香。最後寧採珊親自將他送了回去,還附送一顆煉製過的金烏果(這東西雖然不能喫,卻能當成暖手袋把玩)和幾顆可以喫的五葉莓。
第二天魏昭又來了,還帶了十塊靈石。他對寧採珊笑嘻嘻地告罪,說昨日自己其實和幾個看他不順眼的弟子打了賭,說能在藥園待上一個時辰,還能偷摸裏頭的藥材下去。
“我一看鶴兄那威武的樣子,就知道自己藏不住啦!”他對着遠處的仙鶴拱了拱手,拋過去一顆極受靈獸歡迎的肉丸子,仙鶴驕傲地昂起頭鳴叫了一聲,一口吞下了禮物。魏昭轉回來,又對着寧採珊說:“於是我想啊,哪怕要馬上被趕下去,也要在那之前看個夠——這兒太美了,這些靈藥比林園還好看!我非得和種植出它們的厲害園丁聊一聊不可。虧得師姐心善,非但給我解惑,還贈我靈果呢!”
他手裏拿的十塊靈石便是獲勝後的賭注,聲稱自己有幸得到師姐指點與饋贈已經萬分榮幸,當以此爲謝禮。寧採珊啞然失笑,點了點他的腦袋,說:“師姐還貪你那點靈石不成?”
“師姐不要是師姐好心,我卻不能忘恩負義!寧師姐無意間助我一次,讓我免於皮肉之苦,大恩大德無以回報!”魏昭大義凜然道,可惜這麼個小豆丁,那張小臉怎麼裝嚴肅也裝不像。寧採珊把靈石扔回他懷裏,故意拿滿是泥巴的藥鋤抽了小師弟的屁股,把他抽出了藥園。
“你這小滑頭,回去吧。”她笑罵道。
這天下午便有練氣弟子來藥園求見寧採珊,舉報新晉弟子魏昭偷竊靈藥。寧採珊遙遙傳音說那是她送給自家小師弟的,見都沒見這些人,便讓仙鶴把他們踹了出去。
鶴童子踹得十分賣力,它顯然也挺喜歡那位小師弟。
寧採珊對魏昭的第一印象,便是個十分聰明的小滑頭。這小子善於投人所好也善於不動聲色打小報告,算計當中又有誠意,並不讓人討厭。她心想,等小師弟長大,大師兄也能得一助力了。
小師弟魏昭的造訪不是一錘子買賣,他實在精力旺盛,時不時會來藥園走一遭。他和寧採珊聊天,向她請教,也給仙鶴守衛帶喫的玩的,後來鶴童子歡迎他和歡迎寧採珊似的,親熱得不得了。不過大師兄意外與小師弟不太感冒,反而是那個上山後總在閉關的三師弟,和魏昭一日日親近起來。
倒也不讓人驚訝,三師弟與四師弟年齡相近,而區區晚一年上山的時間差,對於修真者來說幾乎不存在。魏昭的故事裏逐漸出現了公良至,故事裏的公良至從相見恨晚的主角變成無處不在的背景。哪怕這位小師弟的舞臺從滄浪峯變成了乾天谷,再變成山下的整個昆華界,來來去去的故事參與者當中,公良至從不曾遠離。
修心歸來之後,魏昭和公良至一起來到了藥園。
魏昭隨性而至,公良至則多半爲公事匆匆來去,這還是寧採珊第一次見他們結伴前來。魏昭人未到聲先至,“師姐姐姐——”的尾音拖得很長,把在翅膀下假寐的仙鶴驚起,飛去迎接了好一段路。小師弟走在前面,他的三師兄跟在身後,見前者打起招呼來如此隨意,猶豫了一下,也沒像以往帶着師傅命令前來時一樣拘禮。
“師姐,想我們嗎!”魏昭活蹦亂跳地說,“我們可想死你啦!”
寧採珊口中說他油嘴滑舌,嘴上卻忍不住帶上了笑容。他們出去時還是兩個小少年,歷練歸來後已經依稀有了青年人的模樣,神采奕奕得讓人看着高興。她從芥子袋中掏出兩個玉盒,分別送給兩個師弟。
“這是太清三靈丹,能鎮定心神,解百毒。”她說,“正一養元丹,能恢復真氣,比蘊靈丹效果好上十倍。你們出去時師姐沒送上禮,現在便補上吧。”
“多謝師姐!”他們齊聲道,魏昭接過玉盒,又說:“道門十七宗門派大比還有三年,咱們有師姐相助,肯定能去築基組得個頭名來呢!”
“你當築基這麼容易?”寧採珊道,“真該讓人來看看你這輕狂樣。”
“哪裏是輕狂,我這叫有自知之明!”魏昭毫不臉紅地說,“我們可是乾天谷陸掌門的徒弟,寧仙子的師弟,要是三年後築基不了,那才該丟臉呢!”
寧採珊奈何不得這位小師弟的甜言蜜語,只好放棄了儘快趕人的計劃,又跟他們聊了一陣,還送了一顆在此期間成熟的珊瑚子。這玩意是寧採珊的實驗品種,通體渾圓,由小如米粒的硃紅圓果長成了番茄大小,可惜育種失敗藥性全無,基本也只能當番茄啃,打發小朋友(她比他們大了一甲子呢)最好。她把摘下的珊瑚子遞過去,魏昭一把接過。不等寧採珊笑話他不知謙讓,她便看到小師弟雙手一掰,精確地將果實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公良至。
寧採珊揚起眉毛,看他倆當場吃了起來。
“真甜!”魏昭沒心沒肺道,“謝謝師姐!這是什麼?”
“瀉藥。”寧採珊面不改色道。
“師姐纔不會給我喫這呢!”魏昭眨了眨眼睛,信任攙着股“我就是這麼洞徹人心超級聰明”的得意勁兒,看得寧採珊想掐他的臉。唉,可惜小少年長成了大少年,圓滾滾的臉頰多了點棱角,想來捏起來不會像以前那樣好。寧師姐嘆了口氣,說:“改良珊瑚子。你該知道,它被凡人稱作相思豆的吧?”
珊瑚子,相思豆,傳說要是能把這米粒大的正圓形果實一分爲二,各食一半的戀人就能天長地久。公良至剛咬了一口,腮幫子鼓起一邊,被這話一噎竟忘了咀嚼,囫圇了下去。魏昭一愣,兩根眉毛飛得老高,寧採珊還當他要笑噴出來呢,卻見他三兩口把巨型珊瑚子吃了個精光,連手上的汁水都舔了個乾淨。
“我跟良至當然要天長地久。”魏昭笑嘻嘻去攬公良至的脖子,“咱哥倆可是乾天雙壁!”
寧採珊看到公良至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很快變成了嫌棄。“你剛剛是不是把口水抹我衣服上了?”他拿兩根指頭捏住了魏昭攬住他的手,卻沒把那隻爪子從身上拿開。
“咦?有嗎?”魏昭露出了誇張的喫驚,怪叫道,“別怕別怕,咱們逃難時還啃過一條魚呢,我的口水你……嗷!”
公良至一肘子杵沒了下半截話。
他們打鬧起來,好像兩個人還是七八歲,打在對方身上的力道不算大也不算小,像一窩裏的兩隻狼崽子彼此推搡玩鬧。寧採珊看着他們嘻嘻哈哈地告別離開了藥園,心中忽然產生了當祖母的奇怪感慨。她臉上帶着笑,一直看到那兩個少年跑沒了影子,才起身往回走。
看這幅樣子,他們顯然都要修有情道了,之前寧採珊還以爲公良至會走無情道呢。公良至是被公認的無情道種子,他上山比魏昭早,除了必要的拜訪外卻一次都沒來過藥園——沒去過滄浪峯任何與修行無關的地方。他們相識雖早卻並不相熟,寧採珊曾經替魏昭擔心,怕他爲失去夥伴一蹶不振,作爲師兄弟而言他們未免太過親近,而魏昭又太過重情。
如今她看到他們相攜而來,看到公良至如何補充魏昭略過的故事,看到他們微笑着對視的樣子,這才放下了心。公良至再怎麼對外界漠不關心,他對魏昭也絕不無情。
三師弟與四師弟平安歸來,他們會一同走有情道,還闖下了乾天雙壁之名。對她失望的師傅終於能擁有兩個才華橫溢的弟子,奔波勞碌的師兄今後可以找到分擔重擔的幫手。而那兩個少年呢,寧採珊希望他們都能平平安安,長久相伴。
寧採珊是這樣希望的,她希望陸真人這一脈全都平安美滿,在道途上遙遙相伴。
世事總不如人願。
後來魏昭死在玄冰淵,他那些朋友與傾慕者們十分悲傷,而寧採珊以爲最不可能因此出事的公良至道心破碎,再未回過乾天谷。後來陸掌門與公良至在聯合十七道門精英圍剿魔修時喪生,屍骨無存,倖存者們對兩人的死因諱莫如深。後來白正雲忽然惶惶不可終日,離開了乾天谷,不久後魂燈熄滅。
人們總說,寧採珊是陸掌門一脈最庸碌的一個,沒人想到最後會是她當上了乾天谷掌門。
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再後來,魂燈已經熄滅多年的魏昭和公良至,在某一日相攜出現,兩人的修爲讓人駭然。
“寧師姐。”公良至笑道。
“寧掌門?”魏昭嘀咕道,打量寧採珊的目光有些奇特,“真想不到。”
他們早就不是曾經的少年,雙眼中的滄桑比寧採珊更甚,有時她甚至覺得他們比她更加年長。“我也想不到。”寧採珊苦笑道,她遲疑片刻,最終師姐的身份還是先於掌門,冒出了水面。
她說:“你們回來嗎?”
魏昭和公良至對視一眼,同時笑道:“不走了。”
“好好好!”寧採珊喜道,“乾天谷如今青黃不接,有你們回來當長老,再好不過了!”
“義不容辭。”公良至說。他推了推身邊的少女,說:“下次收徒還要五年,能否破格讓她先行入門?”
“自然。”寧採珊回答,“你且跟我來,這位……?”
面前的少女眼神靈動,看上去意外的眼熟。寧採珊不由得看看魏昭再看看公良至,哪個都覺得像,一時竟不知是誰的女兒。
“寧師伯好!”那少女一笑,露出一對酒窩,“我叫公良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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