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需自渡
“陛下,臣妾惶恐。”
芊芊起身,走到场中跪下,低声說:
“臣妾对陛下始终怀有至诚之心,对女使更无恶意。若臣妾有任何失礼之处,实非本意。還望陛下明察。”
宋娇蕊轻哼:“无意,便能口出狂言,若是有意,岂不是要叛国通敌,谋逆作乱?”
她声线徒然转厉:
“陛下!戚妃如此不把您放在眼裡,任性妄为,藐视天威,請陛下严惩!”
谢不归端坐主位,无言。
帝王俊美的脸庞在月光和烛火的摇曳中显得神秘莫测,透出难以捉摸的深沉。
殿内笼罩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唯有男人手持那碧玺玉珠,每拨动一颗,便发出一道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
這拨动玉珠的声音,与偶尔传来的风声和远处的回声交织在一起,令在场所有人的心都高高地提了起来。
珠子一颗颗滑過男人玉白的指尖,众人心跳也随之急促。
忽然,他手中玉珠猛地往地上一摔!
“噼裡啪啦”,珠子如流星坠地,四处滚散,撞击声在空旷的秋夜裡回荡,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所有人皆感到一阵可怕的寒意,一個接一個地跪下,颤声:
“陛下息怒!”
莫大的恐惧凝固于空气之中。
台阶下的宋娇蕊,头深深低着,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战栗。
心中却暗暗的幸灾乐祸:陛下如此震怒,定会严惩這不知死活的戚妃,丢进掖庭受刑!
谢不归缓缓起身,身姿修长笔挺,他居高临下,白玉似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极为阴沉,眸光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網,笼罩在每個人的身上。
“大喜的日子。一個两個,偏不得安生。”
郑兰漪在他身后,贤惠开口:“陛下,无需为妾身考虑,宫规为重,陛下明断便是。”
“陛下!”突然,一绿衣宫女自席间走出,跪地凄声道:
“今日是穆王世子的百日宴,却也是您女儿的百日宴啊,可怜小小主子只能长眠地下,无缘這般热闹和喜庆,”
翠羽带着哭腔說,“娘娘痛失爱女,不能涂脂抹粉,却因为宋女使动手打了小主人,才不得不以脂粉遮掩。宋女使如此欺辱小主人,小主人气不過說了她一两句,便被罚跪到月上中庭,不能吃不能喝,起身时差点路都走不稳!”
這婢女态度恭敬,口條更是清晰,几句话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說得清楚。
“你动手了?”
男人的声音如轻柔的雪花般落在耳畔,宋娇蕊身子一抖,感到彻骨的寒意。
“奴婢……奴婢……”她后背一瞬间布满冷汗。
陛下不是并不重视戚妃么?
怎么眼下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众人朝戚妃脸上看去,果见那薄薄施了粉黛的脸颊上,有一道浅红色的痕迹。
掌掴帝妃?!
众人一片哗然。
翠羽:“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如有虚假,愿用性命相证!”
“陛下,蕊,蕊儿沒有!”
宋娇蕊慌了神,膝行上前,忍不住带上求饶的语气,眼儿含媚,泪盈于睫。
這般模样,不少男子都心生怜惜。
“你。”谢不归面无表情抬了抬下巴,黑眸无温度,看向召儿,“你說是怎么回事。”
召儿不過一洒扫婢子,哪裡顶得住如此巨大的威压,吓得一個激灵,面色惨白,怦怦叩头:
“奴婢知罪,奴婢千不该万不该对娘娘动手……陛下饶命啊!”
宋娇蕊:“你!”
郑兰漪忽然道:“陛下,戚妃娘娘有伤在身,又刚经历丧女之痛,实在是可怜,让她先起来吧。”
翠羽连忙搀着芊芊起身。
“陛下,”一直温柔沉静的蓝衣女子,语气带着哀恸,抬起脸,缓缓說,“臣妾是陛下的女人,打臣妾的脸,便是打陛下的脸。臣妾容颜有损,便是天家威严有失。”
“即便臣妾有過,也该是陛下责罚,轮不到一個奴婢越俎代庖。宋女使僭越犯上,滥用职权,敢问陛下,依照宫规,此人,该不该罚。”
宋娇蕊大震,猛地抬头,恰迎上对方淡漠平静的一双眼。
“你……你……!”
她沒想到這前几日還一团棉花般任她揉搓的女子会突然反击,当着众人的面向陛下告状!
她脸色煞白,更是叫她一口一個奴婢,气得胸口起伏,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前朝公主的身份自然是不能搬到台面上来,這裡都是大魏的君、大魏的臣,此时扯出宋氏皇族的大旗出来,岂不是打了在场所有人的脸?
戚妃明知這一点就是要让她下不来台,要给她自己、给她的婢女讨回一個公道!
這還沒完,芊芊忽然转了步子,朝着一人走去,纤长羽睫低垂,袖手问:
“大人,瞧您服上绣仙鹤补,定是饱读诗书,晓事明理的大魏文官了。想必您对大魏的律法亦是如数家珍,敢问大人,這一個奴婢对宫妃滥用私刑、以下犯上,当如何惩治?”
那刑部侍郎是個年轻人,一对上女子视线,瞬间怔住了。
想不到传闻中阴毒狡诈的异族宫妃,竟然生得這样美丽,如同仙子一般……他分明滴酒未沾,却霎时满面通红。
何况被美人接连用两個成语夸赞……他连忙起身,拱了拱手:
“回娘娘,视情节轻重而定。”
“轻则笞二十。重则……处死。”
刑部侍郎身旁,坐着個锦衣男子,容颜尚算俊朗,乃是谢不归的堂弟,大魏的荣郡王,谢荣。
他呡了口茶,冷笑一声:
“不想戚妃娘娘這宫规礼仪学得头头是道,一手借刀杀人的阴谋诡计,也使得极好。”
“要說這阴谋诡计么,”芊芊含笑一瞥,“却是陛下教的。”
三十六计,他教得很好,她也学得很好。
那一瞥的风情,如芙蕖含露,明月映水,叫人骨头都酥了,“若分毫的长进也无,岂不是辜负了当初,陛下的一番教诲。”
郡王噎住,随即拂袖,重重地哼了一声。
郑兰漪侧目,暗暗打量着帝王。
突然发现男人的情绪似乎明朗了些,像是被哪一句话给愉悦到,薄唇微勾。
此刻,一声唱喏——
“太皇太后驾到。皇太后驾到!”
一身材中等,容貌温婉的华服女人扶着一身穿瞿衣,头发花白的年迈老妪,款款步入殿内,众人尽皆行礼。
“皇祖母。您身子不好。”谢荣叱道,“底下人怎么做事的,怎么惊动了您老人家!”
“哀家若是不来,這后宫就要翻了天了。”太皇太后声音苍苍,她五官深刻,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艳丽,眼梢挑着一抹厉色:
“皇帝,蕊儿同你自幼一起长大。不過是犯了点错,你便要喊打喊杀嗎?”她公然维护宋娇蕊,“一個云英未嫁的小姑娘懂什么事,哪比得上别人满心满眼的算计。”
“便是抛开与你的情分不說,蕊儿待我谢家尽心尽力,乃是有功之臣,我谢家若是苛待功臣,岂不寒了天下忠良的心?皇帝若是两难,哀家便做了這個主,当一回這恶人。”
她冷漠的目光落在召儿身上:
“来人,将這犯上作乱的贱婢拉下去,乱棍打死。”
“太皇太后饶命!陛下饶命啊!”
召儿哭喊的声音被太监死死捂住,很快便被拖拽下去。
宋娇蕊有惊无险地渡過此劫,却也腿软不已,几乎站立不稳。
她瞥着芊芊的侧脸,目光怨毒,却也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忌惮。
想不到這贱人不声不响,软柿子任人捏,一出手差点要了她的命!
“咳咳。”太皇太后掩口轻咳,拐杖点地,“大喜的日子,戚妃却身着丧服,循旧国的礼数,到底是沒有规矩。”
她垂着眼皮,眼风阴冷,“她身边這婢女,不但有不加规劝之過,更是言语莽撞,冲撞世子的百日宴,也是该罚,皇帝你說呢?”
谢不归举盏,茶水缓慢递给唇舌。雾气缭绕中,男人眉眼如仙,轻声道:
“戚妃,你可有话要說?”
太皇太后脸色一寒,想不到她這孙儿竟公然维护這南蛮贱人。他忘了他的祖父是怎么死的么?!
芊芊从善如流:“陛下。太皇太后。請容臣妾陈情。”
“臣妾着装,并非臣妾有意为之,而是臣妾……”
“臣妾沒有银钱,”
她带着一丝窘迫,恰到好处的委屈,
“司衣司的人见不到赏钱,便屡次三番地推诿,迟迟不愿为臣妾制衣,素日裡,两件衣裳浆洗了换着穿,倒也罢了,只是這宴会庄重……臣妾不得已,才穿了這旧衣赴宴。衣袖上绣着桃花,想着還算鲜丽,却不想仍是不合太皇太后的心意。”
饶是太皇太后也想不到竟是這种理由,一时语塞。
来赴宴的谁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時間神色纷呈,国家的财政,难道竟然紧张到這种地步,连宫妃的份例都发不出了嗎?
而這戚妃也是特别,寻常人总以贫穷寒酸为耻,恨不得百般遮掩,她却這般大大方方地公然道出。
郑兰漪主动道:“陛下,妾身那江南织造司进贡的妆花锦還有两匹,不若赠与戚妃娘娘,也好做一身合身的衣裳。”
“怎好叫皇嫂忍痛割爱?”芊芊淡淡道。
這一声皇嫂落在郑兰漪耳中,莫名的刺耳,但是她,叫得沒有错。
因为她确实是皇帝兄长的妻子。
一時間,郑兰漪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芊芊說:“若蒙陛下垂怜,赐予臣妾几匹看得過眼的料子,让臣妾得以缝制一些衣裳,得以在宫中行走,不至于失了体面。”
“那便再好不過了。”
男人的眸扫過她,淡淡道,“便如你所愿。”
回到席位。
“小主人,奴婢又做错了嗎?”
翠羽有些不安。
芊芊拉過她的手,郑重道:“翠儿,我很感激你這样待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可是,翠羽,我不要你用命来赌,不要你用命赌他的一丝在意。”
“输了,我失去你。可,赌赢了又如何?难道我的处境会因为他這一次惩罚了宋女使,而有所改变嗎?不会。失去谢不归的情爱我不会死,可若失去了翠羽你,我在這宫中便如无根之木,无水之鱼,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为了他,舍你的命,不值得。你记住,你才是我更加在意的人。你的命比他的一丝情意珍贵,珍贵得许多。”
“置身深渊,世上无人可渡,唯有自渡。任何时候,咱们都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小主人……”
翠羽迷惘的眼神渐渐变得坚毅:
“奴婢,谨记主人教诲。”
歌舞重新开始。
太皇太后沒一会儿便乏了,由宋娇蕊搀扶着离席。
皇太后则抱着最小的女儿,四岁的永安公主在喂果脯。
一旁的宫女逗她:“待会儿有百戏看,小公主高不高兴啊?”
永安拍起手来,奶声奶气:“好呀好呀。”
就连芊芊的注意力,都不由得被孩子吸引過去。
宫女說:
“奴婢听說裡头有個顶顶厉害的眩术师,能变幻出世上有的,沒有的一切事物,等一会儿公主想让他变什么?”
芊芊也好奇地看向那小女孩,想知道她会想看什么?
她是真的喜歡粉嘟嘟、软糯糯的小团子,会让她想到卿好。
若是卿好還活着,长到永安這样的年纪,一定一样天真可爱。
永安咬着栗子,腮帮子鼓鼓的,突然眼睛一亮:
“永安要大哥哥,要大哥哥陪永安玩!”
恰好歌舞落幕,這一声清脆的童音,响在众人耳边,异常清晰。
四周在那一刻,骤然死寂下来,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宫女跪地:“奴婢该死,都是奴婢多嘴!太后娘娘息怒……陛下息怒!”
“童言无忌。”
终归是太后缓着声儿开口,眼睛却红了,可怜她的知還死时,连個殓尸的人都沒有。
吾儿魂魄今安在?若是尚在,为何长夜幽幽,从不曾入梦?
吾儿餐否,地府可冷否?
郑兰漪亦是心神不宁。
前有那一声皇嫂,入了心,后有永安公主一句话,勾起对亡夫的回忆,她低头饮茶,手指却抖得连茶杯都拿不住。
众人心头悲意,被孩童一句无心之言挑起,以至于后面的几场歌舞,都有些愁云惨淡的味道。
便是芊芊,都不由得对這位素昧平生的夫兄感到了几分好奇。
這谢知還,是什么不能提的名字嗎?
“娘娘有所不知。”
一道声音传来,刑部侍郎不知何时坐到了附近,热心地为她解惑。
在对方一五一十的解說下,芊芊总算是捋清楚這位素昧平生的大伯哥的事迹。
穆王殿下谢知還,当初可是与陛下齐名的破虏将军。
神威将军,破虏将军,二人皆年少成名,谢知還二十岁、谢净生十九岁,便已成长为了王朝的两把名剑,剑指之处莫不臣服。
后来神威将军销声匿迹,整整七年,军中便由穆王殿下坐镇。
穆王殿下高大英俊,性情豪爽治下严明,在军中极有威望。
却因末帝昏庸,听信宦官谗言,怀疑穆王殿下有谋反之心,遂在穆王殿下抵御北凉入侵时,未遣一兵一卒,未输一粒粮草,终致战事失利,其力竭而陨,尸身被敌军所获,悬于城门示众三天三夜。
而后,北凉军民举锅起灶,将這位骁勇善战的将军的遗骸,扔进汤镬,分而食之。
“吃了?!”芊芊万万想不到穆王竟是這样悲壮凄惨的下场。
消息传到京中时,谢夫人当场昏厥,谢知還的妻子,也就是郑兰漪還见了红。
郎中都說這一胎保不住了,谁知后面奇迹般地生了下来。
办完丧事后沒几天,谢大人,便是当今陛下的生父谢明觉便断发出家,从此不再過问世间俗务。
想不到,在她深居内宅,安心养胎的那段日子,竟然发生了這样惊心动魄的大事!
难道就是因为兄长的惨死,刺激到了谢不归,才致使他如今的性情变得如此捉摸不定、狠辣凶残的嗎?
冷不丁的“叮”的一声,打断了芊芊的思绪。
下一刻,一道清脆悦耳的鸟雀啁啾声响起,一股浓郁的花香袭来,仿佛瞬间置身在暖洋洋的春日。
芊芊鼻尖微痒,她抬手,接住飘落的什么,定睛一看,竟是一片桃花瓣。
那花瓣粉白粉白,像是美人的脸。
四周不断有花瓣飘落下,她惊讶地与翠羽对视一眼。
若她记得沒错,现在可是深秋。
马上就要入冬了,宫裡的桃花树也早就被全数砍光。
从哪裡来的這样多、這样娇艳的桃花瓣?
简直就像是在南照,在太和城一样……
太和城一向被誉为百花城,到了春天,城裡就像是被施了眩术,处处绽放着繁花似锦的盛景。
“小主人,你看!”翠羽說。
芊芊心中一动,循着她视线,朝戏台上看去。
果然,片片桃花都是从那裡飞出来的。
那戏台十分宽阔,与众人的席位隔了一片清波荡漾的湖水。
烛光昏昏地打下来,远远看去像是裹着一层朦胧的纱。
台上昏暗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個戴着面具的少年。
他正缓慢地走向台中央。
宽肩窄腰的少年,仿佛早已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那每一步,都像是漫步在春日小道上一般随意,淡定,从容。
就仿佛這世间沒有什么值得他烦恼、值得他留恋的事。
等他完全曝露在光明之中,众人便看清了他的全貌。
只见他身着枫红色的真丝百鸟衣,窄挺的腰间系以鹿皮革带,点缀着羽毛和宝石。
衣襟和袖口则有蜡染的蝶与枫叶,色彩斑斓,交相辉映,像是神鸟化形,为人间带来了一整個春。
他满头乌发被精心编成了一串串的辫子,柔软地从肩头垂落至胸前,长及腰际。
每一根辫子上都饰以银环、银花、银铃铛,以及小巧的星辰等物,间或闪烁,亮眼无比。
“看,是他!”
“是那個从西南来的眩术师……”
“那位近来极受邺城权贵追捧的、号称世间的顶尖眩术大师……是他出场了!”
少年的左耳,戴着一枚纯银坠子。
随着欠身的动作,那月牙形状的耳坠子折射出冷冷的光。
对方明明戴着面具,芊芊却分明感觉到他的目光越過湖面,穿過众人。
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芊芊浑身一震,瞳孔骤然紧缩,差一点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
是他。
他怎么来了?!
:https://www.biziqu.cc。:https://m.biziq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