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邢香
只見她披着一身黑色的大氅,上面是金線繡的仙鶴浮雲,領口是黑色的動物皮毛,看起來十分華貴。
裏面上身着白色長襖,金線繡着相同的圖案,黑色長裙蓋住同樣顏色的鞋背,氣質高貴又顯颯爽,整個人看上去似乎不曾受過半點委屈。
和方纔王嘯元的模樣大相徑庭。
如若不是身側拘着她的兩名女子,以及額前稍顯凌亂的幾根碎髮。蔣羽兒簡直不敢相信她是從敵人那邊走出來的。
黑爪也湊過來看了幾眼,這一看,可又堵不上自己的一張嘴了。
他年長十一幾歲,在蒼鬼門中資歷不淺,是個不怕事的主,見狀立馬大大咧咧道:
“我說十一,這夫婦倆差別咋恁大?難不成羅剎見了美人兒也下不去手了?”
此次前來,大家都沒有刻意隱瞞身份。
尤其是十一,她手中的黑色匕首在江湖上實在是聞名遐邇,一出鞘便不必再考慮什麼人會認不出她。
不過,他們如此行事肆意,歸根結底還是蒼鬼門之故。
憑蒼鬼門在江湖上的力量手段,若他們不想其他人知道今天的事,有的是方法。
因此黑爪就這麼喚起十一在江湖上那響亮的名號,直直白白。
素雪看了王夫人一眼,不論是聽了黑爪之前的話,還是得知十一的身份,都不見對方有什麼反應,只是一副表情淡淡的模樣。
十一暼了黑爪一眼:“輕浮。”
繼而也不管那邊聽了她的話後哈哈大笑的人,徑直走向王夫人。
“鬆開吧。”十一道。
兩位女子很快便將其鬆綁,然後退至一邊。
“夫人,今日多有得罪。我同王嘯元有仇,雖說你二人夫妻一場,那舊怨卻於你無關。請便。”說着便向門口示意。
王夫人這才同十一對視上,她打量了十一半晌,淡淡問道:“你今天放我走,難道不怕我改日殺回來找你報仇?”
聽說那王夫人年輕時,也是江湖上的傳奇女子。黑衣白馬,一柄長槍,不知曾將多少男子挑落馬下。
十一看着臉上笑意未達眼底的王夫人,也笑了。
那笑卻是張揚的,只聽她道:“那便來。”
王夫人垂下眼,輕輕揉了揉手腕,轉身向門口走去。
步子依舊是緩緩的,不急不躁的。
一干蒼鬼門之人似乎也沒想到十一會如此輕易地放對方離開,沉默地凝視王夫人出門。
王夫人停下了步子。
她沒有回頭,聲音不大:
“羽兒,走吧。”
聽了這話,衆人又將目光重新匯聚到十一身上。
若是十一不鬆口,如今已成王嘯元遺孀的這一介女子,又怎麼把外甥女從這帶走?
十一聽到了對方的話,卻沒有什麼反應,依舊保持剛纔的姿勢站在原地,連表情都絲毫未變。
蔣羽兒也是一愣,稍作踟躇,沒有邁步。
雖說對方沒有阻攔,但她依舊擔心她冒然行動會拖累舅娘……
“還不跟上!難不成你那大英雄舅舅死了,你這便宜舅孃的話就可以不聽了嗎?”
見蔣羽兒半天沒有反應,王夫人轉頭厲聲道。
月光映照下,她側臉的線條顯得格外凌厲。
蔣羽兒有點委屈。
她平日就裏和舅娘交流甚少,交往不多——倒不是因爲她不知禮數,而是舅娘不願——連話都極少說,又哪裏聽過對方這樣嚴厲的訓斥呢。
也顧不得什麼拖累不拖累的了,蔣羽兒提起裙邊便衝進雨裏。
王夫人見蔣羽兒奔至自己身邊,暼了她一眼,這才重新向外走去。
十一望着她們二人的背影,低低笑了一聲:“這邢香……”
生怕她們不放人,蔣羽兒在這裏會被怎麼着似的。
“等等舅娘……”似乎想到了什麼,蔣羽兒突然停下了步子。
她轉過身,遠遠地長久凝視着王嘯元的屍體,直到眼眶再度溼潤,這纔看向素雪。
“素雪!我們沒辦法做朋友了!”
兩人之間距離不遠,雨聲磅礴,蔣羽兒的這句話是大喊出來的。
隔着雨幕,素雪也望向蔣羽兒,對方臉上的一道道溼痕,分不清哪一道是淚水,哪一道是雨水。
蔣羽兒知道素雪也在看自己,她又定定看了素雪一眼,大聲喊:
“再見素雪!”
再見,鶴坊初遇一眼驚豔的動人身影;
再見,香閣之內交談相處的融洽關係;
再見,陽城再遇舊友重逢的驚訝歡喜;
再見,曇花一現無緣繼續的少見感情……
接着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輕說道:“我不恨你。”
轉過身:“走吧,舅娘。”
邢香分明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淚同雨水一般傾灑而下。
二人便這麼在雨中手挽着手走出了渡嶧幫,走出她丈夫、她舅舅這一生的榮耀之地。
她們背影挺拔,那雨水打在她們身上,彷彿他人的閒言碎語一般無關痛癢——如若不曾將她們二人的衣裳盡數沾溼的話。
十一重新坐於廊下,掏出墨刃,用衣角有一下沒一下的開始擦拭着。
素雪稍作遲疑,還是緩緩上前。
十一低頭擦着武器,她低頭望着十一,沒有人開口。
素雪是不知如何開口,不知該開口說些什麼;十一是不願開口。
“這幾天……王嘯元沒有傷害我……”
最後,素雪如此道。
十一頭也不擡:“他頭上還有老大哥,抓到你自然不敢妄下定奪。我們截到了他傳出去的第二封口信。”
“他抓我,是……”
聽到素雪將疑未疑的口吻,十一終於擡頭望向了她:“素素是聰明孩子,想必是不用我來解釋的。”
素雪目光怔怔,看來果真如此了……
她自覺不認識那王嘯元,既不解十一爲何要求她殺了對方,又不明白爲什麼王嘯元會將她捉去。
此刻卻通通明白了。
方纔十一同王夫人講,自己與王嘯元有仇。不知說的是素雪的仇,還是她早已把素雪的仇,當作了自己的仇。
素雪忍不住想。
“你知道王嘯元不是什麼好人,那你可知道,當年羣川派之人、當年你薛家,就是王嘯元帶着人上去屠盡的。”
素雪沉默不語,從前說什麼無心報仇,到底是山野生活離江湖太遠。如今面對如此仇敵,她內心又怎會寧靜。
自小在山林上居住,她何嘗沒有羨慕過山下普通人家的生活。
沒有父親母親,只有師父相伴,她何嘗不想於家人膝下圍坐撒嬌……
“別說我只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素素,我是惡人,哪怕十倍百倍奉還,也是理所應當。”
素雪望着十一,知道此番話也是半真半假,算不得數。
王家的普通人,她不曾驚擾。渡嶧幫的普通弟子,她通通沒有放進這核心地帶……
想必如今倒下的這些,都是被十一下了判決的該死的人,不過是渡嶧幫人數組成的一小部分。
“那十一爲何要放走王夫人?”
“她叫邢香,二十多年前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女子。他們二人感情不和,多年來只是表面夫妻,既然渡嶧幫那些爛事和她毫無關係,何必再牽連她?”十一道。
素雪又問:“既然這樣,爲何要擄她過來?”
“邢香是個聰明女子,讓她知道此事的來龍去脈,她纔會知道之後該如何處理。若毫不知情,會成爲什麼變數也說不定。”
“還是十一想的周到。”聞言,素雪垂下眼睫,輕輕道。
她不再看她,她倒仰起頭,長久地看她。
她才顧得上考慮,之後要拿她如何。
王宅。
邢香一回到宅中,便喚起下人,叫人燒了兩桶開水來。二話不說,將蔣羽兒趕入了木桶,自己也去了另一間房沐浴更衣。
此刻,她緩緩步入蔣羽兒所在的房間,全身裹着輕透舒適的白色紗衣,泛着溼意的漉漉的黑髮披在半露的肩背之上。
蔣羽兒後腦處靠着木桶邊緣,視線朝上望着,似乎在想什麼,似乎又什麼也沒想。
邢香沒有出聲,慵懶地靠上了繪着山水色澤的黑木屏風,靜靜地望着對方。
不知過去多久,蔣羽兒輕輕開口:“舅娘,舅舅的屍體怎麼辦?”
邢香沒有回答,反而道:“出來吧,仔細着涼,這熱水澡可別白洗了。”語氣平靜。
蔣羽兒猛地轉身,邢香這纔看到她眼裏的淚珠正大顆大顆往木桶裏砸,她的情緒似乎有點激動: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和舅舅有什麼仇怨?舅舅武功高強,渡嶧幫更是江湖第二大幫,怎麼會被他們如此輕易地得手!?”
邢香皺了皺眉,撈起屏風上的衣物,徑直向蔣羽兒走去。
蔣羽兒眼中含淚,一臉脆弱地擡頭望着她平日裏避之不及的舅娘,只把她當最後的依靠。
對方卻依舊沒有回答。
邢香一隻手伸入水中,握住蔣羽兒的手腕將她一把拽起,不顧對方的驚呼,將衣物披在了她身上,雙手在對方胸前狠狠一拽,又輕輕打了個結,將眼前春光遮了個嚴嚴實實。
她力道不小,蔣羽兒只得順着她的力跨出桶去,不再能記起眨落眼角綴着的一滴淚。
她愣愣盯着她抓住她的手,望着她的背影。
邢香頭也不回道:“王嘯元的屍體他們自會處理,送回來也說不定。那領頭的女子是江湖蒼鬼門有名的羅剎,你難道不知?”
聽到蒼鬼門,蔣羽兒心中一驚:“素雪是蒼鬼門的人?!”
邢香回頭看了她一眼,又用了下力將她拽往外去:“你說的素雪我不知道,但羅剎手中的墨刃大概江湖上沒人會不認識。”
蔣羽兒這才意識到,那柄通體漆黑的匕首,原來就是江湖傳聞中出鞘必見血的墨刃,那俊秀美麗的女子,原來就是傳言中有如妖魔的羅剎。
“出手的既是那神祕莫測的蒼鬼門,你說他們有沒有如此本事?”說着邢香冷笑一聲:“倒該問問你那好舅舅,到底做了什麼好事,得罪了他們纔是。”
“你立刻收拾東西,天一亮我就派人送你回蔣家。以後江湖上便沒有渡嶧幫,沒有陽城王家了。”
素雪聽到這話神情一滯,下意識問道:“那你呢?”
邢香露出一個笑容,那是蔣羽兒記憶中她最好看的樣子,她說:“我自是回該回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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