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半根灵骨
唯有暗香浮动,如流光万象。
原道均睨着曾经最得意的弟子,冷笑一声:“怎么?哑巴了?不說话了?”
他“砰”的一声把厚厚的心得砸在了桌上,语调再次变得抑扬顿挫,阴阳怪气:“是啊,若非今日见了殊和的手札,老朽活了這么多年竟都不知,原来在這世间‘会杀了她’和‘相伴一路,感情甚笃’竟是一個意思呢。”
若非有小儿子在手札裡的详细描述,他還真是信了這谢家小子的邪!
谢千镜:“她不记得我。”
原道均:“這与你想杀她有什么关系?”
屋内寂静。
半晌,一声轻笑响起。
這一笑不复曾经谢家菩提君的清疏温润,反倒多了几分鬼魅似的勾魂摄魄。
“原老宫主不觉得,這不公平么?”谢千镜道,“我還记得她,她却全然忘了我,心心念念都是……新的人。”
只有他一人被困在了旧日风雪中。
這不公平,谢千镜想。
所以他会让她再次认识他,记得他,甚至喜歡他。
然后在她最信任他的时候,再杀死她。
如他曾经所经历的那样。
谢千镜道:“這才公平。”
他站在屏风的阴影中,乌发如瀑,弯唇如血,全然就是那些魔物口中的“尊上”,竟半点看不出曾经那個被众人交口称赞的谢家子的模样。
那些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似乎真的都随风而逝了。
原道均想,他大抵是真的老了。
這個曾经最尊师重道、清冷持重的弟子,他如今一点也看不透了。
原道均神色复杂地挥挥手:“罢了,你我的约定,我会遵守,在你全恢复前,你可以对外称是我原家的亲戚。只一点——”
他拖长了尾音,眯着眼看向谢千镜。
谢千镜:“我不会在清一学宫动手。”
“不。”原道均摇摇头,对着谢千镜冷笑了一声,“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小老头站起身,伸出手拎着一面手札,抖湿衣服似的将手札抖开,咕噜噜的一路,从原道均的胸口滚落至脚下還未停歇。
原道均冷酷无情道:“别的人我不管,只一点,不许把我儿子扯进来。”
“……”
谢千镜静了一会儿,才道:“好。”
看着谢千镜平静无波的面容,原道均忽得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小的不行,大的那個可以。”
小的太单纯了,一個都玩不過。
大的么……
原道均又坐回了椅子,恢复了仙风道骨的模样。
沒事的。
反正這么多年,大的那個已经被折腾习惯了罢。
原道均兀自思索,沒留意何时谢千镜已然消失,而他吩咐带来的人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這都沒外人了,您還装什么深沉呢?”
猛地一抬头,就看见盛凝玉那张脸,面上還噙着熟悉的散漫笑容。
心梗的感觉再次袭来,原道均气血顿时上涌。
“你還敢說!”
盛凝玉熟练地避過原道均砸向自己的药包,惊异道:“嚯!看您先前面色惨白,還以为您真是要命不久矣了,沒想到一见着我,竟是瞬间面色红润,气血充足——看来除了练剑,我還有当医修药修的天赋呐?”
一边說着话,盛凝玉偏過头看向了窗户外的长廊,似乎真的思索起了這條路的可行性。
熟悉的窒息感。
熟悉的理不直气也壮。
天底下,竟還有這样颠倒黑白的說法!
原道均捂着自己心头,气得一個字都不想說。
比起先前那位访客,盛凝玉可自在多了。
她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药包,低头嗅了嗅,又在手上来回抛着,一不小心就丢到了窗户框上,又反射到了屏风旁。
盛凝玉斜眼看向原道均:“我能捡么?”
原道均沒好气道:“你自己抛的东西,你不捡谁捡?”
“我這不是问一声么?”盛凝玉哼笑,背着手向屏风走去,嘴裡嘀嘀咕咕,“谁知道這屏风后有沒有藏着什么人,万一被我发现了您什么金屋藏娇的秘密,可就——”
“嘭”——
不等盛凝玉說完,一個药包就已经落在了她的头顶。
盛凝玉“哎呦”了一声,蹲在地上捂着头,委屈地转過头:“您老怎么還来呀?”
原道均也沒想到竟然能砸中,看着丫头眼眶都红着,一時間也既是心疼又是好笑。
他自是拉不下老脸道歉,索性别开眼看向手中书卷,中气十足道:“你少来這儿讹人,别以为老朽不知道,凭你明月剑尊的本事,能躲不過這……”
“我现在就是躲不過啊。”
盛凝玉提着两個药包,顺手拉了原道均桌案对面的一個椅子到了窗前,舒舒服服地往上一躺。
“——原老头,我在棺材裡躺了六十年。”
“那棺材裡可沒你這儿躺着舒服,硬邦邦的,连個软垫都沒有。六十年,动也动不得,看也看不见,沒了灵骨,和個傻子似的。方才能躲過你那一下,已经算是我天赋异禀了。”
一边說着话,盛凝玉又开始反复的摸着椅子扶手。
绵软顺滑,像是凝固的水,坐在上面仿佛能陷进去似的。
還是原老头会享受。
她美滋滋的靠在软椅上,却半天沒等到原道均的回答。
盛凝玉:“?”
她慢吞吞地回過头,却见原老头還是坐在书案前垂着眸,可面前的书册却一页未曾翻动。
盛凝玉翻了個個儿,从椅背上探出头:“您哭啦?”
本来真有些感伤的原道均:“……”
生生憋了回去。
他一抬手,另一把软椅同样到了窗前,原道均起身走向窗边,抚着胡须,用眼角余光看着盛凝玉,拿捏着世外仙人的调子道:“怎么会想到来寻我?”
盛凝玉长叹一声:“還能怎么?毕竟我掐指一算,只有您离我棺材最近了。”
原道均:“……”
原道均捏着又扯断的三根胡须:“再浑說就滚出去!”
盛凝玉轻咳一声,略坐直了身体,正色道:“因为我赌当年之事沒有您的手笔。”
原道均坐在她身侧,斜着眼看她:“怎么還這般好赌?若是运气不好,你赌输了怎么办?”
盛凝玉哈哈一笑,又转回脸对着窗外的太阳,一手枕在脑后,眯起眼,语调轻慢:“還能怎么办?最差也就是再被关個百八十年,关到魂飞魄散呗。”
說得轻描淡写,确实字字苦痛,宛若生生剜去血肉。
光影摇曳,原道均于浮光中看着這個昔日裡老友最为得意的弟子。
他想起百年前。
那时候,宁归海還沒成死东西,剑阁裡有他這個做剑尊的守着,底下的弟子只需好好练剑,从不用为别的事情操心。
那时的盛凝玉也不是日后天下闻名的明月剑尊,她是宁归海最小的弟子,跳脱无畏,有众人宠着护着,出门时什么都不带,什么计划都不做。
即便是后来宁归海又收了新弟子进门,可能更上心了几分,但盛凝玉依旧是這一代剑阁弟子裡,最出色、天赋最高的那個。
她整日裡的胡闹,到哪儿都有人陪着、宠着,哪裡会說出“魂飞魄散”這几個字。
原道均:“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瞧瞧。”
盛凝玉依言伸出了手:“原小二已经看過了,给了我些药。”說到這儿,盛凝玉顿了顿,难得有些欺负晚辈的不好意思。
“我伤得有些重,小二似乎看出来了,這几日都沒瞧见他。”
原道均:“那孩子痴心重,既是答应了你要为你治伤,就不会轻言放弃。”
一边說着,原道均一边用灵力在盛凝玉身上滚了一圈。
破破烂烂,和被炸毁的药田沒什么区别。
原道均很难想象,這昔年裡作天作地,喝一碗灵草汤都要佐三块凡尘的甜糕蜜饯的人,到底是怎么从棺材裡爬出来,又如何站在他面前的。
昔年裡总觉得此人招猫逗狗沒個正行,如今见她变得隐忍稳重,却又觉得不如昔年。
原道均收回手,心头再沒有丁点儿火气:“别的话我不多,殊和那小子天赋更高于我,他给你开的丹丸都是他自己炼出来的好东西,你且吃着,就当你往日那些蜜饯甜糕了。”
盛凝玉挑起眉,笑了:“您還记得呢。”
原道均哼了一声,沒好气道:“你這破习惯谁能忘?——但再好的灵药丹丸,对你這漏勺儿似的身体,也是无用。”
“修士沒了灵骨,犹如房屋无梁,活人无脊,這是最根本的东西。明月丫头,你還记得你的灵骨是被谁抽走了的么?”
沒了灵骨?
可她不是脊柱上還有半截么?
盛凝玉眨眨眼,脑中搜寻了一番,却怎么也沒找到往昔自己有两根灵骨的记忆。
奇怪了。
按她以前那不藏事儿的性子,有了与众不同的两根灵骨,不是该得意的尾巴翘上天去,嚷嚷的天下皆知么?
盛凝玉眼神垂下,漫不经心的想,有三种可能。
要么,她的记忆不对,要么,脊柱上的那根不是她的灵骨。
又或者……
两者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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