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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想通了嗎?”王天缪道。
他摇着羽扇摇着头,又恢复了那副絮絮叨叨的样子:“年轻人啊,别老這么愤世嫉俗,要是全修真界都是沒眼界的小人,昆华界哪裡来的仙道繁盛?什么批命,你大概被蒙了。那人要真能耐成這样,听過他批命的你怎么会来到這裡,跟老王我作伴?既来之则安之,有什么仇什么怨咱们都說开,有什么過不去的呀。有啥問題尽管问,我可以讲讲前头五百年,你们给我說說两百年后天下什么鸟样,時間多的是……”
“抱歉,我們不能留下。”魏昭說,“還有未尽之事。”
“哈?都到了這裡,你们還能去哪?”王天缪高高抬起两條眉毛。
“不必出去,但必须去找之前走過的一個幻境。”公良至說,“此事对我們来說至关重要。”
必须去公良至刚才去過的那個幻境,看一眼那本轮回出无数可能的命书。
天道選擇過无数人,可不是为了有趣。天道者,天地之理也。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沒有种种情绪,沒有喜恶欲求,只是维护天地平衡的至高法则。不被触动根基,天道根本不会出手,它会一反常态選擇某些人,必定有什么非如此不可的理由。要是魏昭找不出這個理由,无法完成天道所需之事,恐怕他的结局,也会和之前的天眷者一样。
被抹消,从头来過。魏昭遇见《捕龙印》前毫无之前轮回中生生死死的记忆,那么等下一轮开始,也不会有人记得现在的魏昭,包括他自己。
“什么意思?”王天缪皱眉道,“你们难道不是一进来就遇见了我?”
“我們离开了其他幻境,走過很长一段混沌之路后才进入了這裡。”公良至解释道。
“撞上了其他幻境?”王天缪惊道,叠声追问,“你们进去之后出来了?怎么出来的?”
公良至一個迟疑,不知是否该暴露出龙珠之事。這位王真君死于屠龙之战,很难說会不会对一切龙裔怀着恶感。不等他们回答,王天缪摆了摆手,开始沒头苍蝇般在附近穿来穿去,转了好大一圈又绕了回来,完全沒能出去。
“你们怎么出去的?”王天缪停在他们面前,与其說询问,不如說在否定,“天地迷锁大阵是我亲自布置的,只能进不能出,绝不会有错!”
“已经過了两百多年。”公良至含蓄地說,“玄冰渊下环境百变,导致阵法出现了問題,也并非不……”
“玄冰渊是什么?”王天缪打断了他。
“封龙之地。”公良至回答,很快反应過来,“或许在屠龙之战前此处不叫這個名字。”
“废话,這一带哪来的冰哪来的渊?”王天缪說,“封龙之地,我們叫它‘地之殇’,当初孽龙开始吞噬昆华界时下口的地方。你们刚才看到沒有?赤地千裡,处处黑烟,這是孽龙撕开了些许天地法则,暴露出世界根源——打個比方說,昆华界是個核桃,世间万物住在核桃壳上,那孽龙是條大虫子,把核桃壳咬了個开口,核桃仁要是被吃空,昆华界就垮了。我布置的天地迷锁大阵以此为根基,一方面锁住天地生机使之不再逸散,一方面以此为源头,可保大阵不破。”
哪怕是对阵道所知不多的魏昭也能听明白,這和公良至之前在玄冰渊上布置的阵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公良至困住十七宗修士的迷锁串联了玄冰渊的封印,玄冰渊的封印则与此处暴露出的世界根基相连,原理相同,都是借大势护身。
“還不止如此!”王天缪說,“四百二十七名阵道大家以身殉阵,我等与所有战场死难者的魂魄皆留于此处,互为牢笼。你们所說的幻境实为此处某人的一缕魂魄,恶灵也好英灵也罢,全被锁在他人的一生中,只能进不能出,借力打力彼此消耗,除非所有人都消耗殆尽,不然沒人能够逃脱!”
王天缪不愧是千年阵道第一人。
公良至面露惊色,为這极其精妙奇巧,也极其狠辣的阵法。王天缪這一手,就好似古时巫祝以人牲镇压恶鬼,无数金丹以上的生灵死魂,包括他這個布阵人,一起化作封印的一部分。
为何死在玄冰渊的人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因为他们的魂魄也混入了大阵中,成为修补天地迷锁阵的材料,能进不能出。
“人在阵在,阵亡人亡!我如今還在這裡,大阵怎么可能破开!”王天缪激动道,“天地迷锁阵以魂为锁,以天地为牢,绝不可能松动,除非天道将崩!”
鸦雀无声。
在這沉默之中,王天缪傲然的神色,慢慢变了。
“不,怎么可能?”他用力摇头,“才两百年不到,不可能啊……对,除此之外我又加上了一重保险!天地迷锁阵成型后能招引邪气,昆华界之中,一界恶念都往此处下沉,越积累越沉重,越沉重引力越大,如此以毒攻毒,以恶制恶,专门往龙身上压,此阵法牢固无比,滴水不漏……”
“假如,”魏昭嘴裡发干,“有另一條与孽龙血脉相传的龙裔,卷入封印之中,還卷走了一半的世间恶念呢?”
王天缪眨着眼睛,像個遇见了不解之谜的孩童,他磕巴着說:“可是,可是就算能卷走一半恶念,那龙怎么跑出去的?”
就是這么跑出去的。
魏昭不知道,他不精通阵法,在世间恶念与瘴风的折磨中一脑袋浆糊,自己也不知道他的逃脱符合了什么道理。那时他连這個封印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万万沒想過天地迷锁大阵有多么牢不可破,只当這是玄冰渊打不破的冰盖,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如此精密大阵,难道光凭坚持、勇气和怨恨就能打开?难道被镇压在下面的万千怨灵,那條含恨而终的化神巅峰孽龙,就不如魏昭坚持、勇敢和心怀怨恨嗎?
魏昭能提前出来,大半靠着《捕龙印》的指点。书上說“魏昭”在三百年后明了自己的心意,不再矛盾挣扎,将自己交予恶念之后就可以离开;提前知道真相的魏昭加快了這過程,在十年中出来,好像也不是不可能。修真之事一提及心性魂魄,就有很多全靠本身悟道、旁人难以解释的现象,因此魏昭当初离开时,并不把逃脱的原理放在心上。
《捕龙印》說魏昭会逃脱。
《捕龙印》上写明,最多三百年,玄冰渊下的魏昭命中注定能逃脱。
铁板钉钉之事,要什么解释?
“就算都带走,也只是那么一点点缝隙啊,天道理当能填补漏洞,這裡可是它的大本营……”王天缪喃喃自语,“沒道理啊,才两百年,昆华界如此年轻,怎么可能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就像仙人亦有天人五衰,哪怕对寻常修士来說遥不可及的天道,也有生老病死。
天道天道,与天同寿,但每個大千世界也会寿而终,天道与之共存。只是昆华界历经驱神、灭妖,分明是一派鼎盛之象,漫长的寿数所耗远不到一半,又怎么会突然天道将崩,走向末法时代呢。
“孽龙只吃了几口,顶多让南边变成一片荒地吧?”王天缪還在摇头,“绝对不伤根本,天地不至于此……”
魏昭眼皮一跳。
是了,除了自然衰亡以外,大千世界也可能死于“伤病”。例如能吞噬世界的孽龙,要是把世界本源吞噬了大半,昆华界就是不死也会早衰。例如魏昭曾听說過,掌控一個小千世界的化神大能为了观察某种法则,几度回溯一界中的時間,结果那個本来能存在数千年之久的小千世界耗尽了本源,只存在了一百多年就陨落。
天道赋予无数天眷者天命,不成则重启,如此颠倒时空逆转因果,就不用消耗本源么?
昆华界,恐怕快沒有机会了。
“我要出去。”魏昭当机立断道,“去找找异变源头在哪裡,总不能死個不明不白。”
“要是你能出去。”王天缪嘀咕道。
“就我一個人去。”魏昭迟疑了一下,对公良至說。公良至询问地看着他,他抿了抿嘴,說:“天命在我。”
“我十二岁的时候也這么觉得。”王天缪扁了扁嘴。
“天命在我。”魏昭意有所指地对公良至重复,“信我。”
天命不可言,魏昭不能說出自己的猜测,以免像占奕那样召来要命的变故。但他能肯定,這一次天道所选的异数在他,能破局的人只能是他,他不确定已显出败相的天道還能不能再拖上别人。
无论昆华界是不是一本书中的镜花水月,它都是魏昭诞生之地,魏昭還有仇沒报,有人在等,有日子要過。
何况不是沒有希望。
他在轮回中看到過這一轮类似的展开(看起来他也不是第一次被选中),曾发生過這样的事,陆函波在阵中以公良曦与周幼烟要挟他们二人,而那一轮的魏昭沒中六道轮回,几乎被陆函波得逞。大阵解开,两败俱伤,最后得知真相黑龙的屠尽了能见到的所有修士,包括阻止他不成的公良至。他一直杀戮,直到力竭而死。
那條路也是错的,但现在他们已经从那個走向上离开了。前途未知,未尝沒有出路,至少现在知道了這么多真相,魏昭比之前的所有天眷者(包括曾经的他自己)有优势得多。
公良至点了点头。
“快去快回。”他說,“我等你。”
魏昭什么都不說,《捕龙印》裡說過类似“干完這票就回老家结婚”的人全都沒好下场。他只是用力抱了公良至一下,公良至回抱他。王天缪在旁边吹口哨,這老不正经的。
“占真君有個儿子叫占奕。”魏昭故意刺道。
王天缪愣了愣,笑道:“看起来天风過得不错,我也可以瞑目了。”
周围的场景已经亮了起来,眼看這幻境又要向下一幕走去。魏昭松开手,后退一步,步入虚空。
這裡沒有什么门,任何他想要穿透的地方都是门。
魏昭再一次感觉到推挤着身体的那股力量,迈出两步之后,刚才的世界就在身后消失。公良至和王天缪都不见踪影,耳畔眼前一片空白,现在只有魏昭一個人走了。
魏昭意识到,在這混沌之中其实沒有空气。
這裡沒有上下左右,沒有冷热软硬,模糊了時間空间。魏昭凝神站定,去感应混杂在天地迷锁封印之中,作为串联上下的绳索与根系的世界本源。
他看不到,听不见,不能闻,不能尝,不能碰。五感皆被剥夺,神识难以探出,站在其中,身体仿佛化作了水中飘萍、空中扬尘,哪怕知道自己只是刚从幻境中走出几步,也感到全然迷失。魏昭试着抛却一切感官,去寻找缥缈无形的“道”。
修真者之中,有寿数将近的修士闭死关,那便是弃掉凡尘之身,隔绝一切干擾,以求寻道突破。大道无形,谁都不知道要寻求的道是什么样子,這样悟道的可能微乎其微,唯有走投无路的修士才会如此選擇。
魏昭不是破罐子破摔,他赌的是——天命在我。
他是這一轮天道所选的代理人,這裡又接近世界本源,是天道的大本营。魏昭相当于仗着天道需要他,让這位监考老师下场替他作弊。
如果昆华界已到了强弩之末,轮回难有下一轮,天道势必要给他加筹码。
他模模糊糊感觉到什么东西,无质无形又无处不在,隐隐约约与脑中那本书产生了感应。魏昭深吸一口气,缓慢而坚定地向某個方向走去。
落在身上的压力正变得越来越沉。
他走得越来越慢,到后来连脚步落下的速度都慢如龟爬。魏昭像只粘在树脂裡的虫子,行动极其艰难,然而不知为何,走得却越来越轻松。
要怎么說好?就如同回归母体,在羊水包围中肢体难动,却只觉得平静安宁,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昆华界的本源包裹着魏昭。
冥冥之中,他能感觉到某种意志。就算一样强大得骇人,這和方才在玄冰渊瘴风中与之作战的意志完全不同。倘若刚才那個是扑向猎物的凶兽,這一個就是阴沉下压的雷云。這股力量并未针对魏昭,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绝对无法反抗,如同天幕下一只虫豸。
魏昭向這股力量敞开,他发问,他质疑,他索求。
昆华界在面对什么?天眷者到底要做什么?是什么让天道宁可消耗本源也要从头来過?
让我看到!
哪怕与天道如此接近,魏昭依然无法描述什么是道。它既非生物也非死物,难以凭常理揣测。魏昭沒感觉到注视,他只隐隐觉得,那片无处不在的雷云向自己头顶微微倾斜,好似冬日被静电吸引的羽毛。
只是如此微微的倾斜,身上的重压便到了极限,仿佛树脂已经凝结成琥珀,魏昭一动不动,连念头都几近停滞。他在往下落,又或者往上升,方位感完全消失,只觉得包裹着自己的那块琥珀正往某個方向移动。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无法思考却不觉得难受。可能過了几息,也可能過了几百年,魏昭的念头突然重新开始转动,他掉了出来。
包裹着身体的粘稠物质消失,他身上一轻,同时打了個寒战,恢复常态的感觉如此不习惯,仿佛孩童刚刚降生,很难适应周围空落落的寒意。他站在某條街道上,周围是一排排房屋,周围人潮涌动,万人空巷。天空中金光闪闪,好似挂着两個太阳。
“快看!萧真君就要成道了!”有人欢呼道。
魏昭仰起头,只见天上霞光万丈,一個人影正站在云中,身侧有一颗金光四射的珠子,還有一把巨剑直指苍天。
他不用看脸就知道這人是谁,也知道這副景象会在昆华界三陆四十一国的天空中公放。這正是《捕龙印》最后一章的情景,“萧真君飞天成化神”,痛失道侣公良曦且斩杀魔头魏昭之后一百年,萧逸飞以窜天猴的速度修炼到了化神期——当然不至于成道,那只是凡人的讹传,用来体现萧逸飞广得人望,受到广大非修真界人士的热烈拥戴。
天上那一個萧逸飞只是虚影,他对着地上无数的膜拜者微微点头,又引发一阵狂呼乱吼。萧真君盘坐下来,双目一闭,宝珠中飞出一條金龙虚影。
“快看!那便是萧真君百年前收服的魔龙!”有人卖弄见识一般大叫道。
魏昭冷哼一声。
大魔头魏昭被打了個魂飞魄散不說,就是他真的還有魂魄留存,宁可鱼死網破也不可能被收服。何况他是這個颜色的么?這玩意不是龙魂,而是器灵,显然除了自愿送出龙珠的公良曦,不作他人想。
魏昭看着這個世界的公良曦,心情有些复杂。
龙吟之后剑鸣响起,此后還要有双日凌空,星河倒悬,天地惊鬼神泣……诸如此类不一而论。围观的凡人们一惊一乍,魏昭则完全兴趣缺缺。他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在《捕龙印》中他看過這一幕无数次,就在他的死亡下一章,每次围观都比上一次更加心生怨憎。玄冰渊下十年,魏昭硬是对個素未谋面而且两百多年后才会出生的后生恨得牙痒痒。
三花聚顶,化神乃成。
欢呼声震耳欲聋,魏昭眯着眼睛极目望去,能看见萧逸飞嘴唇似在微微动弹。他默念出新出炉的化神大能所說的台词:“我今日化神,总不愧对天地,不愧对我心,诸般艰难险阻未阻我道途。从今往后逍遥于天地之间,与天地共存,曦儿,你看到了嗎?”
不算作者感言,這就是《捕龙印》這篇小說的最后一句话。
面无表情地看完晋升化神的魏昭道此时才认真起来,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等待着故事结束后的展开。萧逸飞站了起来,他似乎要說什么,却猛地转過头去,看向远方。
魏昭也猛然转头,站在地上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房屋与天边的云朵,唯有一股焦躁惶恐在心中经久不散。萧逸飞已经身化流光,转瞬间遁出上千裡,天空中已经看不到踪迹。魏昭也起身,却怎么也不能飞起来。
這個幻境与刚才不同,魏昭无法身随念动。他体内沒有一丝真气魔气,话說回来,就算真是在自己的身体裡,他大概也已经把魔气和恶念散光了,金丹碎裂,很难說還有多少力量。魏昭心知自己无法赶上,念头一转,开始打量周围。道路两旁的乔木看上去是在南方,几百年后的街道虽已改变,但百姓的服饰和口音還是与瑞国相似。瑞国,加上萧逸飞刚才所看的方向……
魏昭心中猛的一抽,像是某种自己不明白的预兆,忽然间浑身僵硬。
凝固的不止他一人。
就在同一时刻,街道上的一切慢了下来。魏昭看到一张张嘴缓慢地张合,一個個人迟缓地转头,一只野蜂正悬在半空当中,往日能拍出残影的翅膀缓缓落下,像一张飘落的丝巾。
慢得不止是人,方才天空中翻动的云彩变成了凝滞不动的棉花,高空中罡风渐息,整片天地像被扔进了胶水当中。无数只手正拉扯着空气,速度缓慢却不容反抗。魏昭觉得自己能听见奇怪的嘎吱声,仿佛一棵即将倒下的巨木被一根根细绳抓着,沉重地像回拉去。
几息之中,這片天地停下了。
魏昭感到汗毛倒竖,并非冷或畏惧,而是某种山河将倾的预感。他身在其中,眼珠一样无法转动,只能用余光看着天边隐约有烟尘升起。魏昭正想用尽力气转头看一看,忽然皮肤一紧,時間又动了。
却不是顺流。
仿佛行车爬升到了最高点,无形之力只轻轻一推,紧绷的時間便一泻千裡。
一瞬间天地逆转,江河倒流,遁走的萧逸飞刷地飞了回来,顶上三花消散,由化神散为元婴。跑走的人倒退着跑回来,落地的商品飞回货架,吐出的话语被吞回口中,化作一片不清不楚的含糊絮语。此后再沒有任何细节能被魏昭捕获,一切倒流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化作一片流光。
魏昭停了下来。
這是一片树林,周围一片平静,半点看不出刚才发生過多大的变故。是刚才嗎?這是哪裡?是什么時間?他浑身都是冷汗,慑于這切切实实的天地之威,方才他几乎以为自己也会随着時間逆流,由老及少,最后收缩回一缕龙气,归于黑龙体内。
在《捕龙印》之后发生了什么?昆华界如何了?魏昭很少想過這個問題,毕竟他距离活到正文之后還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他只当萧逸飞是天命之子,会和故事所說的一样一生逍遥,毕竟他是主角。
可就在刚刚,天道演示了完結之后的结果。就在正文结束的下一刻,昆华界似乎结束了。
为何?难道昆华界的存在依靠着《捕龙印》這本小說?总不可能要故事一直連載,世界才能继续存在吧?
魏昭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忽然又听见了声音。
他向前跑了几步,转過一片茂密的灌木,转身便看到了两個人。那两人一個穿着乾天谷的弟子服,另一個人身上却穿着萧逸飞的战袍。魏昭对此印象挺深,因为這件紫金天罗甲算是正文萧逸飞能拿到的最好护甲,他就是穿着這件衣服斩杀魏昭的。
再转脸一看,穿着紫金天罗甲的那位可不就是萧逸飞嗎。
魏昭皱了皱眉头,总觉得有哪裡不太对。他看向旁边穿着乾天谷弟子服的人,顿时明白是哪裡不对了。
這個萧逸飞看上去略显稚嫩,不仅是面庞,還有神情。文中得到紫金天罗甲那会儿已是文章后期,萧逸飞在被魔修追杀时受困于某個秘境,枯坐百年,因祸得福修为大涨。主角在秘境中筑基,面庞也从生嫩的年轻人变为“目含沧桑”、“难辨老少”的青年人。可此时的萧逸飞目光灵动,看起来還是個愣头青。
站在他身边的是公良曦,那個在后期已经不穿弟子服,改穿萧逸飞所送黄衫的女主角。
魏昭能以玄冰渊下的十年打包票,眼前這样的组合从未在正文中出现過。
“师姐?”似乎耐不得闷头向前的沉默,萧逸飞忍不住說,“咱们来這儿干嘛呢?”
“你的三味乾元诀练得如何了?”公良曦道。
“承蒙师姐教诲,金丹高阶修为如今已经巩固。”萧逸飞回道,“我从沒想過居然能在這個年纪结丹呢,更别說高阶了!”
這下魏昭有了八成把握,這個公良曦多半有問題。
萧逸飞這人爱占点口头便宜,与公良曦相熟且心生恋慕后,再也不曾规规矩矩叫公良曦师姐,而是“曦儿姐姐”、“仙女姐姐”的叫個一气。萧逸飞与公良曦彼此恋慕,相处轻松,而不是像现在一样面含敬意与感激。
魏昭看着公良曦的胳膊,那裡空落落一片,并沒有后期公良至长老赏赐的护身手镯。然而這萧逸飞却已经金丹……
“夺天剑抄呢?”公良曦又问。
萧逸飞闻言一僵,打哈哈道:“什么夺天剑抄?师姐在說什么?”
“不必瞒我,我知道你修炼了夺天剑抄。”公良曦道,“当日把你推下山谷的蒙面人是我,将白灵果给你的人也是我。”
果然,公良曦是這一轮的天选者。
夺天剑抄乃是邪剑仙的传承,威力巨大,在最终大战中功不可沒。白灵果能增长数百年修为真气,是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若非魏昭根本不需要再去学剑抄,而出玄冰渊的時間又距离白灵果成熟還有三百年的话,他也会把這两样主角的机缘放在要夺取的列表上。
魏昭觉得果然如此,萧逸飞则万分震惊,那张呆然的脸大概能与刚听說公良曦是他女儿的魏昭媲美。“师姐?!你……你……”他磕磕绊绊“你你你”了半天,不等他說什么来,公良曦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不着重点的询问。
“你不必知道我如何知晓此事,也不必问我为何会這么做。”公良曦說,“我只问你,想不想拯救苍生,成为大英雄、大豪杰?”
“想!”萧逸飞正色道,“师姐当初领我入门时就這样问過我,我的志向从未改变。”
“纵使前方有无数艰难险阻,有诸般邪魔凶兽阻道,你亦愿往?”
“愿往!”萧逸飞昂首朗声道。
“如此甚好。”公良曦露出一抹浅笑,很快又收敛了笑意。她說:“夺天剑抄可曾修至九重天?”
“已经九重天了!”萧逸飞重重点头。
“拔剑!”公良曦清叱道。
萧逸飞右手一张,一柄大剑从剑鞘中飞出,剑锋吹毛可断,剑身之色玄黄,正是萧逸飞的屠龙剑。他随手一挥,一丈外便有棵双人也无法合抱的大树轰然倒下。
魏昭却皱了皱眉头。
公良曦与萧逸飞两人边說边走,周围的树木渐渐稀疏,转眼已经走到了树林以外。树林外又是一片天地,不远处黑土与赤土接壤,前方再无半点草木,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烟雾。
魏昭发现這儿看起来为什么這么眼熟了,這片树林就坐落在玄冰渊外面。
他们出来之时。玄冰渊雾气翻腾,像一头即将醒来的巨兽。
“我曾与你說過真龙与玄冰渊之事,你還记得嗎?”公良曦說。
“龙裔化龙的故事?”萧逸飞复述到,“师姐以前說過真龙落玄冰渊而不死,等出来就会变成魔龙,以前可吓得我睡不着呢……”
他突然反应了過来,說:“不是故事?”
公良曦不說话,看着前方的玄冰渊。此刻玄冰渊上的浓雾仿佛即将沸腾的白水,是個人都能看出不对。
“你有紫金天罗甲,有屠龙剑,有夺天剑抄,已步入金丹高阶。我与說你說過真龙弱点在何处,你也拿蛟龙练過手。”公良曦一個個细数過来,“要让你对上真龙,也是时候了。”
“等下,师姐你說什么?”萧逸飞目瞪口呆,“真龙?就我們?咱们,咱们不去通知白掌门?哪怕和你爹……我是說我們师傅公良至长老,不和他說一下嗎?他就算不近人情,有龙来总也能挡一下吧?”
“不行,沒用。”公良曦回答,“要是父亲来,他会死。”
“我更会死啊!”萧逸飞脸都绿了,“公良至长老可是元婴真君!我俩只是金丹!”
“你不会死。”公良曦转過脸来,认真地看着萧逸飞,一字一顿道,“你命中注定能屠龙化神。”
“开玩笑的吧……”萧逸飞嚅嗫道,对上公良曦期待的目光,沒法全力反驳,“我的意思是,呃,师姐之前跟我讲的故事裡,屠龙不是還需要龙珠什么的嗎?”
“会有龙珠的。”公良曦低声說,“万事俱备,不過提前一年半载。如此一来,天下苍生免遭屠戮,父亲逃過死劫,我也……”
說到此处,她洒然一笑,說:“我也对得起父亲,对得起你哩。”
“师姐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萧逸飞忙道,“我能拜入乾天谷全靠师姐提携!盔甲也好,宝剑也好,都是师姐给的,我能有今日……”
他沒能表完忠心,玄冰渊中,一道光柱冲天而起。萧逸飞茫然地看着那片闪现出影子的天空,而公良至面色郑重,像是做出了最终决断。
“记住我跟你說過的话!”她语速极快地对萧逸飞說,“那魔龙刚刚离开玄冰渊,還未杀戮,沒能修成睚眦之身。用我說的方式一定能斩杀黑龙,在那以后把龙首给掌门,把龙身给百炼门铸造,以龙珠炼制护身法宝,百年就能化神。”
“可是我都沒元婴啊?”萧逸飞一脸呆滞。
“天命之子最擅长越阶挑战。”公良曦笑道,“何况你在此战中能临阵突破。”
“好吧,虽然我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命之子,我也沒运气特别好啊。”萧逸飞苦着脸道,“不都是师姐给的机缘么?”
“那本来就是你的机缘,我只是提前将它们给你。”公良曦回答,“還有最后一個,你收好。”
公良曦握住了萧逸飞的手。
萧逸飞面上一红,沒等他說什么,双眼猛然瞪出。
他手中的公良曦烧了起来。
那火焰色泽金黄,灿烂如霞光,碰到萧逸飞手上一点都不烫。然而它烧在公良曦身上,就如同碰见了泼了油的干柴,烈火熊熊燃烧,只是几息之间便将一名少女吞沒。
“师姐!”萧逸飞大吼道。
火舌中的公良曦只来得及露出一個笑容,而后火焰收缩,在如此短暂的時間裡烧光了。不,還沒有完全烧空,萧逸飞呆滞地看着手心,那裡静静躺着一枚金黄色的宝珠,内有流光,還带着师姐的体温。
魏昭叹了口气,他已经看到了结局。
沸腾的玄冰渊平息,缠绕着黑雾的龙身魏昭飞了出来,正从這個方向飞過。萧逸飞从震惊悲痛中惊醒,吸了吸鼻子,一咬牙,持剑追上了黑龙。
尽管作为被斩杀的反派兼主角成长中的垫脚石,魏昭很不喜歡這本书的主角,但他還是得承认,萧逸飞是個言而有信、意志坚定的人。他既然答应了公良曦要斩妖除魔,就一定会去做——可是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那边萧逸飞已与逃出来的“魏昭”短兵相接,站在這裡還能听见主角的大喝与反派的怒吼。萧逸飞把屠龙剑舞得虎虎生风,剑气纵横,又有龙珠掠阵。刚脱身的“魏昭”惊怒交加,可惜身上伤痕累累,动作迟缓,转眼间已经多了数十道伤痕。
与原作相比,“魏昭”刚出玄冰渊,還沒以杀戮修补自身,修成睚眦之躯;萧逸飞在公良曦先知先觉的帮助下提前修至金丹高阶,少走许多弯路,法宝俱在,以逸待劳。两相比较之下,此消彼长,怎么看主角的优势都被拉大了。伤亡减少,稳赢不输,危险的苗头刚出现就被扼杀在根源当中——這一轮得到天命的公良曦,就是這么希望的吧。
魏昭望着萧逸飞,像在看一個死人。
鳞片与血肉大块大块地被屠龙剑削掉,“魏昭”血如雨下,却越战越勇。被玄冰渊下時間恶念占据的“魏昭”根本已经疯了,完全无法趋利避害,不如說反倒被這场久违的激战激发了凶性。远望之下无法看清萧逸飞的表情,只能看到动作中几不可见的凝滞,像個新手。
就是個新手。
如他们交谈中所透露的,這一個萧逸飞能走到這步全靠公良曦推波助澜。的确,他沒有把時間浪费在弯路上,然而与捷径相对的是,他沒有像原著中那样拼尽全力打生打死,沒有在死裡逃生中得到诸多经验,沒有一颗千锤百炼之后的勇者之心。
公良曦企图让昆华界少一些牺牲者,想让父亲和许多同门活下来,结果她的帮助杜绝了萧逸飞锤炼成真正善战修士的可能。公良曦或许被书中的萧逸飞感动,不希望在自己死后他悲伤一生,于是她的疏远让两人只是普通的师姐师弟,萧逸飞沒有因为公良曦之死爆发潜能。
黑龙拼着重伤咬住了萧逸飞,将他一口腰斩。
萧逸飞死了。
魏昭再一次感觉到时空的拉扯,他烦躁地闭了闭眼睛。女主角得天命的這一轮,别說找到异变了,连正文中的劫难,昆华界都沒有平安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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