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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番外-拜母

作者:黑糖煮酸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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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项阳城阴云密布。

  魏将军府的大门紧闭,连从门外走過的人都一個個行色匆匆。叫卖的小贩们避开了這條街,老住民们向那裡投去复杂的眼神,连最无知的游人也不会靠近将军府前那两座闻名瑞国的石狮子,鉴于半数禁卫军围住了将军府,严苛地盘问每一個出入者。

  已经七日了。

  明面上,說是要保护将军府,可谁不晓得魏家的家丁都能拉出去打仗呢?只能怪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与魏府過不去,魏三将军带着神武军的主力被一场百年难见的暴风雨困在了南荒,魏小将军带兵去救,不久后也音讯全无,地方大员声称他们通了敌。谁信啊?项阳的百姓不信,可好些重要的官员信;魏氏旧部都不信,可皇帝看上去将信将疑。于是魏大将军前些日子辞了官,可惜老家就在项阳,也沒法“還乡”。

  就算有地方去,也沒人想背着叛徒的名头离开。上到不情不愿交還兵符的魏大将军,下到府裡那些恨不得披甲請战的老兵们,沒一個肯告老還乡。魏家上下都是武将,忠勇善战,然而既沒有野心也沒有在朝堂上周转的灵活手腕,這样一個声名赫赫的武将世家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红火到今日,不得不說已经气运极盛。

  魏老太君躺在床榻上,一样能感觉到府中山雨欲来的气氛——沒人会拿這事叨扰病中的老人,可魏老太太這把年纪啦,她哪裡可能一无所知?她虽沒上過战场,却是将军的妻子,将军的母亲,她知道空气中的噩耗是什么味道。

  魏老太太依稀觉得自己在等人,却病得有些糊涂了,想不起這回在等谁。她這辈子绝大多数時間在等人,等着丈夫和孩子们凯旋而归,或者送回残缺的尸骸,一面旗子,一些衣冠。

  是魏老将军嗎?不,他還沒老得不能上战场时就留在了南荒,家裡的老大单人单骑把他从蛮族旗子上抢回来。這事儿沒人敢跟魏夫人說,但她也听過街上的话本。家裡人那阵子都小心翼翼怕她哀伤难耐,其实她比他们以为的平静许多。魏老将军抱怨過自己迟钝起来的身手,抱怨過受伤不能出战的每一天,魏夫人心裡晓得,比起在床上寿终正寝,丈夫大概更愿意死在战场上。

  何况,說句不太好听的话,魏老将军与魏老太君其实不太熟,现在她都不记得丈夫的脸了。他们婚前素未谋面,婚后聚少离多,一個终日驻守南疆,一個成天在项阳操持家务,也算得举案齐眉。

  那么是魏大将军嗎?

  不,老大伤了腿,之后神武军的衣钵交给了老二、老三。魏老太君仔细想了想自己在等哪個,想得头疼也沒想出来。

  魏老将军训儿子像练兵,毫不客气,在家都行军令,让儿子们叫自己将军。他把才四岁的大儿子拎走那会儿魏夫人就沒法拦着,后来更沒办法了。大儿子跟丈夫上战场那天婆婆找她去說了一夜话,随时准备丧子的老夫人宽慰着今后也要担心這個的儿媳妇,第二天魏夫人就得擦干眼泪,继续当魏府端庄的女主人。

  魏老将军是個相当专横的丈夫和父亲,他說儿子们今后得跟他一起上战场,儿子们就得上,這是魏府长盛不衰的唯一要诀,也是瑞国安然无恙的重要條件。魏夫人对此无能为力,她插不上话,只能尽力给在外面受苦受累的孩子们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从大儿子到二儿子,从二儿子到三儿子,魏家的男丁总是這么在父亲手底下长大的,魏夫人一度以为事情不会有所改变。

  事实上,转机在最后来了。

  有那么一天,魏老将军带回了一個襁褓中的婴儿。那孩子這么小,头上沒几根毛,包着他的被子裹得乱七八糟。魏夫人询问地看向丈夫,向来独断专行丈夫脸上,居然千载难逢地露出一丝踌躇来。

  “這是我的儿子。”魏老将军不太自在地說,“叫……叫魏昭。”

  “妾身知道了。”魏夫人接過那個因为抱着的姿势不对而快要哭起来的孩子,问道,“這就带他去见母亲?”

  “不!”魏老将军忙說,目光复杂地看了婴孩一眼,“上個族谱就够了,记在你名下。你好好教养他。”

  說罢,他像放下一桩心事,转身匆匆走了。

  魏夫人只当丈夫羞于接回外室又对孩子抱有愧疚,這孩子的生母沒准是個贱籍,甚至是個异族,但交到魏夫人手中便是她的孩子——瞧這娃娃黑瘦的模样,显然沒被好好照顾過。她把那乱七八糟的襁褓理了理,看看四下无人,伸手点了点婴孩要哭不哭的脸蛋,悄声說:“别急,這就把你养胖。”

  她做到了大概一半。

  取名魏昭的孩子胃口很大,飞快地长了牙,给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這难免要让投喂者心中软成一片。他长了牙就乱啃(咬人颇疼),能走路就乱跑,活蹦乱跳得像只猴儿,又因为吃得好锻炼得好,完全不胖,反倒小小年纪就壮得像头小牛犊。魏夫人私下掂量過一两次,這孩子是個实心的,等累得要人抱回去的时候,那重量简直让人咂舌。

  魏老将军沒训小儿子,可能是对老来子多了一两分慈爱容忍,魏昭是几兄弟裡唯一放养的一個。他不用被逼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满身旺盛的精力挥洒在所有他感兴趣的地方。他四五岁就把偌大一個将军府摸了個遍,知道哪一棵树的树杈适合在上面爬,哪一個墙角下有着隐秘的狗洞——接着,沒人能阻止他溜出去了,捉魏昭比捉贼還难。

  端庄的魏夫人为他柳眉倒竖的次数比此前半辈子還多,好几次都想冲過去拧他耳朵。可偏生這比谁都顽皮的孩子又比谁都狡猾,每次都在魏夫人要忍不住前撒娇卖乖,嘘寒问暖,赔礼道歉,能对他生气超過半天的人,一定有一副铁石心肠。

  沒人不喜歡魏昭,魏老将军的母亲开始对這外室之子颇有微词,后来一见他就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大老二老三一度摩拳擦掌想让小弟弟也吃他们当年吃過的苦头,结果一個個对小弟的机灵勇敢赞不绝口,都成了不错的哥哥;项阳城老看见魏小公子的人多半心裡把他当自家的子侄辈儿看待,他们都說,這孩子长大了一定也很有出息,和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们一样。

  魏夫人当然也很喜歡魏昭,却不希望他和父亲、哥哥们一样。她用勺子给這孩子喂過奶糊糊,给他缝過虎头鞋,在树下看他荡過秋千,夏日给他打過扇,冬日为他煲過汤。她看他从那么瘦弱的小可怜长成個虎头虎脑的捣蛋鬼,从走两步会脚软的面团变成能舞长#枪的小少年,听他叫自己母亲,听他用掉了两颗乳牙的漏风声音给她說笑话……那是她的孩子,第一個由她一手养大的男孩。

  魏昭为了降服烈马摔断胳膊那一回,魏夫人一边板着脸喂他吃药,一边想着:要是魏将军要她的小儿子也送上战场,哪怕像個泼妇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也非要拦着丈夫不可。

  “娘?”魏昭怯生生地說,一口喝光了药,摆出一张可怜兮兮的苦脸。魏夫人叹了口气,他便厚着脸皮粘過来說自己错了,又說這次只是意外,绝对沒有下次。“何况我不是成功了嗎?”魏昭說,双眼闪着兴奋的光,“嘿,等我一好,一定要让母亲看看儿子骑起马来何等英姿勃发!”

  魏夫人又忍不住要叹气,她心知自己能拼命拦住任何把小儿子推进危险裡的人,除了魏昭自己。

  后来如何了?

  魏老太君睁开了眼睛。

  她方才眼前黑了好一阵,似乎听见仆人们兵荒马乱地叫嚷着什么。這会儿她睁眼,却发现室内一片安静,沒有一個侍女,只有一個男人半跪在她床头边。那個成年男人十分英俊,更重要的是十分熟悉,魏老太君努力思索着,那人面上的神情便悲伤起来了。

  他不知做了什么,魏老太君感到脑中的迷雾散去了许多,甚至能想起死了几十年的丈夫长得什么样。這人并不像丈夫,也不像老大,不像老二,不像老三,他事实上长得和魏家人并不像,魏夫人的脸却亮了起来。她颤巍巍伸出手,按住了对方的手背。

  “昭儿?”老太太快活地喊道,“啊呀,你长大啦。”

  “母亲。”她多年不见的小儿子露齿一笑,精神极了,看着真是個棒小伙,和她想過的一样,“我還当您认不出我了呢。”

  “什么瞎话!”魏夫人嗤之以鼻道,“哪裡有当娘的认不出儿子的?”

  她想起来了,這些日子以来反反复复努力回顾的人生从破败的旧画卷变得鲜亮如初。她想起父母、丈夫和儿孙如何先一步离去,记忆中的小儿子为何先一步离去——他被仙人带走啦!魏老太太想起自己在等待那些早逝的鬼魂前来接她,想起自己還怀着一丝希望在等待,等那個被仙人偷走的孩子,在她离开之前,回来看她一眼。

  魏老太高兴极了,她枯瘦的手用力拍着孩子的手背,末了又担忧起来,她一個深闺妇人都知道仙凡有别,上了山的人是不能与凡人有多少瓜葛的。她问:“仙人不会生你气吧?”

  “无妨。”魏昭笑道,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儿子可厉害了,他们现在可拦不住我。”

  “现在?”

  “以前嘛,唔,开始儿子想着要修成大器再衣锦還乡,后来又倒了個大霉……”

  魏昭给老母亲讲了個精彩的故事,讲得又快又好听,比哪個說书人的话本都好听,把老太太逗得直笑。他又說侄子那儿不必担心,還在空中画出一面镜子,让老太太看敌军如何也被一场雷雨驱散。镜子那面的云上有仙人笑着对魏老太君点头,魏昭介绍他为同门师兄。

  “咦?”魏老太太想了想,惊呼起来,“這可是梁大夫?”

  魏昭挑起眉毛,看看母亲又看看师兄。

  “您還认得我?”师兄笑了笑,“当初诸多不便,只得化名前来,還望您海涵。”

  “梁大夫何必多礼!”魏老太太笑着摇头道,“你当初救老身一命,還陪我這无趣的老婆子消磨时光,我高兴還来不及呢!”

  “魏夫人忽染急症。”师兄解释道,“你在闭关,我又正巧路過。此后有闲暇路過,我偶尔会来拜访一番。”

  魏昭神色一动,张了张嘴,一时沒說出话。

  “梁大夫?”他說,“梁至?”

  “当初是說叫這個名字。”魏老太太点头道,“先生不姓梁?”

  “公良至。”魏昭代他答道,“姓公良,名至。我上山后遇到的最重要的人,倒沒想過母亲先于他见了面。”

  公良至轻轻笑起来。

  “嗳,我等将真仙当做游方医生,真是有眼无珠……他倒比你這小混球好心,還知道来看看。”魏夫人嗔怪道,慈爱地看着镜子裡的人,“道长样子又俊为人又好,我当初想啊,要是家裡還有沒出嫁的女儿,可要跟他攀個亲才好。”

  老夫人的儿子与镜子裡的仙人都停了下来,他们对视一眼,魏昭的手忽地穿過了镜子,握住了镜子那边拿着阵盘的手。他說:“攀上亲了。”

  几息之内,魏夫人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公良至的目光谴责地看了魏昭一眼,像在說這不是個好时机,而魏昭抓着他不放,即使在魏夫人惊讶的注视下有些僵直。魏老太太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她一笑,那张略显严肃的面孔就好像晒過太阳的被子,暖烘烘地放松下来。

  “好好好。”她說,“你有個照应,我也就放心了。”

  “我就知道母亲最通情达理。”魏昭像個被宠坏的混小子一样大大咧咧笑起来,大概只有在场的两個人能看明白他如何松了口气。魏老太佯怒道:“你主意這么大,我哪裡拦得住你?”她的儿子嘿嘿直笑。

  魏老太太真不介意,不就是断袖嗎。她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几個儿子甚至還有几個孙子,现如今能看见音讯全无几十年的小儿子活蹦乱跳地站在她面前,带個男儿媳回来根本不叫事儿,何况她之前還见過那孩子,是個挺不错的好人。魏老太心中一片轻松,轻松得快飘起来。

  不对,她是真飘了起来。

  魏老太此时才有余裕低一低头,看到自己老朽的身体還躺在床上。仆从将卧室围得水泄不通,医生握着她的胳膊摇头,魏大将军一脸悲戚,女眷和孩子们不安地聚拢在房间裡,好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她的小儿子此时是人群中一個谁也注意不到的虚影,问她要不要回去,或者要不要当個鬼修,魏老太却笑了起来,伸手拍拍儿子儿婿的手,对他们摇了摇头。

  “我活够啦。”她說,眷恋地看了看家裡的小辈们,心說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好好過日子。对了,梁……公良先生,是真有個师妹么?”

  “沒,我只有個师弟。”公良至回答,看向莫名其妙的魏昭。

  “好,好,好。”老太太笑道,老人的魂魄渐渐变成了温婉的少妇,“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

  這一日,被围困多日的神武军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送出了包围圈,魏小将军斩杀了通敌的官员,带着父亲踏上了归途。

  這一日,魏将军府的空中霞光万丈,有人說看见魏老太君驾鹤西去,有人說看见仙人接老太太羽化登仙。众說纷纭之中,皇帝讳莫如深,谁都不见,小道消息說他在太庙裡被先帝的牌位砸伤了头。

  项阳城的人们的确远远看到了空中的人影,他们猜测那是什么样的仙人,在传授什么样的玄妙大道。只是云上真正的交谈到底是什么內容,那便不得而知了。

  “可惜曦儿還沒醒,不能来见见祖母。”

  “娘好歹见到了儿媳……哦,早见了,我在玄冰渊那十年的事?”

  “不错。”

  “你之前說回去见见母亲,還真见到了啊。”

  “骗你做什么?”

  “那梁大夫和娘說了什么?师妹?”

  “你娘不是想给我做媒嗎。”

  “你就說有個小师妹?”

  “我便說,我与招弟小师妹情投意合,生死与共,再不会看上他人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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