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受伤過后留下的疤痕总会敏感一些。
侯爵的冕服宽大却厚重,束带上缀着沉重的金玉,正好将贴身的裡衣压在方临渊的后背上。
也不知道贴身的衣服赵璴要绣花给谁看,那细密的针脚绣出的花纹恰贴在他背上的疤痕处,一走动便会蹭来蹭去,不舒服得很。
方临渊总想伸手去碰,但冕服上身后便不可不庄重,只好忍着。
赵璴這是故意拿這衣服折磨他的吧!
不過,想到今日赵璴特来提醒他,方临渊咬了咬牙,只当替他功過相抵了。
赵璴說话不好听,但他却也能明白。
冷静過后,他也知道是他情急之下乱了阵脚,竟忘了君臣之别。即便那仁帖木儿怕他,他也不過是臣子。京中官员错综复杂,他贸然擅自入宫,想替陛下解围,便是将把柄往别人手上递。
他眼看着就要回玉门关了,不可在這时候生出事端。
再說,待回了玉门关,要收拾那仁帖木儿,他有的是机会,不在這一时。
他定会让這狂妄之徒知道后悔,知道若下次再来上京,需得低下头颅,夹起尾巴。
只是……
這绣了花的裡衣也太难穿了吧!
方临渊不舒服地拧了拧肩膀,瞥了赵璴一眼,剥开了他给的那封密令的容器。
還真是只狐狸精,装东西的容器都又小又香的,跟颗糖似的……嗯?
纸塑剥开,竟真是一颗糖,静静地躺在裡面。
方临渊狐疑地看向赵璴,却见他仍旧像個雕像一样,转头看着窗外,只留给他一個珠翠摇曳的背影。
方临渊试探地拿起那颗糖,舔了一口。
……甜的。
還真是糖啊??
难道赵璴是封了什么书信在糖裡?不会吧,他们两個都住在一個府裡了,有什么惊天密辛是私下都不能讲的嗎?
方临渊实在想不通。這回,他将糖放进口中,咬开了。
一声脆响。
他舌尖谨慎地一裹,却空荡荡的。除了糖外,什么都沒有。
——
方临渊直到吃完了那颗糖,也沒想明白赵璴什么意思。
算了,他打哑谜,让别人看不懂那是他的問題。要真有什么纸條密令的被他吞下去,也只怪赵璴。
马车缓缓停在天枢门外,二人下车时,瑰丽的夕阳已将半座皇城都染红了。天枢门外贵族的车马熙熙攘攘,见着他们二人下车,不少亲贵大臣都上前来向他二人见礼。
早有内官等在门前,引着他们一路入了宫门,朝着重华殿行去。
一路行来,便可见宫中对這次来使入京的重视。
虽未特意装点,目之所及却焕然一新,连道旁的铜兽都打磨得锃亮。天還沒黑,整座皇城便已灯火辉煌,侍立在侧的禁卫与内监无不穿着簇新的礼服,便是殿前的琉璃宫灯,都换了一批成色最佳的。
度過了那些被突厥铁骑践踏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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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竹礼乐声已然响了许久。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燃着上千盏灯烛,使得整座宫殿亮如白昼。盛服的王侯与朝臣在殿中交谈,贵眷发间的珠玉折射着烛火的光芒。
玉阶下的金架上立着南洋进贡的绿孔雀,熠熠生辉的尾羽拖曳在一尺便值百金的柔软地毯上。
“皇后娘娘早嘱咐過,五殿下喜歡葡萄,特地让尚膳局备下了。”那内监笑着,一边将二人领到他们的位置上,一边說道。
殿外的雪尚未融尽,案上雕金的盘盏中却摆满了新鲜的瓜果。葡萄上晶莹的水珠折射着金玉华光,一派馔玉炊金的泼天富贵。
赵璴却径自坐下,看都沒看一眼。
见那内监神色尴尬,方临渊笑了笑,替他圆场道:“多谢皇后娘娘关照,還請公公替我們传话,代我二人问皇后娘娘安好。”
那内监笑着满口答应,退了下去。
距离宴会的时辰近了,殿中已然熙熙攘攘地坐满了朝臣与亲眷,此时正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一片热闹。
方临渊左右无事,伸手从盘中揪下一颗葡萄:“這季节竟還有葡萄?……嗯,好甜。”
旁边面无表情的赵璴偏過眼来。
眉目凛然的小将军正专心致志地吃那颗葡萄。這样季节中的新鲜水果自然是冰鉴中启出来的,小将军一口咬下去,似乎是被冰到了牙,凉得一哆嗦。
但紧跟着,他的眼睛便亮了起来,似乎那葡萄真有多好吃。
赵璴向来不喜歡,冬日裡這样贵重的水果也只会送到赵珮宫裡。可待到了宴会上,姜红鸾便会假惺惺地派人送些到他面前,說他爱吃,从而引得心生妒忌的赵瑶与赵瑾变本加厉地找他麻烦。
沒意思极了的把戏。
而旁侧,方临渊一抬眼,便看见旁边的赵璴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怎么吃东西他也盯着看啊。
方临渊顿了顿,本着在人前還要演戏的原则,将金盘朝赵璴的方向推了推。
“吃嗎?”他问道。
不等赵璴答话,殿前便传来了一阵骚动。
赵璴嘴唇方动,就见方临渊已被声音吸引去了视线。他转头看去,见是七八個塞外打扮的突厥人,大摇大摆地进了殿。
为首的那個,身高九尺,高大壮硕,身上的皮袄露出边缘的狼毛,额头与脖颈上挂满了宝石,胡须与发辫连成一片。
“……那仁帖木儿。”赵璴听见方临渊低声說道。
禁卫立在两侧,他们一行人却像入了无人之境一般,大声說笑交谈着,引得殿中众人都看向他们。
内监向他们行礼,领着他们入座,几人却在门口停下来,大声用胡人言语谈笑着,对旁边的禁卫指指点点。
殿中众人的神色都难看了起来,隐约听得见有大臣小声地骂,說他们是未经开化的蛮夷。
赵璴侧目,
便见方临渊静静将那颗葡萄放回了桌上。
——
几人不知說到了什么,
那仁帖木儿大笑着上前,伸手便要去拽那只孔雀的尾羽。
“干什么呢。”
就在這时,殿中传来了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众人纷纷看去,便见紫袍金带的年轻侯爵从席位上站起身来。玉冠之下是他眉目英朗的面孔,此时正神色冷淡地盯着他们。
是安平侯,大败突厥的功臣!
而他身侧,赵璴微微凝了凝眉,原本想要拉住他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只见那仁帖木儿转過头来,本是脸色难看地要发作,却在看到方临渊的时候微微一愣,继而大笑起来,用蹩脚的汉语开口道。
“玉阎罗!我說怎么出城迎接我的不是你,原来是在這儿躲懒呐!”
說着,他收回了要扯孔雀的手,大步走进了殿中。
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方临渊面上露出了几分厌烦。
世人都道那仁帖木儿是個够心狠、也够豁达的大将之才。为稳军心,他在阵前不惜拿自己怯战的儿子喂狼;而方临渊杀他无数部下,他却還一派惺惺相惜的模样,敬重方临渊。
但方临渊知道,他這是生来缺失人性。
他并非心狠,而是旁人、包括他子孙部下的性命于他而言都跟圈裡的牛羊沒有区别。而他敬畏自己,也是因为终于碰到棋逢对手的敌人,激发了他逞凶斗狠的野性,让他生出了明确的目标,终其一生也要打败他、杀了他。
他身体裡流的是草原野狼的血,不過徒生了一副人的模样罢了。
听他還在大放厥词,方临渊凉凉地看着他,回道:“迎接你?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那仁帖木儿径直停在了他的案前。
“多日不见,玉阎罗,听說你回上京就娶了妻子,還是你们宣国的公主啊?”
說着,他的眼神往旁边一挪,落在了赵璴脸上。
竟是片刻的失声。
他直勾勾地盯了赵璴半天,神色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贪婪的光芒。
赵璴冷冷地抬起眼看他,他也恍若未闻。
方临渊看见,赵璴的神色可怕得厉害,像是当场就要活剐了他。
那仁帖木儿大笑起来:“竟是這样的美人!难怪你要用十八座城池来换!”
方临渊偏了偏头:“你来之前,就吃醉了酒嗎?”
“自然沒有。”那仁帖木儿答道。
“那怎么就忘了,陇西十八城,本就是我大宣的国土呢?”方临渊說。
那仁帖木儿笑了几声,混不在意,仍盯着赵璴看。
“還有一件事要提醒你。”方临渊說。
“你說吧,什么?”那仁帖木儿笑着說道。
“我大宣向来恩怨分明,我呢,也是一個有仇必报的人。”方临渊平静地說道。“所以,羞辱我大宣使臣、在我国都纵马的事,你打算用多少牛
羊、多少草场来换?”
那仁帖木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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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是客,我就给你個面子,让你自己說個数。”方临渊說。“你若是不說,那待北境的牧草长起来时,我就自己去取了。”
大殿中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那仁帖木儿愣了半晌,继而大笑了几声。
“不愧是你玉阎罗呐!”他說。“今天接我那個官儿,磨磨蹭蹭的弄得我心烦,是我失礼,在這儿给各位赔不是了。”
說着,他回過身去,朝着宴席众官吏的方向拱了拱手。
在座众人的面上无不惊讶。
即便他态度不算恭敬,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今日在京中横行霸道的突厥王储,竟在安平侯的威胁之下服了软。
不愧是荡平北境的安平侯,三言两语,竟吓住了這蛮子。
在座众人纷纷面露钦佩与喜悦,也有官员神情各异,无声地交换着视线。
而那仁帖木儿则转過头来,话虽是对着方临渊說的,目光却又落在了他旁边的赵璴脸上。
“之后见面的机会還多,玉阎罗,可得与我好好喝两杯啊。”
看着那仁帖木儿转身要入席去,方临渊微微松了口气。
方才若放任這几個胡人放肆,待宴会开始、陛下驾临,必然会引得场面难看,朝臣议论,更会使得那帮胡人愈发肆无忌惮。
方临渊收回目光。
却在這时,他迎面撞上了赵璴冷冰冰的视线。
只见赵璴坐在原处,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
不知怎的,方临渊竟从中看出了几分怨怼。
方临渊后背一激灵。
差点把他忘了!
他登时后知后觉地反应過来,刚才那仁帖木儿色眯眯地盯了赵璴半天。
把赵璴当男人当习惯了,差点忘了他在人前是個女的,還是自己的夫人了。
這若是放任不管,他日被人议论,他可怎么解释!
方临渊生怕露馅,连忙开口弥补。
“站住。”
那仁帖木儿回头。
“你還沒有向我夫人道歉。”只见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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