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女
“來碗臊子面!”
哐噹一聲銅錢砸在桌面上,趙津吆喝了店小二。一邊翹着腿,和食鋪裏熟識的幾個酒肉朋友碰了面,他們就立刻熟絡地聊起來,說着最近街上又出了什麼新玩意兒,又說什麼加官進爵的黃粱美夢。
一個朋友忽然見了趙津眼底青黑,伸出跟手指指着轉頭跟人取笑起來。
“怕不是夜裏被女鬼纏的,精魄都給吸沒了,看着怪沒精神的。”話音一落就被趙津狠啐了一口。
被啐了的人“哎呦”一聲,又氣又急地抹掉臉上的唾沫。
“說的什麼屁話,女鬼今晚藏塌下就索你命去!”
“蔭城這破地方,盡是些妖鬼的腌臢東西,昨兒半夜裏聽見房檐邊兒上嗚嗚的哭聲,哭一會兒停一會兒,吵得人整宿睡不着覺,晦氣!”穿着灰布衫的趙津把腿一盤,臉一橫,刺啦啦地罵道。
“我當是什麼呢,不就是個翻不起什麼浪的吊死鬼嘛!”
狐朋狗友看着他,左推右搡地笑嘻嘻了一會兒,很快自顧自地划拳玩樂去了。
中途有個人抽出空來,滿面酒意,湊過去勸了一嘴:“管他呢,咱們在蔭城這鬼地方雖算不上什麼人物,好歹也有保命的門道,那吊死鬼就是在房樑上嚎一宿也不礙你的事,你只管拿棉花塞了耳朵,睡個一覺到天亮……”
“李兄說的是!再煩不過你花幾個錢找個道長,把那鬼趕出去就是了!”
有人忙阻道:“欸欸欸,何必花這個冤枉錢,又不是什麼怨鬼厲鬼,待幾日自然被鬼差勾去或被別的什麼大鬼吃了,左右真害不到我們身上就是了。”
衆人點點頭,顯然對這人說的話深以爲然,鬼在這“鬼城”又不是什麼稀奇事!
真要說起來,那些稀奇古怪、青面獠牙的妖、不是掏心就是挖肝的魔,這些反而更招人恨,更讓人忌憚一些,不是厲鬼成不了事害不到自己身上!
食鋪子外掛的那些避鬼的珠子,每月買上幾十顆也算不得什麼花銷。
反而惹上了妖魔…沒有萬貫家財,是斷斷保不住一條賤命的。想到這兒的人忽地哆嗦一下,有些心驚肉跳的怕。
幸而有人忽然扯開了話題,沒教人細細地深想下去。
“唉,趙津有這樣的困擾也沒什麼奇怪的,”對面坐着有幾分斯文的男人擱下酒杯,愁起眉來,“蔭城陰氣鬼氣重,光是待着,尚且都要留點續足陽氣的寶貝在身上,這地方不比有真龍鎮守的京都,若是能早日賺足了盤纏離開這鬼地方就好了……”
“不說京都,就是別的什麼小城也比這兒安生自在,不會總叫人天天提着心、眼巴巴捂着自己一條小命的。”
這話…說的一分也不假。
纔剛熱絡騰活的氣氛一下子冷了,大家對着污糟的矮桌子勉強一笑,訕訕地續起酒來,一時也沒人說話了。這些話也是老生常談了,在他們這種賣小道消息、跟些小鬼道士打交道的地痞之間,沒有誰不想離開蔭城這個古怪的地方。
蔭城是個險城,三面環山,望去都是險峻的山峯,擡頭見雲不見頂。
傳聞上頭有仙山,世世輩輩住在這“鬼城”裏的老人也有,他們也見過御劍飛行的仙長,那些仙長雪雕一般塑成的冷,叫人不敢靠近分毫,轉瞬就飛走了,就是偶有停留,冷冰冰的眼睛往熙攘處一掃,像是看一團散亂低賤的塵埃一般。
從沒有什麼志怪小說裏收個天資佳質的徒弟、踏上簪纓問鼎之途的好事!
說什麼求仙問道,連天階都不曾窺見過一階,和凡人又有什麼緣分呢!而蔭城另一面,則是一處深不見底的落崖,陰森森,黑黢黢,一隻巨口似的逸出慘叫聲。
外頭的險道暫且不說了,就說蔭城天生是個養魔聚鬼的地方,凡人要活下去,只得靠巴結着些來尋珍稀靈寶的道長,以謀求一些法器在妖魔的覬覦下保全自己。
誰不想離開?幾個人想起和那些個臭道長點頭哈腰的場面,一團火燒上面頰。
“別說這個了!要離開得有錢,還得有命啊,出了城門給那些妖做肉食嗎?別淨想這些傻不愣登的話了。”
一席話又把幾個人打醒了,從仰人鼻息的不忿中回過神來,臉色暗淡下來。
要離開哪有怎麼容易?
只有那幾個能人道士,抑或是身上滿是天材地寶的仙長,這些人才能自由來去,他們這些自慣生在蔭城的劣等人,哪能有這通天遁地的本事?
熱騰騰的臊子面端上桌時,趙津拿筷子攪一攪,先翻了底下的肉片一骨碌吞到嘴裏,喫完擦擦嘴,發了狠說:“傻又如何!我就不信這輩子出不去了,大不了就死在那些惡妖嘴裏,撕成了血沫嚼成了碎骨渣,老子也要闖出去試試!”
旁人被他狠相嚇住了,到底是有幾分淺薄的交情的,推了一句:“總有賺錢的法子買到好寶貝出去,你何必鋌而走險…”
忙有人插嘴道:“城東前幾日不是來了家姓酈的大戶人家嗎?”
“新遷來不久還在招下僕小侍,聽說那家主人對家僕婆子挑剔地很,去了不少人,都搖頭擺手,這個不要,那個也不要,你樣子端正俊朗倒不妨去試一試啊!”
“是啊,我也去過人家只說不要我,留下一溜人都是相貌看的過去的,趙兄去試一試,一月月錢可有足足三兩銀!”有人一聽來了勁,忙不迭鼓動道。
趙津卻是一愣,剛遷來的……他一怔,心底猛不丁地一跳,竟想起前幾日街上撞見的一輛馬車來。
前幾天他正在街上晃悠買雜物,官道上來了輛馬車堵着了一整條街。蔭城的路如翻土的一條條蚯蚓,蜿蜒曲折,又細細長長的,那富麗堂皇的馬車太過寬大,剛從城門進來,勉強行了一段路程,就尷尬地橫在街心中央動彈不得。
引得當時許多百姓駐足觀看,議論紛紛,趙津叼着根木籤,也稀奇地探頭看。
那馬車很是漂亮,是蔭城裏不常見的帶着奢靡香味的精緻裝扮。
看起來簡直是錢堆的,明晃晃的陽光下看起來富得流油。脊檐上墜着小滴的寶石,黃的,藍的,紫的都有,都在時不時的搖晃中熠熠發光。車輪子在地上來回滾,發出骨碌碌的響。車伕赤紅臉,怒聲吆喝着,揚起鞭子就狠狠往馬背上甩。
駿馬喫痛,高揚起蹄子“馭”地長叫一聲,引得圍觀人幾聲驚呼。
“別甩鞭子了,你就是把鞭子甩爛了,這街也就這麼寬照樣過不去!”趙津在人羣裏藏着,幸災樂禍似的嚎了一嗓子。
周圍人指指點點,圍着這華而不實的漂亮馬車,掩面取笑起來。
車伕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羞愧地伏低頭朝車廂裏的人請示。那沮喪模樣讓趙津很是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陣子。
只是綢緞簾子忽然挑開,外頭水珠滴子的簾子砸做一團,發出清脆的響。
趙津先是右眼皮跳,緊跟着左眼皮也跳,像是有大禍臨頭的預兆,眼看着車廂裏鑽出個身材伶仃的丫環來,下撇着嘴脣,一副兇相,往扎堆的嘈雜人羣裏瞪了一圈,像要擼起袖子要打人似的。
丫環眼睛警惕地往外瞪,手朝裏輕輕地伸進去,扶出來一個…一個……
一個美麗的……
整條街噤了聲,一個人的心跳聲響起來,疊着另一個的心跳聲,砰砰作響,慌然失措,又驚、又怕、又懼、又癡。
趙津當時是想跑的,只是他怕地手腳僵直,生了根似的一動也能不動。
完了。
他近乎絕望地往前看,所有人和他想的大抵沒有什麼差別,街上來了一輛美麗的馬車,停在路中央,赤-裸裸如同蜘蛛織巢一般佈下喫人的法陣,引得一時大意的肉人聚集起來,接着,下來一個…一個美麗的誘捕衆人的妖來。
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妖怪。
她定是打算吞掉街上所有人的心肝,以圖變得更加美麗強大。
能在蔭城活下來的人自然都不是什麼善茬,手裏至少也有一兩件保命的法寶,但那也要拿出手來用纔行。
以前也不是沒有大膽的妖,不知怎麼過了城門,進了城裂開血口、胃口大開吃出一條血河來。
美麗的妖也不是沒有,畫了皮的,在雪山上待着的,能一寸寸凍裂人活生生兩條臂膀的,卻沒見過能定住人身形、讓人一瞬間無法思索的妖。
還沒撒開手就被抓住,簡直是任其宰割,轉眼就生喫乾淨了。
“有…有妖……”虛弱的聲音逃不出口,凝滯在人的嘴皮上,沉甸甸的可怖。
趙津鼓起膽子直視那妖。
她是美的。
一層淡青的、幽幽的、瓷白的光色映在沒有血色的麪皮上,玉做的還是什麼雪做的東西,塞在那麪皮底下,顯得明淨而飽滿地剛好。丫環忙舉起了傘,這定然也是個小妖了,丫環緊靠過去,一粒日光就透過舉起的圓潤傘檐,輕悄悄爬到可以順着食道吞嚥血肉的她的喉嚨上。趙津想,她喫人時不要剝下皮囊的好。
這種蔭城人沒見過的美麗,至少能沖淡一點被生啖的害怕和不甘。
她連發絲中也摻雜着銀亮亮的白,如天上游雲抽作髮絲,點綴地精緻而柔亮,這是不屑於遮掩自己大妖的身份,要享受屠殺凡人時他們驚懼的表情嗎?
趙津已經是在胡思亂想了。
實際上他錯得一塌糊塗,但也不怪他瞎想,對方看上去確實不像個人。
當時他糊塗了,竟然也沒注意到馬車周身的僕人領了什麼物件,做了一通法,那龐大的馬車瞬間起了變化,直到就地縮小至一個拳頭的大小才被人撿起來。
也是這樣一番操作,街中心變出裏一輛稍小的馬車,比起之前那個更爲精巧。
“耽擱了有些時候了,小姐,我們趕快上車吧,別叫日頭給曬着了!”趙津聽到這聲“小姐”,頓時如雷貫耳!
小姐…?她…她是人?!
趙津一邊驚異地想道,一邊劫後逃生似的扯起粗袖胡亂擦臉上的冷汗。
周遭的人這才反應過來,有的人還是懼怕難當,直接撥開人流往外跑,有的人大着膽子留下來,想把這出鬧劇看完,多賺幾眼見識。趙津後退一步,剛想跑,就被一道嬌蠻的聲音叫住了。
“欸!那邊那個小子,小姐多謝你提醒,這幾貫錢你拿去吧!”說着趙津就被幾貫硬的銅錢生生砸中了胸口。
一回頭,“小姐”早就上了新變出來的馬車,趙津不禁怎麼的有點失落。
只剩那個刁蠻的丫頭,站在車前頭,一雙眼角吊的高高的,看拿住了錢的趙津一眼,便嫌惡地挪開了。之後爲了阻擋街道的緣故,馬車裏又向周邊人羣天女散花似的撒錢致歉。
趙津可不會跟錢過不去。
趙津拿了錢,轉身買了酒,把這幾貫錢喝乾淨了。酒喝乾淨了,過了幾日,也就漸漸忘了這茬子事,今天突然想起來,有股莫名的滋味在心頭,被那銅錢砸中的地方彷彿今天才突然痛起來。
這可真夠奇怪的。
他今天才知道那小姐姓“酈”呢,看樣子果然是一個鐘鳴鼎食的富庶人家。估計是來的倉促,帶的僕人不多才要招新的。
“她…那戶人家是從哪兒來的?”趙津忽然扯住一個醉醺醺的酒友問。
“什麼…什麼?”
趙津額頭青筋起來幾根,耐住性子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着問了一遍。
“你問這個幹什麼,是、是從京城來的,你說奇怪不奇怪,從京都跑來這麼個鬼地方,可不是稀奇嗎?現在那戶人家一出門別人就忍不住瞅着瞧,嘖嘖…跟你直說了,打過點交道的,現在都知道他們不是什麼尋常的有錢人家,來這兒很可能是來尋什麼好東西的……”
趙津忽的想起“小姐”那些散在背後雪白的發,她…是病了嗎?
“…找到了指不定就搬回京城去了,你可把握住這個好機會多撈點錢……”
“……”
“…來來,繼續喝酒來,欸,你幹什麼去,走的這麼急幹什麼,趙津,趙津!”
趙津把拽着的衣領子一鬆,大刀闊斧地往門外奔出去了,任人在酒館食肆叫了好幾聲也沒回頭說幹什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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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不用猜男主了,會死很多人和妖和魔,活下來的就是男主片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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