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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种合欢

作者:杳杳云瑟
次日清晨,芊芊是被鸟鸣声吵醒的,头不痛了,身子也清爽了许多。

  大抵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她如今心思静得厉害,不再像从前那般纷乱消沉。

  躺在榻上,视线忽然被一只停在窗台上的鸟儿吸引。

  金黄色的羽,红红的喙,歪着脑袋有点呆呆地看着她,绿豆大小的眼珠子闪闪发光。

  芊芊心中一动,不禁问道:“是你嗎?”

  “是你回来了……嗎。”

  “小主人在同谁說话呢?”翠羽一进来便听到芊芊在呢喃自语,一边问,一边端了药给她。

  芊芊接過去,一饮而尽,毫不拖泥带水。

  不再如年少时那般,沒有蜜饯便不肯喝。她喝完药,仍旧望着那只小鸟,唇角碾過清浅的笑。

  “你說是不是她回来了,来看看我?”

  翠羽看着小鸟,忽然想起南照的传說,若是孩子夭折后,身边飞来了蝴蝶、鸟儿,那便是夭折的孩子的化身,来看她的母亲最后一眼。

  最后一瞥這個阳世,看一看世上最爱的人,灵魂便能安心踏上轮回的路。

  芊芊自言自语道:

  “如果真是卿好……我一定要好好的,开开心心的才行。莫要让她瞧见我不好,不肯放心离去。”

  卿好,那孩子随了母姓。早早便起好的那個,被她舍弃了。

  祝卿好。

  祝你来生,一切都好。

  “就是這儿了?”

  突然,屋外响起脚步声。

  支摘窗开着,一眼就能望见外边的情形,庭院裡,秋风凛冽,落木萧萧。

  两株桃花树缠抱,却已枯死大半,翠羽记得這两株桃花树,是从宫外移植进来的。

  当初谢家郎君与小主人夫妻二人,并肩手植了這对桃花,后来生长在一起,成了一处世所罕见的自然景观。

  小主人带进宫的东西不多。

  一些故国之物,金银细软,還有,便是這连理桃花了。

  只是,人挪活树挪死,這两棵树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忽然,翠羽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数名太监涌进庭院,为首二人竟拿着斧头,朝着那桃花树步步逼近。

  锋利的刃口在日光下闪烁寒光。

  “该死的。小主人還在這,他们就敢這般无法无天!当着您的面、损毁您院子裡的东西!”

  衣袖却被人拉住。

  芊芊眼神冷静:“翠羽,不要冲动。”

  她散着长发,赤足走到窗前:

  “咱们静观其变。”

  长门宫古树参天,挡住了支摘窗。

  一時間,沒人看见窗后默立的蓝裙女子。

  但以芊芊的视角,却可将之尽收眼底。

  其中一個太监,看上去懒懒散散的沒什么干劲儿,走到桃花树旁,踹了一脚树干,满脸嫌恶:

  “真不想来這晦气的地方。”

  另一個太监接话:

  “上头的命令,不来不行。”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先是郑娘子落了水,后有太皇太后旧疾发作。再就是陛下执意灭佛,据說那日在大觉寺,众多僧人自发跪在蒲团之前,诵经祷告,而那宝相庄严的金佛,居然流下两行血泪!”

  “怪哉怪哉。”

  “你发觉沒有,我觉着是自打那……南蛮女来了以后,才出了這样多的乱子。不說别的,就說御马监的钱守之。多谨慎的人啊,从沒叫人抓住過小辫子。偏就在戚妃进宫那天犯了糊涂,当众调戏宫妃,挡了天子车架,死得那叫一個惨啊……尸体被扔到乱葬岗,叫野狗啃得手脚都烂光了。听說,每到午夜时分,還有人看到他的魂儿在御道上游荡……不是那女人邪门,能是什么。”

  “你說的,在理。”

  “今儿早朝,陛下着钦天监算了一卦。卦象說,宫廷有祟,祟藏于木。问及方位,却在东南。這东南方位的宫殿,不正是——长门宫么?”

  “這這這……還真是,桩桩都应验了!”

  “行了,先干活吧!”

  斧头朝着树身砍去,刀口每加深一次,树便震动一下,仿佛一声恸极的呜咽。

  枝叶颤颤而落。

  “這……這怎么有個,”突然,有人抖着声儿开口,“這是坟?”

  看着树后那個隆起的土包,众人不寒而栗。

  宫中严禁私祭,更何况這般公然设坟?

  在那土包旁,還有一個竹篓。

  裡边装着小孩用的围涎、花帽、绣鞋,图案鲜艳的泥塑,竹子编的草虫。

  最惹人注目的,是那蜡染的布偶娃娃。

  娃娃做的很逼真,戴苗银头冠,穿红色织锦,衣上绣鱼、鸟、蛙、蝶等等趣意横生的图案。娃娃的颈间,挂一枚花丝莲纹银锁,银锁下悬了几颗精致小巧的铃铛……

  太监怪叫:“陛下都說了,宫中不允许出现任何异族之物。敢将东西堂而皇之放在此处的人,看来只能是那個沒规矩的南蛮女了……”

  “要不把這個坟也给挖了吧?”

  “动手动手。”

  他们扬起铲子,就要往那坟上挖去。

  看到這裡,翠羽再也忍不住:“住手!”

  她冲出去,厉声道:

  “什么祟什么鬼的,少在這裡胡說八道了!我和小主人在此住了多日,什么事也沒有,你们随意散播谣言,安的什么心!”

  那太监擦了擦汗,无奈道:“姑娘,小的也是奉命办差。陛下下旨,要我等将宫裡的桃花树全部砍去,种上郑娘子喜爱的花木。旨意上說,要将這些桃花连根挖去,不能给半点复生之机。”

  “连根……挖去?”

  便是翠羽都傻了眼。

  “当真,当真是陛下的命令么?”

  她心忽然提到嗓子眼,转過头,紧张地去看身后人,“小主人,谢郎君可是小小主人的生父啊……”

  “他当真,会這么残忍么?”

  众人這才看清婢女后方那身形窈窕的女子。太监们对视一眼,岂不怪钱守之鬼迷心窍,這戚妃果真好颜色。

  安静地伫立在秋日晨光中,一头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掩映着那张绝色倾城的脸。

  女子乌发蓝裙,衣服上缀着素雅的银饰,一阵风吹来,她长发和裙裾随风轻曳,纯银打造的饰品绕着她的衣裙和鬓发折射出光,闪闪发亮,远远一看,错觉瑶池仙子误落人间。

  芊芊凝视着桃花树后的那個土堆,正如他们猜测的那样,那是一個坟冢。

  是她为夭折的女儿立的衣冠冢。

  按照南照的习俗,放一根桑枝于胞衣上,再埋进树根底下,便是一個简单的衣冠冢。

  胞衣是孩子的生命之源。

  将其与作为树木生命之基的树根埋在一起,便能早日抵达彼岸,来生便能如树一般,扎根稳固,沐浴阳光,不畏风霜雨雪,好好地、完整地长大。

  直到长成這参天的大树。

  可怜吾女這一世,原该有恩爱的父母,有幸福圆满的人生。

  此生不能以身相陪,便以桃花树替代。

  這两株桃花树遮天蔽日,枝枝相覆,又是当年她与谢不归共同栽下,就仿佛是卿好的爹娘,在陪着她。

  她把她能给的,力所能及地给了女儿。

  生前不能护持,死后也要周全。

  “当真是陛下之令么。”芊芊问。

  “不敢欺瞒娘娘,”小太监似有些不忍,声音都小了许多,“正是陛下金口玉言。”

  霎那间,芊芊藏在袖口下的十根手指,死死地攥紧在一起,泛起强烈的痛意,

  “杀人不過头点地。”翠羽惊呼,“陛下這……這是诛心啊!”

  芊芊闭上眼,眼睫颤动不止。

  谢不归,谢不归,

  你怎么能。

  当着一個母亲的面,再杀她的孩子一次。

  那小太监不敢再耽搁,說了句“得罪”,便一铲子朝着坟堆挖去。

  忽然之间,一股狂风席卷,乌云霎時間于头顶密布。

  仿佛连天也感到了這份悲怆,一同低垂,与大地共鸣。

  树木摇曳,枝叶婆娑,似有谁在其中哭泣,其声凄切,草木皆为之动容。

  铺天盖地的枯叶纷飞,如同一张张哀悼的纸钱,被猛烈的狂风吹向那瘦而薄的身影。

  落在她的发、肩、衣裙之间,女子步伐一动,突然朝着坟墓冲了過来。

  有人想拦,却又顾及她的身份,只能退开。

  芊芊于土堆前缓缓跪下,黑发散落全身,跪在那隆起的黄土包前,不顾脏污,脸贴向坟堆表面,似在感受那孩子的体温。

  她声音轻柔,像是在给孩子唱哄睡的摇篮曲:

  “是你嗎?”

  “卿好,是你在哭嗎?”

  是你在撕心裂肺地哭泣,想让娘亲最后再保护你一次嗎?

  她太用力,手指深深陷入了泥土,尚未愈合的伤口开裂,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瘆人至极。

  “這戚妃……”

  “莫不是疯了?”

  “快。快把她拉开!”

  翠羽尖叫一声:“不许!不许动小主人。滚开,都滚开!”

  争执间,锋利的斧头差点割伤她的喉咙,拿着斧头的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

  另一名年长的太监被她吵得烦透了,使力一推,翠羽整個人跌倒在地,头磕在石头上。

  “翠羽!”

  看到這一幕,芊芊突然从情绪中强行抽离,她撕心裂肺地喊着,几乎是跪爬着爬向那瘦小的身子。

  “翠羽,不要。”

  ……

  “……翠羽?”翠羽苍白的脸上全都是血,闭着眼,好久都沒有声息。

  芊芊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双手颤抖着,探到翠羽鼻下,一缕气息尚存,喜极而泣:

  “你别怕,你别怕,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翠羽费力地睁开眼,虚弱地笑:

  “小主人,小主人别哭。翠羽不疼,翠羽還要保护小主人,跟小主人回家……王上等着小主人,等着翠羽呢。”

  那太监慌了神,他也不想闹出人命:“戚妃娘娘,快些将人送去太医院吧……”

  太医院

  她来得不巧,太皇太后病情反复,大半個太医院的人都被請去了。剩一個心宽体胖的太医,正在誊写方子。

  上面人吩咐過了,小打小闹的都不用管,只要人不死就成。

  满屋子血腥味,他却眼皮都沒抬。

  “伤的不轻,得先止血。”

  他语气冷漠,“但按照娘娘的份例……只怕用不起這般名贵的药材。”

  一阵银饰哗啦声响起。

  “這些,這些,這些够不够?”

  芊芊把银钗、银簪,就连绣鞋上那一对儿银蝶全部都拆下,一股脑地推向那胖太医。

  都是纯银,份量不少。

  芊芊来得匆忙,值钱的东西带得不多,忐忑地望着太医,忽然想到那锦囊。

  若是那锦囊還在,還在就好了。

  自己的手艺是什么水平再清楚不過。

  那一個锦囊,不說用料,单是那南照传承了千年的绣艺,都是无价之宝。

  光那一個锦囊,就足以买下大几车名贵的药材。

  芊芊从未有此刻這般的感受,落到如此局面,跟谢不归有脱不开的关系。

  他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痛恨?還是怨愤……当务之急,是救翠羽的命。

  她只屏着呼吸,低声說:

  “我可不可以先赊着。我绣工极好,什么绣法我都会,失传的双面绣我也会。您转手出去能卖不少钱。”

  太医犹豫起来,一咬牙,說:

  “罢了,罢了,瞧你也怪可怜的,方子在這,自己抓吧。”

  那太医拿起药箱匆匆起身,把银饰统统收归怀中,朝她随意拱手,“郑娘子平安脉還沒請,微臣便先告辞了。”

  芊芊沒理会他,抓起方子。

  上边字迹潦草,好在凭着从前在南照自学的草药知识,也勉强认得几個。

  那几味止血、去腐生肌的草药,恰是最需要的。

  室内昏暗,芊芊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翻找着。

  一排排高大的药柜,每個柜子上都刻有药材的名字。

  拉开抽屉,裡面整整齐齐码着瓷瓶或是纸包,上边贴有字笺,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昏。

  要在這浩如烟海的药材中找齐需要的几种药材,无疑是一件非常考验体力、意志力的事。

  女子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面容却专注而沉静,有條不紊。

  直到将药材全都找齐,后背也已湿透,就在她合上柜子的一瞬间——

  一個颜色比其他都深的檀木柜,吸引了她的注意。

  柜子表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莲花纹,配有一把精细的锁具。

  刻着药材名字的地方,明晃晃两個字,如针一般刺进她眼底。

  “却死”

  ……

  在水阁

  白露脆生生地說:“堂前屋后都种上娘子最喜歡的兰花,可好?君子兰,牡丹,都是长寿吉祥的花,尤其是這合欢,象征着夫妻和睦,琴瑟和鸣……陛下对娘子真真儿是上了心的呢!”

  郑兰漪若有所思:“桃花不吉嗎。”

  “桃花又称短命花,自然是很不吉利的,当然要早早地除去了才好。”

  闻言,郑兰漪端起一盏茶,看向身畔之人。

  她的手纤细而修长,肤如凝脂,腕间佩戴的玉镯,是空灵碧透的春水绿,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白露看着只觉养眼,心道陛下定然也是喜歡极了的。

  “陛下請用茶。”郑兰漪声音婉婉。

  谢不归视线落在她的玉镯上,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只手腕来。

  每到秋天,那只手便格外的苍白而细,似世间最后一朵莲,纵使纯洁慈悲,也再留不住上一個夏天。

  未戴饰品的腕,伶仃素净到寡淡,连往日最爱的银铃钏,都尽除了去。

  唯有洁白的纱布缠绕。层层叠叠,如冬日未融的雪。鲜血渗出,似那雪裡红梅,无尽空白裡落一片鲜红。

  他的心脏忽然一抽。

  郑兰漪還在那等着,谢不归身子微动,修长白皙的手从描着金线的袖袍中伸出,那盏茶,终究是被他接了過去。

  她略松了口气,眼角余光带過,白露即刻意会,跪地道:

  “陛下怜惜娘子,不知可愿成全娘子的相思之苦?”

  郑兰漪掩口,咳嗽起来,“陛下面前胡說什么。住口。”

  “娘子!您为何不与陛下明說。您思念世子,时常夜不能寐,半夜哭醒……”

  “是么,”他喝一口茶,淡敛的眸沒有情绪。

  郑兰漪:“就快要到那孩子的百日了,不知陛下可否开恩,让妾身见一见孩子?”

  男人沉默着。

  正当郑兰漪以为他会拒绝时,“既是大哥的孩子,朕自当视若己出,便接进宫来陪你吧。”

  他缓缓道:“时候不早,朕還有政务,便不多留了。你身子不好,早些歇息。”

  “奴婢恭送陛下。”

  谢不归起身离开后,郑兰漪盯着那一盆一盆娇艳的花,手搁在膝盖上,如云袖纱被风吹得扬起,本该光洁白皙的皮肤,竟不知何时,涌现出大片大片的红疹。

  细微的刺痛和瘙痒传来,她猛地拉過衣袖,盖住了那痕迹。

  郑兰漪忍耐着這份不适,视线不经意地掠過窗台上,郁郁葱葱的君子兰,脑海中突然掠過一幅画面。

  那女子,坐在方才谢不归坐過的位置。一张脸笼在秋光裡,苍白,却依旧生动嫣然。

  蓝的裙,黑的发,干净的眸。

  突然,郑兰漪的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說的,强烈的厌恶。

  她低声說:

  “白露,去,把所有花都给我扔出去。”

  “所有?”白露惊讶。

  “我說的话,你听不懂么?”

  “是,奴婢這就照做,”一向温婉的娘子,从未有過如此情绪,白露小心翼翼问:

  “可是娘子,這、這裡裡外外光秃秃的,也不好看呀?”

  郑兰漪情绪慢慢缓和下来,抚摸着手镯,那唇畔的冷笑一闪而逝:

  “那便种上蒹葭。”

  秋水伊人,隔着茫茫的蒹葭,可望而不可即。

  這蒹葭,一向都象征着,男女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

  陛下只略坐坐就走了。

  莫非娘子是在向陛下……表达内心的不满?

  白露回想娘子跟陛下在一起时的画面,十分养眼,两個神仙模样儿的人,天生就该在一起,却不知为何,陛下迟迟不碰娘子的身子。

  宫裡嬷嬷都說,似陛下這般血气方刚的年纪,不可能忍得住不亲近心爱女子的。

  或许,陛下打从心底裡便尊重娘子,爱护娘子。

  想等着昭告天下,给娘子一個位分,再让娘子侍寝也說不一定?

  长门宫

  翠微额头包着纱布,声音嘶哑:“娘娘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就喊奴婢。”

  芊芊摸摸她的脸:“别說话了,快睡吧。”

  “翠羽怕娘娘叫人欺负了去。”

  “我有手有脚,做什么不成,况且宫中谁都当我這是阴邪之地,人人避之不及,又有谁会特地来找我麻烦呢?”

  芊芊說這话时并无落寞,完全是以淡淡陈述的口吻,說着一個事实。

  翠羽见她面容无恙,這才放下心来。

  “我的全副身家可都花干净了,你可要快些好起来,”芊芊笑道。

  “知道啦,奴婢定会好起来,到时候咱们给院子裡那几個坑填上,奴婢去采买些种子,也不让院子裡坑坑洼洼的难看。小主人你說种点什么好,是花呢還是竹子?”

  “种些萝卜白菜吧。”

  毕竟她现在是两袖清风,穷得很。

  宫裡又都是见人下菜碟的货色,一日三餐见到点荤腥都难。出宫的密道還沒找到,如果活活饿死在冷宫裡,那可就真成了笑话。

  翠羽也笑起来:“小主人,您不伤心啦?”

  “逝者已矣,”芊芊下意识地摸了摸怀裡装着却死虫的陶罐。她抬眼,温言宽慰:

  “我已经看开了,你放心。”

  翠羽這才放心地闭上眼:“只要小主人不再念着,不再恸着,不再将所有情绪压在心底,還能有笑出来的能力……奴婢便是豁出這條性命……也值得的。”

  宫中御道,一座龙辇缓慢前行,仿佛一座古老庄重的神龛。

  高居其上的人金质玉相,气质脱俗,却像是被供奉起来的神祇,与外界隔绝,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孤高。

  景福随侍一侧,暗暗一窥,看到帝王手裡,正握着什么在缓缓地摩挲。

  玉白的手衬得那抹红愈发鲜亮,蝴蝶花鸟环绕其上,在他五指之中,如把握着一颗血管缠绕、怦怦跳动的心脏。

  景福心中一惊,忙垂下头去。

  脑海中掠過数個时辰前,含章殿,那争执的一幕。

  大殿之中,帝王高居主位,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礼部侍郎率先跪地,高呼:

  “陛下!佛门倡导慈悲为怀,劝人向善,对于稳定民心、教化百姓意义重大,若是骤然灭佛,恐会引发动荡和不安,甚至激起民变,

  還望陛下三思!”

  帝王白衣金冠,面沉如水。低垂的视线像是在俯瞰寰宇,又像是在回避着什么、那双冷漠的眼睛裡不见芸芸众生,也不见一分半点的人情冷暖,

  “朕自践祚以来,江山动荡,风雨飘摇。前朝留下的弊病,当权者大型佛教,朝廷腐败丛生,权贵多与僧侣勾结,败坏朝纲,滥用权力建造佛像宝塔,役使民众数万,采集木材石料于江河山岭之间,耗资万亿,致使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此风不刹,国将不国。”

  他声线清冷,每一個字都遥远得像是从天边传来,回荡在空旷的殿堂之中。

  话音落下,一绛红衣袍的青年,举芴板出列。

  此人名为项微与,乃是大魏钦天监,同时也是一位道教徒。

  项微与年轻挺拔,面容俊秀,举手投足似有纤云绕袖,道骨仙风。一颗醒目的朱砂红痣居于他眉上正中,宛若丹霞映日:

  “前朝重佛,律法中更规定,寺庙僧人不纳税不服役,且多占良田美宅,与百姓争利。若能推行,便能减轻百姓负担,是造福社稷之举。”

  “前几日,在大觉寺抓获了数名前朝余孽。佛门之势力,与前朝之基业,相依为命,犹若两木交柯,根脉相连。欲除其一,必先连根拔起,方能绝其再生之机。”

  “灭佛杀僧,势在必行。陛下之令,微臣愿效犬马之劳,身先士卒,帮助陛下成此千秋伟业。愿随陛下共济时艰,以图社稷之安,天下之治!”

  窃窃私语声响起。

  唯一沒有开口的,是户部尚书。

  他在心中飞快地算了一笔账。

  前几日底下的人呈上了名单,全大魏无敕额之寺院大约有三万余所,若能收购佛像铸钱,必然能大大减轻国库的负担,陛下决策中,愿意還俗的僧侣免死,服兵役,以增加国家兵源,对抗虎视眈眈的北凉。

  陛下的這一步棋,是一步险棋,可若一旦做成,那将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功绩!

  想到這裡,户部尚书手微微发起抖来,激动和兴奋溢于言表,脸都红了。

  礼部侍郎仍有异议:“佛法之善,岂能因少数人之恶便全盘否定?佛寺中仍有许多清修之人,他们都是无辜的性命,還請陛下三思。或许会有更温和的手段达到目的!”

  “此举决非长久之计,千百年来人们心中的信仰一旦被摧毁,将难以复原,后代史书又该如何评說?”

  一旦屠杀寺院,逼死僧尼,必在史书上,留下那残忍、暴虐之名。

  君臣争执不下,如同两股激流碰撞,殿中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良久,帝王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刺骨寒风,刮過每一個人的心底:

  “后史如何评說,朕并不在意。爱卿须知,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非常时期唯有以非常手段,才能快速达到目的。朕为大魏长治久安,必然采取铁血手腕,不容异议。”

  “退朝。”

  帝王语罢,拂袖而去。

  “融佛焚经,驱僧破塔……”散朝后,景福听见两名臣子窃窃私语,

  “陛下锐意变法,雷厉风行,我等感佩。然为求变法,竟大义灭亲。大觉寺中,陛下的生父還在其间修行。待至亲亦不徇私,此等决断,实令人惊诧不已。”

  他口中的当今天子生父,便是谢家前任家主,谢明觉。亦是身死南照的谢晋将军的嫡出长子。

  “虽說一入佛门,尘缘尽断,名利亲缘皆可抛。但为人子,能将屠刀挥向父亲。此等冷心冷清,還是叫人不寒而栗……”

  “二位大人,慎言。”

  景福出声提醒,那臣子见到是他,知他一团和气,又简在帝心,便试探道:

  “公公,容在下多嘴一问。陛下此举,莫非真如传言……有郑娘子的缘故?听闻前些日子這位娘子落发为尼,引得陛下震怒……才有了今时今日這一出。”

  郑兰漪已为人妇,众人却以娘子相称,要知道她的夫君,早已被追封为穆王。

  其中深意,不言而明。

  景福却不肯定,也不否认,只低低一叹:

  “圣心难测。”

  思绪回归,景福不自禁地抬头,看向陛下在月光下的面容,他小心翼翼斟酌着问:

  “陛下,今晚是歇在书房還是……”

  男人微合了目,如水月光洒下,根根分明的眼睫在面部投下浓长的阴影。

  景福了然。

  他提高了嗓,唱喏道:

  “摆驾长门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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