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自他从科学城计算机所毕业自告奋勇主动請缨一马当先到151长驻开始,打過交道的驾驶员沒有一万也有八千,开卡车的、开飞机的、开摩托的、开坦克的、开老头乐的、开摇摇乐的,以及开巨械的,就沒哪個跟卫茅一样难打交道,這人說话从不超過五個字,嗯哦是对好包揽了他几乎所有的对外交流,唐迪只能变着法地猜他的心思,好似给嘉靖皇帝猜青词的倒霉首辅——可嘉靖皇帝都能写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而卫茅只会“点头Yes摇头No”,如果朱厚熜的青词這么写,那把十個严世蕃捆一块也不顶用。
“我們得改一改這個嵌入式Linux系统,谁设计的?真他妈的难用……”
“嗯。”
“总共十四万個磁通门,用直径二十公分的PVC管子集成起来,一万多根,最深下到地下五百米,你晓得這是什么概念么?用485串行总线,每秒钟17個TB的数据量,整個重庆市!不說重庆市……整個渝中区!也不能說渝中区……整個解放碑!整個解放碑的磁场活动,有一根毛的变化,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嗯。”
“任何問題考虑到旋转就变麻烦了,旋转真是物理中最难搞的玩意,特别是自重大的物体,平时不用考虑地球自转的切向惯性力,但這回毕竟要隔着一万三千公裡狙击一個直径两百米的小目标,你晓得那是個多小的点么?如果你能看见它,它在你的视角裡不超過千分之一度。”
“嗯。”
“老大你除了会說嗯還能說点别的么?”唐迪抓狂了。
“嗯?”
从唐迪接到任务的那天起,他就在自己的办公室裡放了一座一多人高的傅科摆,于是這座摆开始夜以继日废寝忘食无休无止地在地上画圈圈,唐迪也跟着在纸上、心裡、大脑中画圈圈,画直径一万三千公裡的圈,画直径两百米的圈,画直径一微米的圈,他叮嘱计工办的同事们:人死灯灭,摆停人亡,這座傅科摆停转之日,就是他1047灭亡之时,除非有诸葛亮的七星灯,否则谁都救不回来。
计工办的程序员们凑在一起暗暗欣喜:有诸葛亮的七星灯也无妨,只是哪位好汉来当這個魏延?
“副总。”
卫茅向来這么叫唐迪。
“哎?”
站在作业平台上端着平板的唐迪按住了耳机,仰头望向大羿铁灰色的脑壳,卫茅八百年主动叫他一回。
“你——說的对。”
“我哪句话說得对?”
“很讨厌。”
“谁很讨厌?”唐迪思索了一下,“商陆?”
“商陆。”
唐迪继续思索——商陆那小子如今在干什么来着?哦,他被打发到112车间去折腾那套旧铁皮了。
“让我說中了吧?那小子有点不对劲,你少跟他来往,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也把你拖下水。”唐迪一副“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语气,那叫一個语重心长,那叫一個谆谆善诱,“当初他潜入我办公室偷我們计工办的芯片,我操,打盘古开天辟地起也沒听過還有這种事儿啊,真他妈的是個疯子,卫茅,你那個什么情感锚点,就不能换個人么?干嘛非得锚在商陆头上?”
卫茅不說话。
“不换也好,那你趁早把他克死。”唐迪說,“克死了好,少一個定时炸弹,少一個潜在的祸害,我跟你說,商陆這個人,放任不管的话,迟早要闯大祸的。”
当其他人沉迷于卫茅的美貌时,只有唐迪认清了此人的另一面——天煞孤星。由于巨械驾驶员们一個比一個漠视生死,一個比一個疏离人群,一個比一個孤僻古怪,所以他们有时通過寻求情感锚点的方式来维系一种与人类世界相关的脆弱联系,就像是细细的风筝线,飘忽、透明、似有似无,它是如此淡漠,淡漠到沒有亲情、沒有爱情、沒有友情,它又是如此有力,有力到只是心裡一個小小的结,就能让最冷血的人开着巨械上阵对抗神明——但卫茅此前所有的情感锚点都死了。
死一個就找一個,找一個就死一個,后来人们总结出经验,谁跟卫茅走得最近谁就得死,卫茅的情感锚点是比巨械驾驶员還要危险的职业,按照這個规律下一個死的就是商陆,這事商陆也知道,所以他叫卫茅去找唐迪,把唐迪克死了最好。
“副总。”
唐迪又抬起头,他老觉得是大羿在和自己对话。
“您老又有什么指示?”
卫茅悬浮在淡蓝色的IRGF中,手中轻轻拨动白色魔方。
“基基基基地……后勤和装备处现在都听你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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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陆完全不懂机械和工程,实质上巨械“嘲风”的建设工作是大姥爷王祥兵抓总,叔姥爷李文轩协助,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工程师,王祥兵展现出了惊人的项目规划能力,想当初他跟商陆說自己是全基地第一机电专家,商陆只当他是吹牛逼,如今来看此言实际非虚,王祥兵常常伫立在作业平台之上,仰望嘲风,双眼放光,像是個虔诚的神父在敬诵神明,在那一刻商陆相信他进入了一种非我的心流境界,如果嘲风有完工的那一天,那么王祥兵必然是第一顺位驾驶员。
作为操工办主任,商陆需要去完成那些琐碎的、低微的,但是重要的工作,他让操工办的众人把他们需要的材料、零件、装备、器械全部抄在一张纸上,然后夹着破手提包出门去求爷爷告奶奶。
四月底的重庆春雨绵绵,這天商陆坐着公交车往北碚方向去,车开到一半雨就噼裡啪啦地下起来,商陆一摸包裡沒带伞,到站时马路牙子下已经积了一层沒過鞋底的雨水,他站在车上望着瓢泼大雨犹豫来犹豫去,司机在身后吼了一声:“下不下哦!”
商陆一個趔趄,一脚踏出去踩在积水裡,鞋袜顿时湿了一大半,那叫一個透心凉,只好咬咬牙,把手提包顶在头上冲进了雨幕裡。
浑身湿透的商陆一路猛冲进机关大院,进门时冲着站岗的哨兵遥遥举了举手裡的证件:“司令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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