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女_83
將睡未睡之時,先是有一道聲音在喚她,杜鵑啼血似的,一刻不停。
那聲音十分急切,殷殷切切地喚她、求她到蔭城的一座山上去,去這座山上的一株枝葉虯密蛇果樹上,將樹上一截乾枯瘦弱的樹枝折下來。它說那是曾屬於她的一隻神筆,能夠穿梭三千小世界。
它說自己是筆,又說自己是書。它是一段天生能保護她的書,記載着無數偏愛她的故事。它請她把自己找回來。
它的呼喚時有時無,斷斷續續,有時酈晴聽不真切,醒來便忘了。
除了這些幻聽之外,她夜裏突然多夢起來了。她又夢見許多以前的事。
剛生怪病時,那時候她時常靈魂出竅,無法附體。她遊離在在肉身之外,卻常常可以聽見人的心聲。
她夢見以前的事,一家人三叩又九拜登上了佛門清規之地。長長的石階下,山林葳蕤繁密,萬物靜寂,只有偶爾幾聲悠長的鐘鳴聲驚飛了雀鳥。她看見哥哥兩手貼在石階上,閉着眼睛,睫毛上有雨水似的溼痕,他重重地拜下去,站起來,又叩首下去,額頭上漸漸洇出一片鮮紅。
他的手背也是疼的。
他悄無聲息地流着淚。不爲磕破的額頭、紅腫的手背。爲妹妹而心疼。
那時楊夫人一路帶着楊陰,四處求仙問佛,給寺廟獻香火、捐門檻。
楊夫人原本是一個溫婉美麗的婦人,卻爲了小女兒整日奔波憔悴,眼皮紅地發腫,馬車上也抱着她一具小小的活屍。酈晴神魂飄散,卻伴在母親左右,時常聽見她和楊陰說話,從不願意放棄她。
有一回,楊夫人在馬車上,有些疲憊地喃喃道:“我們把妹妹的神魂找回來,封在身體裏就好了,這樣就好了。”
“都怪我,怪我這個癆病鬼好了。”才比她大幾歲的楊陰皺着眉說道。
他小臉繃得慘敗,望着楊夫人露出了酸楚的神色,“我好了,妹妹就病了,都是我害的。她是菩薩娘娘送來的,送到蓮花裏給我當妹妹的,都是我的病衝撞了她。都怪我,都怪我沒有…乖乖去死。”
楊夫人怔了好一會兒,許久,她才猛地回過神來似的。
她垂下眼,心慌意亂斥楊陰說:“別這麼說,你們都是我的孩子。”
也是那一次從楊夫人的慌亂紛雜、含有泣聲的心音之中,酈晴才知道,她是楊夫人的孩子,卻也非楊夫人的孩子。楊夫人難受孕,嫁了人,性子溫婉卻不肯將就,只求夫妻之間再無他人的日子,頭一年生下了小楊陰,卻不想他從孃胎裏就落下了癆病根,養了兩三年,雖然早慧聰穎,卻始終身體熬不過成人似的。
後來辦法也求盡了,楊夫人也不得不有了一絲放棄的念頭。
爲他上香祈福之際,楊夫人忍不住摔在了求子觀音前的草編蒲團上。她心一狠,膝蓋骨便碎了似的軟下去,身子也低伏下去。她爲自己求了另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就是酈晴。
楊夫人從廟中游魂似的歸了家,便大病一場,醒來後卻有感而孕。
這一胎懷地極爲玄妙,任良醫診斷,都說是極好的喜脈。只是九個月間,她的肚子始終沒有鼓起來,待到第十個月,楊夫人忽然腹中短促地痛了痛。她擦盡額上冷汗之後,便聽見窗外蓮池裏傳來小小的嬰兒哭聲,便立即失態衝出去。
一輪寒月,滿池迎風綻開的芙蕖花。花上託生着她的女兒,眉眼極爲可愛。
也是生了酈晴之後,楊陰的病竟然好轉起來。他的病好了又壞,壞了又好。
楊夫人早就不抱希望了,連嬰兒也不願讓楊陰看久了,怕他的癆病會染給小孩子。楊陰每有了一點精神,就一個人走到門外,慢慢爬上妹妹廂房前的一處翠嶂,遠遠看見一團柔軟細膩的鵝黃綢緞,裹着一個不常笑、也不愛哭的小“蠶寶寶”。
他知道那小蠶寶寶就是他的妹妹。
楊陰不覺熬過一年又一年,身體漸漸好了起來,竟不治而愈了。可到底,他也和在外經商的父親、心力交瘁的母親有了隔閡,只還有一個疼愛的妹妹。
楊陰覺得這樣也好,郎中說他的心窄且小,東西放多了是要塌壞的。
只是她年幼一場怪病之後,楊陰的病彷彿也回來了。他生的是心病,藥石難醫,流露於表的愧疚尚且是小病。楊陰天性早慧,心思彎彎曲曲,心有九竅,一竅是愧疚,另外又是如何想的,誰能知道呢?
或許他的病,也從來沒有好過。
酈晴每每回想起兄長對她的心意,沒有一絲怨懟,沒有半點嫉恨,就有些難言的傷感。連做夢時都想靠哥哥近一些,牽住他嶙峋的手骨,喂他一杯加了糖蓮子的溫茶,再關上窗子擋擋風,和他說一說別的新春掃雪、衣服添換的小事。
只是夢醒之後,楊陰卻派人傳聲,對她說:“辛苦妹妹掛念我了,我近來身體抱恙,樣子有些消瘦,恐怕不太好看。等我病好了,便立刻親自來看你。”
這病來的也太突兀。以往哥哥十分在意他的舉止風貌,連偶感風寒,面色潮紅也要提起衣袖擋住,不讓她看見病容。
酈晴便不再勉強哥哥見她。
臨近誕辰宴了,楊陰才勉強出席,他看上去有些病態難掩,玉冠卻梳地正,身上衣物也整理地極爲乾淨利落。酈晴一路上走過點燈的長廊,頭頂一盞盞美麗的花燈,有的上面還畫着小兔子,蹦跳喫草的模樣栩栩如生,她輕輕擡手一撫過,搖搖晃晃,猶如笨拙的小燈籠在跳着舞。
楊陰在燈下看她,走過來,將一個暗紅檀木的小匣子塞到妹妹袖子裏。
“我病了好幾日,纔好上幾分,就眼巴巴地來看你了,”楊陰低着眼,卻在覷她的神色,他往後退了退,兩人的影子交疊起來了,“妹妹,待會兒我們坐在一塊兒。”
楊陰得了首肯,心下滿意地鬆了一口氣。他的傷勢雖算不上大好,至少面上難看出異樣了,最近他也謹慎着,沒有分出影身做什麼,自覺乖巧了不少,便來妹妹這裏要糖喫。兩個人並肩走着,丫環小侍被他打發走了,藉口說廚房人少,讓他們幾個去幫幫空缺,這裏自有他照看着。
提燈走着,楊陰忽然又問:“妹妹,城中有個叫聞凝的人,是個文雅的讀書人,寫的一手錦繡好文章,也愛編纂些奇聞異事,你可知道這人?”
聞言,酈晴一怔,露出微微的驚愕。“蔭城裏真有一個叫聞凝的人麼?”隨後,她並不含糊其辭,將心裏所想,都一併告訴了哥哥,“這幾日我夜裏多夢,上半夜,總是夢見以前的事;下半夜,卻是一個話本樣的故事,裏頭就有一個叫聞凝的人。”
“什麼樣的夢?”楊陰追問道。
“我夢見了皇城。手裏有一顆砰砰直跳的活心。它發出清亮的龍嘯聲,身後有一羣白衣束髮的道士追着我。我將那心拋入不見底的深潭時,被一股力打落,墜下去。一隻小蛟龍哀鳴,他托住我。”
“他化作人身,說他是聞凝。”
這個夢既沒有頭,也沒有尾,酈晴醒來之後只記得“聞凝”這個姓名。
如此離奇的故事,史書上不曾有過,可她翻遍了記載怪志的書,也不曾找到過類似的。這個夢到底有何意義?
“那就不要再想了,許是前世的事,本該忘卻前塵的,何必自尋煩惱呢?”楊陰眉目舒展開,知道妹妹對那窮酸的讀書人無意,便寬心勸了一句,“那些志怪小說,移人性情,我們還是少看爲妙!”
自從打聽到書封上那個“菡萏公子”,本名便是妹妹曾口中喃語的“聞凝”,楊陰尚在病中的時候,就氣惱地把書一股腦燒了。
誕辰宴設在一座閣樓上,有花有樹,佈置精妙討巧。路也不遠,他們走了不過片刻,就取了身上一襲禦寒的錦裘。
落到席間時,楊陰穿過人影間,忽的他被一道陰沉沉的目光一釘。
“乜道長,爲何不落席?”楊陰咬牙做出一個溫文的笑來,有些莫名的惴惴不安。乜瑛章遍身寒氣,淡淡瞥過他的一眼極爲凜冽,夾槍帶棒,刺地楊陰妖身有些不適,他現下修爲有礙,只得假作一陣咳嗽,避開了這道長沒來由的敵意和震懾。
乜瑛章並未糾纏,徑直落座在酈晴右側,而楊陰就貼在酈晴左邊。
一碟碟精緻的菜樣端上桌,冒着熱騰騰的香氣,蝦仁做成了豆腐,蟹黃堆成了花,火鍋裏的兔肉煮的軟爛,滾着飽滿的湯汁,夾到碟子裏汨汨地流出來。乜瑛章推開一道有些冷了的荷葉湯。他將鴨子肉粥端起來,拿起筷子挑出了薑絲,細細吹涼了,才擱到小徒弟眼前,緩聲道:
“雖只是一點滋陰補氣的東西,喝了也沒有壞處,等你整身的瓷蛹化成肉身,再好好調理喫食。”
喫下去,酈晴口中一股淡淡的鹹鮮,倒是有一些暖了胃的舒服。
楊夫人忙吩咐下人,讓他們把一些生腥性涼的菜都撤下去。
楊陰面前幾道菜被撤走,頓時筷子落了個空,只好收回去,百無聊賴地用餘光去看妹妹。看她和道長兩個人一邊用食,一邊慢聲細語說着話,楊陰送的檀木小匣子在妹妹衣袖裏,若隱若現。
他看了幾眼,心情倒是好起來,忽然被酈老爺問道:“等這怪病好了,我們搬回京城,陰哥兒,你也儘快恢復官職……”
楊陰冷淡地“嗯”了幾句。面前忽地上了幾道甜食,一碟是幾個淡粉的蓮花穌,又一碟是幾塊兒擺好的藕粉桂花糕,還有一道盛着幾個蟹釀橙,裏面滿是酒烹的蟹肉、橙汁。他吞下兩個蓮花酥。
口裏一片甜軟。
他又吃了幾片藕粉桂花糕,筷子上還沒喫完,忽然一滴血滴上去染髒了。
楊陰皺眉,拿袖子去堵,卻一時顧得了這頭顧不上那頭。接着,他的眼珠也一團刺痛,忍不住閉起來,又直直地從中流出血來,如幼小的齒色軟蛇似的,一條條蜿蜒而下。
耳朵裏盡是無數蟬叫獸鳴、夾雜着幾聲旁人的驚叫,他費力睜開眼睛,只看見撐着桌子的兩隻手露出了森森白骨,往胸腔裏一望,一片黑林子似的黢黑。
黑林子裏一道刺眼的金光。他定睛一看,竟然是一片鋒利的耀眼龍鱗。
到底是有些本事的髓影妖,楊陰用法力困住那龍鱗一刻,擡起頭來,閣樓上早就亂作一團了,楊夫人和老爺躲地遠遠的,楊夫人以極其陌生的眼光,臉上一股不知是笑是哭的神情,看起來有幾分難言的沉痛,她站在遠處斥罵楊陰是怪物。
那龍鱗不知藏在哪一道菜裏,被楊陰整個吞下,喉嚨被刮地稀爛。
楊陰看向妹妹。他發出幾聲嘶啞的“嗬嗬”,實在難聽,便皺眉閉上了嘴。乜瑛章擋在酈晴身前,冷冷地握住劍柄,他的頭一突一突地痛,心中慍怒不已,他不僅怪毀了誕辰宴的楊陰,也遷怒那個施法讓楊陰顯出原身的人,怎麼會這樣?
一隻手牽扯住他衣袖,乜瑛章一愣,鬆了手中的鋒利白劍。酈晴從意欲保護她的師父身後走出來,走到楊陰面前。
妹妹依舊有一縷疑慮,她雪白的臉未曾有痛恨,只是微微皺着,似乎他會告訴她真話,半點不會騙她一樣。
她問:“如果你不是我哥哥,那麼,你是誰呢?我哥哥又在哪兒?”
衆目睽睽之下,楊陰的心被龍鱗割碎了,落在胸腔裏成了一堆腐肉。他擡起眼睛看妹妹,卻說不出“我是楊陰”的話來,喉嚨上下滾了滾,勉強在妖力下說出話來。他說:“楊陰就在這兒。他被我吃了。”
酈晴看着楊陰。她並沒有着急憤怒,而是仔仔細細地看着楊陰。
乜瑛章看見楊陰妖身中肆意破壞的龍鱗,那龍鱗…他面色一沉,立刻在人羣中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了那個有着半身龍鱗的人。趙津。乜瑛章身上一股磅礴的道氣泄出,利箭一般刺向惹怒他的人,趙津若有所感地擡起頭,他臉上似乎有一絲未曾預料到的懊惱,道氣撲了個空,被一層牢不可破的金光格擋在外。
楊陰已經無心顧及席上的其他人了,他如此狼狽,全落到妹妹眼裏了。
他既不想逃走,也不想打傷妹妹。他好像已經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日夜思念着她,心裏全是她,彷彿已經愛上了她。
像是出自“楊陰”本意,又像是出自楊陰本意。髓影妖自己也說不清。
他到底是不是妹妹的哥哥呢?楊陰一邊困惑着,一邊卻似乎被痛意折磨地不耐煩了,說出一些明知道會刺痛人的話來:“我吃了他。我不是楊陰。我剝開了他的皮,一張假做君子模樣的皮,穿上了他的骨,一副乏善可陳的骨頭,他的五臟,他的六腑,他的心,都在這裏面。”
“我不過是他的影子。”
妹妹的臉終於冷淡下來,楊陰的眼淚流下去,視線了一片紅。
他終於看不清了。
“你要替他報仇嗎?”楊陰抵擋住道長刺來的劍氣,握住了酈晴的手。他的心忽然不動了,也許是龍鱗割碎了太多次,妖力已經不足以癒合它了。那些由他法力吊着命的小侍一個個也痛呼起來,口中噴血。銀線在血肉中斷裂開了。他抓不住這些人的命了。他們都會死。和他一起死。
妹妹柔軟的手,終於握住了冰冷的劍柄,她一點一點抽出了銀光。
楊陰忽的眼中紅光大熾,衆人都以爲楊陰暴起,最後一搏是要傷害酈晴時,他卻彎了一點腰,睜大了雙眼,不顧自己正流着血,他看向酈晴微微低下去的臉。他滿面血淚,卻微笑道:“至少在殺我的時候,你要好好地看着我啊。”
妹妹說:“好。”
明明心都成一堆爛碎的血肉了。
楊陰還痛了一痛,他忍無可忍、賭氣似的地想,到底是什麼在痛?
那把劍越刺越近,彷彿無處可躲的月光一般潔白耀眼。楊陰竟也有些後怕了,寒月芙蕖裏生出一個可愛的妹妹,妹妹長大了,她提起劍要殺了這個不堪的兄長。
他不要一副漂亮的棺材,不要成一堆腐肉。死了便死了,一點骨頭皮肉收到那叫棺材的一個木頭盒子,又有什麼用?還不是做了地精、小鼠的口中存糧。
乜瑛章開始擋小徒弟的劍了,他不忍讓酈晴沾上血,不忍她親手殺掉楊陰。
酈晴擋回了師父的劍。
可最後酈晴的劍落在楊陰身上,頓了一下,還沒有刺進去之時。楊陰舉起那個打鬥中滾落在地的檀木小匣子,他抽掉木片,裏面的杏脯果肉掉了一地,沾上了灰,再不能吃了。他失落地想撿起來。
“這可都是我的心啊。”
妖丹就是他的心。楊陰原想埋怨幾句。你可真貪心,我都給你了一瓣,你還不知足,算了,都給你拿去磨碎了當蜜餞果脯喫,多加些糖,不必苦着自己。也不必愧疚,我是不是楊陰,被誅殺都是最合適不過的結果,永遠都不必愧疚。
可當劍尖抵上丹田時,楊陰的臉忽然變得溫柔下來。他只說了一句話。
“妹妹,我愛你呀。”
隨即,這隻髓影妖的心臟“砰”地一聲爆裂開。石榴果似的,汁水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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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是哥哥的誕辰,所以送他去死(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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